达辞篇
孔子论文，主于辞达，圣哲所示，要旨已明。然立言过简，含义未申，浅识解之，易滋歧说。
或有疑达辞则不文者，而苏轼辩之曰：“夫言止于达意，疑若不文，是大不然，求物之妙，如系风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人而不一遇也。而况能使了然于口与手者乎，是之谓辞达。辞至于能达，则文不可胜用矣。”（苏轼《与谢民师书》夫诗人抒情，每借比兴，老氏论理，正言若反。庄生自述立言之法有三途焉，曰：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杜预标示经传之体有五例焉，一曰微而显，二曰志而晦，三曰婉而成章，四曰尽而不污，五曰惩恶而劝善。彦和阐明文术，或夸大以成状，或矫饰以见意，或据事以类义，或援古以证今。凡此纷纭挥霍，体有万殊，皆期于达意者也。孰谓达则不文哉！
或有以浅陋为达者，而杨慎辩之曰：“夫意有浅言之而不达，深言之而乃达者。详言之而不达，略言之而乃达者。正言之而不达，旁言之而乃达者。俚言之而不达，雅言之而乃达者。故东周西汉之文最古，而其能道人意中事最彻。今以浅陋为达，是乌知达哉。”（杨慎《谭苑醍醐》）秦攻赵，赵求救于齐，齐索长安君为质，太后不肯，大臣强谏，不听。触詟广思远计，一说而太后诺（见《国策》）。此浅言不达深言乃达者也。刘向载泄冶之言曰：“夫上之化下，犹风靡草，东风则草靡而西，西风则草靡而东。在风所由，则草为之靡。”用三十二言而意方显。《论语》曰：“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减泄冶之言半而意亦显。《书》曰：“尔惟风，下民惟草。”复减《论语》九言而意愈显（说本陈骙《文则》）。此详言不达略言乃达者也。靖郭君将城薛，客多以谏，靖郭君谓谒者无为客通。齐人以海大鱼说之，遂辍城薛（见《国策》）。此正言不达旁言乃达者也。景公病疽，在背，欲见不得，问国子，国子曰：“热如火，色如日，大如未熟李也。”公问晏子，晏子曰：“色如苍玉，大如璧。”公曰：“不见君子，不知野人之拙也。”（见《说苑》）此俚言不达雅言乃达者也。盖辞之达意，期于密合，如响应声，如影随形，意无恒姿，故辞无定检，俯仰丰约，因宜适变，若谓浅陋为达，岂为知言。
或有以理明事白即为达者，而章学诚辩之曰：“今人误解辞达之旨者，以为文取理明事白，其他又何求焉。不知文情未至，即其理其事之情亦未至也。譬之为调笑者，同述一言，而闻者索然，或同述一言，而闻者笑不能止，得其情也。譬之诉悲苦者，同叙一事，而闻者漠然，或同叙一事，而闻者涕洟不能自休，得其情也。昔人谓文之至者以为不知文生于情，情生于文。夫文生于情，而文又能生情，以谓文人多事乎，不知使人由情而恍然于其事其理，则辞之于事理必如是而始可称为达尔。”（章学诚《杂说》丙）章氏解达，独重文情，尤为深切著明。盖文之所载，不外情理事物，言情者欲其沉挚感人也，说理者欲其深切动听也，叙事则如身历其境焉，写物则如目睹其形焉，此文章之妙用，亦即辞达之旨归也。言情者以情为主，固无论矣，即说理叙事写物之作，苟无情寓于中，或虽有而情不至，则如剪彩为花，色香不具，难期赏心之娱；刻木为马，神骏无存，终爽致远之用。贾生政论，传诵千秋，虽切中事理，亦以其有忠愤之情也。陆贽诏书，能感骄将，虽剖释详明，亦以其有肫挚之心也。报章叙事，索莫乏味，班马传人，百代如生，一无情一有情也。凡夫写景，平滞寡趣。柳州秉笔，幽峭动人，亦一无情一有情也。故苟文情未至，则作者所感，不能使读者生同感焉，作者所见，不能使读者如亲历焉。涉乐不笑，言哀不叹。虽事白理明，岂足为达。
此三贤者，各据一义，昭滞析疑，略加证释，其意愈显。故达非不文之谓也，达非浅陋之谓也，达又非仅理明事白之谓也。明乎达字之确诂，而后知求达之非易矣。求达之患有二：一曰不及，二曰太过。《易系辞》曰：“其辞文。”无不及也。《曲礼》曰：“不辞费。”无太过也。故《仪礼·聘礼记》曰：“辞多则史，少则不达，辞苟足以达，义之至也。”不多不少，斯合于义。义者，宜也，得中之谓矣。
