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词的空灵与质实
词贵空灵,不宜质实。空灵则含蓄,意蕴丰融,耐人寻味,富有感发作用;质实则沾滞,浅薄呆板,一览无馀,没有回味。同一种情思,有的人表达得空灵,而有的人则表达得质直,这与作者词艺修养的高下有关。前人词话中曾有对此问题举例比较者,兹选录数则而说明之。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足本笺注》卷一○:
放翁《蝶恋花》云:“早信此生终不遇,当年悔草《长杨赋》。”情见乎词,更无一毫含蓄处。稼轩《鹧鸪天》云:“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亦即放翁之意,而气格迥乎不同;彼浅而直,此郁而厚也。
按陈氏所引陆放翁《蝶恋花》词全文如下:
桐叶晨飘蛩夜语。
旅思秋光,黯黯长安路。
忽记横戈盘马处,散关清渭应如故。
江海轻舟今已具。一卷兵书,叹息无人付。
早信此生终不遇,当年悔草《长杨赋》。
陈氏所引辛稼轩《鹧鸪天》词,题序是:“有客慨然谈功名,因追念少年时事,戏作。”词的全文如下:
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
燕兵夜娖银胡䩮,汉箭朝飞金仆姑。
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
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
陆、辛二人都是南宋的爱国志士,他们都很不满意南宋朝廷屈辱求和、苟安半壁的局面,而想振兴国势,举兵北伐,以恢复中原。他们二人都曾上书朝廷,陈述恢复大计,而均未被采纳,有效忠无门之慨。在这些方面,他们二人的志愿与遭遇是相同的。
宋绍兴三十二年(1162)六月,高宗禅位于太子赵昚,是为孝宗。是年九月,陆游为枢密院编修官,至次年隆兴元年(1163)五月,出为镇江通判。陆游居朝将近一年的时间之内,数次论奏国家大计。他曾作《上殿札子三首》,请加强诏令威信,复祖宗旧制,致事制度应以仁宗为法,又曾代人撰拟《乞分兵取山东札子》,又作《上二府论都邑札子》,畅论抗金大计,建议迁都建康,并登用北方遗才(并见《渭南文集》卷三)。孝宗初即位时虽亦有志恢复,然志向不坚定,故未能采纳陆游的建议,加以龙大渊、曾觌等佞臣用事,排挤陆游,故不久即外放(参看于北山《陆游年谱》)。后来陆游于乾道六年(1170)入蜀,为夔州通判,又被四川宣抚使王炎辟为幕僚。王炎调职,陆游在四川作了几任地方官,又为四川制置使范成大的幕僚。淳熙五年(1178),陆游东归,作了这首《蝶恋花》词(据夏承焘、吴熊和《放翁词编年笺注》)。这时陆游已经五十四岁了,南宋朝廷依然没有振作的气象,回想当年上书朝廷,陈恢复大计,一直未被采用,所以发出“早信此生终不遇,当年悔草《长杨赋》”的悲慨。《长杨赋》是西汉扬雄所作。汉武帝为了向胡人夸耀,命官吏捕捉许多野兽送至长杨射熊馆,以备胡人猎获,致使农民不得收敛禾稼,扬雄上《长杨赋》以讽。陆游借用《长杨赋》比喻自己所上奏疏。这两句词虽然悲慨深切,然表达得质直显露,读后缺乏回味。
宋高宗绍兴三十一年(1161),金主亮大举南侵,辛弃疾与耿京在山东起义兵抗金。其后耿京为部将张安国所杀,辛弃疾缚张安国,率义兵万人南归,献俘行在,时绍兴三十二年也。朝廷任命辛弃疾为江阴签判。孝宗乾道元年(1165),辛弃疾奏进《美芹十论》,其中前三篇论证金国外强中干的情况,认为有“离合之衅”可乘;后七篇提出乘机进军恢复中原的意见,并作了具体规划。乾道六年(1170),辛弃疾又作《九议》,上宰相虞允文,提出抗金规划,勿欲速而轻发,要利用敌方弱点。但是辛弃疾这些建议,都未被朝廷采纳,他也未受重用,只是在江西、湖北、湖南等地作了几任地方官。虽曾有所建树,但是受到排挤者的弹劾。自淳熙九年(1182)之后,落职家居于上饶者约二十年,中间曾一度出任福建地方官,亦不满三年(参看邓广铭《辛稼轩年谱》)。这首《鹧鸪天》词,大概作于庆元六年(1200)辛弃疾家居铅山之时,年六十一岁(据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
从以上的简略叙述,可以探测辛弃疾作这首《鹧鸪天》词时的心情。他二十三岁在山东起兵抗金,后来俘叛将,率义兵,南归朝廷,所谓:“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其气概是何等的英伟豪壮!他很想凭仗其智勇双全、文武兼备的才能,能够得到朝廷重用,以振兴国势,恢复中原,因此他屡次上书,条陈用兵抗金的方略。但是他的建议始终未被采纳,他本人也只能作地方官,还遭谗罢职。当淳熙八年(1181),他落职居上饶时,筑新居,以“稼”名轩,自号“稼轩居士”。他认为,“人生在勤,当以力田为先,故以‘稼’名轩。”(《宋史》本传)似乎颇有愿以农耕为业以终老之意。但这不过是不得已的聊以自慰而已,其用世之志并未忘也。所以在庆元六年他六十一岁时,与客谈功名,追念少年时事,慨叹四十年中岁月蹉跎,自己的兵谋将略不得施展,只好长期家居务农,所以说:“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不说朝廷不采用自己论兵抗金的大计,而说,现在只落得个将平戎策换得种树书了,情意极愤慨,而措辞则极委婉,耐人寻味。这就比起陆游“早信此生终不遇,当年悔草《长杨赋》”那种直说的方法,在词艺上显得高明了。所以陈廷焯说:“亦即放翁之意,而气格迥乎不同,彼浅而直,此郁而厚也。”
《白雨斋词话》卷二又有一则,举例说明词艺中空灵与质实之高下优劣,其文云:
梦窗《金缕曲·陪履斋先生沧浪看梅》云:“华表月明归夜鹤,问当时、花竹今如此。枝上露,溅清泪。”后叠云:“此心与,东君同意。后不如今今非昔,两无言、相对沧浪水。怀此恨,寄残醉。”感慨身世,激烈语,偏说得温婉,境地最高。若文及翁之“借问孤山林处士,但掉头、笑指梅花蕊。天下事,可知矣。”不免有张眉努目之态。
现在先将陈氏所引吴文英、文及翁两家词的全文抄录于下。吴文英《梦窗词》:
乔木生云气。访中兴、英雄陈迹,暗追前事。战舰东风悭借便,梦断神州故里。旋小筑、吴宫闲地。华表月明归夜鹤,叹当时、花竹今如此。枝上露,溅清泪。遨头小簇行春队。步苍苔、寻幽别坞,问梅开未。重唱梅边新度曲,催发寒梢冻蕊。此心与、东君同意。后不如今今非昔,两无言、相对沧浪水。怀此恨,寄残醉。
(《金缕曲·陪履斋先生沧浪看梅》)
李有《古杭杂记》:“蜀人文及翁登第后,期集游西湖,一同年戏之曰:‘西蜀有此景否?’及翁即席赋《贺新凉》。”(按,《贺新凉》即是《贺新郎》,亦即是《金缕曲》,同调异名。)
一勺西湖水。渡江来,百年歌舞,百年沉醉。回首洛阳花石尽,烟渺黍离之地。更不复、新亭堕泪。簇乐红妆摇画舫,问中流、击楫何人是。千古恨,几时洗?余生自负澄清志。更有谁、磻溪未遇,傅岩未起。国事如今谁倚仗,衣带一江而已。便都道、江神堪恃。借问孤山林处士,但掉头、笑指梅花蕊。天下事,可知矣。
现在先解释一下吴文英的词。履斋是吴潜之号。沧浪亭在今苏州市,本是北宋苏舜钦的别墅,南宋时,为抗金名将韩世忠所得。南宋自理宗端平元年(1234)约蒙古灭金后,复背约出兵北伐,连年为蒙古兵所侵,国势日绌。吴潜执政时,主和,主守,而朝廷不省,卒致衰亡。吴文英陪吴潜游沧浪看梅,引起对国事的忧伤。刘永济先生《微睇室说词》解释此词说:上片全从韩世忠沧浪亭小筑着笔,而叹息当年恢复之功不成。下片写陪履斋看梅。作词唱和,催梅早发,吴潜亦能词者,故曰:“与东君同意。”又说:“‘后不如今今非昔,二句回顾上半阕,追忆‘英雄陈迹’,言当年尚可图恢复,今则国力日衰矣,恐后必更不如今也。言外有惜履斋和守之计不行,国家有危亡之惧意。此时此际,一念及此,但与履斋相对无言,但观沧浪之水,发思古之情而已。歇拍六字所以沉痛如此也。”按刘氏所解释者甚为切当。所以“后不如今今非昔”二句,包含了吴文英与吴潜两人对国事的许多沉忧隐痛,而出之以空灵蕴藉之笔,能使读者回味无穷。陈廷焯评论说:“激烈语,偏说得温婉,境地最高。”是中肯之言。至于文及翁的词,愤慨南宋国势不振,朝廷君臣歌舞湖山,无志恢复,惟想仗恃不可靠的长江天险以自保,情辞慷慨激昂,亦不失为佳作。但多是明显直说,缺少含蓄。即便其名句“借问孤山林处士,但掉头、笑指梅花蕊。天下事,可知矣。”亦不过是以林和靖借喻南宋士大夫耽于赏乐,不忧国事而已。一泻无馀,不耐寻味。所以陈廷焯谓其“不免有张眉努目之态”。文及翁词的艺术风格不如吴文英词之含蓄深美,但是在晚近“左”的思潮流行之时,文及翁这种浅直显露的词容易得到欣赏,而吴文英那种“境地高”的词作,反受到忽视,甚至贬责,此亦殊可叹也。最近论词风气始颇有好转矣。