夫初学操翰，思转未圆，遣辞无方，运笔乏术，胸有所见，口不能宣，观古之作，谓获我心。援牍自为，半折意始。其为不达，固无可疑。然亦有才高当代，藻秀群伦，妙解文情，久标美誉，如陆机、范晔、苏轼、汪中四子者，而自道甘苦，皆有不逮之叹。（陆机《文赋序》曰：“每自属文，尤见其情，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范晔《狱中与诸甥侄书》：“文患其事尽于形，情急于藻，义牵其旨，韵移其意。”苏轼曰：“凡为文记事，尝患意晦而辞不达，语虽蔓衍，而终不能发明。”汪中《与巡抚毕侍郎书》：“所为文恒患意不移物，文不逮意，不专一体。”）斯又何故哉？盖文者阐天地之秘奥，发人事之菁美，明物理之隐微，等情思之曲折者也。作者既凝虑澄心，耽思旁讯，大含细入，腾天潜渊。或独居一室，而冥晤千载之遥；或俯仰之间，而再抚四海之外。当其蓄于寸心，固踌躇而满志，及其发于楮墨，每崎锜而难便，文事益进，则运思愈精，运思愈精，则求达益难，其间俯仰之度，丰约之裁，高下之形，修短之检，锱铢之异，生万钧之差，毫厘之微，有千里之谬，苟欲密合原意，实见良工苦心。虽读者以为义味腾跃，切理餍心，而作者犹觉湮郁莫宣，龃龉未适。故庄生思得意忘言之人，佛氏有真谛难说之叹。《易系辞》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刘彦和亦曰：“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实而难巧。”是知四子之言乃深历甘苦之谈。非率尔伪谦之语，此不及之患也。
至如虚益散辞，广加闲说，流宕愈远，繁富日滋，则虚妄之作，仲任所讥。（《论衡·对作篇》：“世俗之性，好奇怪之语，说虚妄之文，何则？实事不能快意，而华虚惊耳动心也，是故才能之士好谈议论者，增益实事为盛溢之语，用笔墨者造生空文为虚妄之传。”）烦滥之辞，彦和深戒。（《文心雕龙·情采》篇“辞人赋颂为文而造情”，又“为文者淫丽而烦滥”。）而挚虞曰：“假象过大则与类相远，逸辞过壮则与辞相违。辩言过理则与义相失，丽泽过美则与情相悖。”（挚虞《文章流别论》）虽为赋发，实通诸体。盖文章之美，通乎丽人，采色姿态，两不可缺。然此二美贵出自然，苟加矫饰，反益丑恶。重采色者，掇拾艳辞，堆砌事类，奇偶相配，长短取均，应以一言蔽之者辄衍为二言，本以三句成文者必足为四句。（语本《史通·叙事》篇）重姿态者，矜持情韵，涵咏神味，语本平直，而故作仰扬，意无蕴涵，乃偏为吞吐。（曾国藩《书归震川文集后》：“又彼所谓抑扬吞吐，情韵不匮者，苟裁之以义，或皆可以不陈，神乎？味乎？徒词费耳。”）一则铅华过重，翻累清扬。一则折腰媚行，反伤窈窕。所蔽虽异，其为词费则同，此太过之患也。
若夫敷衽论心，商榷前藻，达辞之道，如有可言。夫辞之所达者何？达心之所明也，达中之所蓄也。心有所明，中有所蓄，而不能出诸口、宣诸笔者有之矣。未有心无所明，中无所蓄，而能文辞优洽、辞令周给者也。人心各具自然之文，约有二端，曰情曰理（说本曾国藩）。情真理明，文采易茂，“无情之人，未能工文”，王诲之言也。（王诲《文情》：“喜怒哀乐之情，一动则不自知其所至，是非成败、富贵贫贱、老少死生之故，郁乎中而达于文，若歌若泣，若狂夫之呼号，若儿女之细语，一一与喜怒哀乐之情相发，无情之人未能工于文也。”）“学文之端，急于明理”，张耒之论也。（张耒《答李推官书》：“学文之端，急于明理，夫不知为文者，无所复道。如知文而不务理，求文之工，世未尝有是也。”）本深末茂，形大声宏，故昌黎论文曰：“夫所谓文者，必有诸其中，是故君子慎其实，实之美恶，其发也不掩。”（韩愈《答尉迟生书》）是知情真则辞达，理明则辞达，此探本振源之说也。然文有气焉，气之载言，如水浮物，气盛则高下皆宜，气弱则左右俱滞。孟子善养浩然之气，故其文宏博。史公有奇气，故其文疏荡，苏辙所谓：“其气充乎其中而溢乎其貌，动乎其言而见乎其文而不自知。”（苏辙《上枢密韩太尉书》）此气盛则辞达之说也。文又有机焉，天机骏发，何纷不理，六情底滞，豁若涸流，同一人也。文机塞则一字莫宣，文机畅则千言立就，同一作也。文机塞则竭情多悔，文机畅则率意寡尤。此中通塞之纪，应感之会，发于天然，非由人力。故谢客佳句，得自梦中；子美吟诗，谓有神助。苟养之有道，则发刃常新，故刘彦和曰：“是以吐纳文情，务在节宣，清和其心，调畅其气，烦而即舍，勿使壅滞。”（《文心雕龙·养气》篇）此养机则辞达之说也。表一意者不止一词，构一思者不止一式。文者，积字成句，积句成章，其措辞选字安章宅句之方，巧拙万殊，妍媸千变，虽有巧历，所莫能计，若能洞晓文术，则如善弈者之布子，动不失正，机入其巧，视如锦绣，听如丝簧，味之甘腴，佩之芬芳。叙温郁则寒谷成暄，论严苦则春丛零叶，妙技如神，焉患不达，然苟非习之有素，又焉能借巧傥来，此晓术则达辞之说也。
以上论达辞之道，举其荦荦大端，至于碎义琐条，苦于更仆难数。吾国古之学者，修养深厚，凡能载笔示众，皆必斐然成章。晚近士人，视文事太易，黄茅白苇，弥望皆然。苟见责询，每喜举“词达”之言以自文其陋，故余略搜例证，粗事引申。以明辞达之真旨，及求达之非易，庶几为操觚者塞其歧流，端其趋向云尔。
（《国风》半月刊第5卷第6、7合号，1934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