在同一个人的词作中,其艺术手法也往往出现空灵与质实的差别,因而造成高下之分。苏轼词中即有这种例子。刘熙载《艺概》卷四云:“词以不犯本位为高。东坡《满庭芳》:‘老去君恩未报,空回首、弹铗悲歌。’语诚慷慨,然不若《水调歌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尤觉空灵蕴藉。”(按,苏词中“又恐”,有的版本作“惟恐”。)
现在先将刘氏所引两首词全文抄录于下,然后再加诠释。
归去来兮,清溪无底,上有千仞嵯峨。画楼东畔,天远夕阳多。老去君恩未报,空回首、弹铗悲歌。船头转,长风万里,归马驻平坡。无何。何处有,银潢尽处,天女停梭。问何事人间,久戏风波。顾谓同来稚子,应烂汝、腰下长柯。青衫破,群仙笑我,千缕挂烟蓑。(据龙榆生《东坡乐府笺》,下首同。)
(《满庭芳·余谪居黄州五年,将赴临汝,作〈满庭芳〉
一篇别黄人。既至南都,蒙恩放归阳羡,复作一篇。》)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惟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水调歌头·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按,《满庭芳》词是苏轼于元丰八年(1085)所作。(关于苏词编年,采朱彊村说,见龙榆生《东坡乐府笺》,下首同。)苏轼于元丰三年贬于黄州,居五载,至元丰七年四月,乃有量移汝州之命。岁暮,至泗州。八年正月,表请常州居住,得到允许,即题序所谓“蒙恩放归阳羡”(阳羡,古地名,在今江苏宜兴)也。此词即是这时所作。苏轼贬居黄州,是由于乌台诗狱的冤案。五年之后,才得量移。朝廷允其所请,至阳羡闲住。这时他的心情是郁闷的,已经五十岁了,蒙冤未雪,报国无门,所以词中说:“老去君恩未报,空回首、弹铗悲歌。”从正面直抒胸臆,不为婉曲之辞。
至于《水调歌头》,则是苏轼于神宗熙宁九年(1076)在密州(今山东诸城)任上所作。神宗熙宁初年,苏轼仕宦中朝,曾上书条陈国计,反对新法,于是在熙宁五年外放为杭州通判。七年九月,徙知密州。九年中秋夜,作这首《水调歌头》词。他在中秋赏月之际,想象天上宫阙,因而唱出“我欲乘风归去,惟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的名句,以寄其旷怀与遐思。就苏轼平生襟抱来说,这是很自然的。但是这里边有没有寄托呢?苏轼自外放至此已四年矣,他最初本来得到神宗的赏识,因受新党排挤而外放,他对神宗是怀有好感与期望的,在中秋之夜,因向往天上而发出“我欲乘风归去,惟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的感叹,以寄其身在江湖心存魏阙的念君之思,也是未尝不可能的(古人诗词中常以天上比帝王宫廷)。古代词人在作品中所表现出来的情思,有显意识,有潜意识。所谓潜意识者,即是词人久蓄于胸中的情思,借机触发而透露出来,作者自己亦在有意无意之间,所谓:“流露于不自知,触发于弗克自已,身世之感,通于性灵。”(况周颐语,见《蕙风词话》卷五。)古人词中许多浑厚深远之作,往往是具有这种特色的,读者应反复吟玩,深切领会。所以说,如果认为苏轼这几句词中蕴含着念君之思,是讲得通的。刘熙载大概就是这样理解的,所以与苏轼《满庭芳》词“老去君恩未报,空回首、弹铗悲歌”相提并论。〔按,《岁时广记》卷三一引《复雅歌词》说,苏轼作这首《水调歌头》之后八年的元丰七年(1084),“都下传唱此词”,内侍录呈神宗。神宗读至“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曰“苏轼终是爱君”,乃命量移汝州。据此所记,可见神宗也曾认为苏轼是以向往天上隐喻其向往君主之心的。〕
苏轼少时读书即仰慕范滂之为人,他是有澄清天下之志的。他总想得到君主的信任以施展其治国之才能(中国自古以来的贤士大夫都是如此)。《满庭芳》与《水调歌头》这两首词,是他在不同时期不同环境中撰写的,都有真实感情,但是在表现其向往君主的心情时,一是自觉的明显直说,一是不自觉的曲折流露,所以表现在词的艺术境界中,一个是质实,一个是空灵,遂有高下之分。刘熙载就此二词的比较,提出“词以不犯本位为高”之说,是很有见地的。所谓“犯本位”者,即是据题直说;所谓“不犯本位”者,即是用不即不离、若隐若显的艺术手法,曲折地透露自己的情思,因此有文外曲致,耐人寻味,这是词中的高境。
(《四川大学学报》1988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