诠诗
论诗之作，代有佳篇，或弥纶群言，或独阐只义，或标举新解，或综贯旧闻，或考镜源流，或辨章得失，虽中原有菽，采撷无穷，而晓示初学，贵取简易，此篇爰就所知，粗加诠次，间采通人之说，或贡一得之愚，引证立言，以示可信。陈义浅近，取其易晓。匪云著述之业，聊为讲授之资云尔。
既欲诠诗，先定义界。此文所释，含义较广，骚赋词曲，咸括其中，探源泛流，期无遗漏。（按英文poetry一字，即兼戏曲而言，吾国之赋词曲等皆诗之支与流裔。盖赋者古诗之流，词为诗之馀，曲又词之馀。此恒识所晓，无烦详释者也。）
凡物之成，有形有质，诗亦物也，莫能外此。下文申述，据斯二纲。
诗之质有三，一曰深远之思，一曰温厚之情，一曰灵锐之感。夫诗者，言之精也，情之华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隐显同符，表里合契。故诗中之思，即诗人之思也，诗中之情，即诗人之情也。然凡鄙浅近之思不足贵，必期乎深远焉；虚矫偏激之情不足尚，必期乎温厚焉。又西人论文，率重想象，骋玄思于无极，挫万物于笔端，饰色增奇，文章司命，而欲想象丰融，要必慧心善感，故以灵锐之感殿焉。
一、深远之思。诗人高掌远蹠，玄览圆照，前言往行，供其鉴戒，物理人事，洞其精微，无庄生蓬心之讥，有《周易》知机之美。故能睹偏测全，居常虑变，由微知著，彰往察来。险未发而已慎其机，事未萌而先见其兆。流俗之士，目为狂痴，达识之人，赏其妙契。及其发为篇章，形诸文字，言在耳目之内，意寄八荒之表。厥旨渊放，归趣难求。拘于迹者不达其深心，溺于词者徒玩其华藻，夫夜眠夙兴，人之恒情，而卫臣独耿耿而不寐焉。（卫顷公之时，仁人不遇，小人在侧，故赋《柏舟》之诗曰：“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百年大齐，莫或逾限，而屈原独悲来者吾不闻焉。（屈原《远游》：“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朱熹释之曰：“夫神仙度世之说，无是理而不可期也审矣。屈子于此乃独眷眷而不忘者何哉？正以往者之不可及，来者之不得闻，而欲久生以俟之耳。然往者之不可及，则已未如之何矣。独来者之不得闻，则夫世之惠迪而未吉，从逆而未凶者，吾皆不得以须其反复熟烂。而睹夫天定胜人之所趣，是则安能使人不为没世无涯之悲恨。此屈子所以愿少须臾无死，而侥幸万一于神仙度世之不可期也。呜呼远矣，是岂易与俗人言哉。”）阮嗣宗夜中不寐，起弹鸣琴；谢玄晖目睹江流，悲心未已。一则伤时悯乱，感怆无端，一则忧谗畏讥，思逃罗罻。（阮籍志怀济世，身处乱朝，登广武而兴嗟，临穷途而痛哭，其抑郁难宣之情，皆于《咏怀诗》发之，其第一首曰：“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帏鉴明月，清风吹我衿。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方东树所谓八十一首发端以忧思为脉也。谢朓为隋王子隆文学，在荆州特被赏爱，长史王秀之以朓年少相动，密以启闻，齐世祖勅朓可还都，朓道中为诗，以寄西府，起句即曰：“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结四句曰：“常恐鹰隼击，时菊委严霜。寄言罻罗者，寥廓已高翔。”）见嘉树之成蹊而慨荣悴不常。（阮籍《咏怀诗》云：“嘉树下成蹊，东园桃与李。秋风吹飞藿，零落从此始。繁华有憔悴，堂上生荆杞。驱马舍之去，去上西山趾。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凝霜被野草，岁暮亦云已。”方东树云：“此以桃李比曹爽，言荣华不久，将为司马氏所灭。”陈沆曰：“司马懿尽录魏王公，置于邺，嘉树零落，繁华憔悴，皆宗枝剪除之喻也。”）观夕露之沾衣而恐违其素愿。（陶潜《归园田居》第三首云：“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苏轼云：“以夕露沾衣之故而违其素愿者多矣。”）西风凋树，独上高楼。（王国维云：“‘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诗人之忧生也。‘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似之。”“昨夜”三句，乃晏殊《蝶恋花》词中语。）海上月明，辄怀遥夜。（张九龄《望月怀远》曰：“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昔人评为五律中之《离骚》。）此皆托远意于常情，寄深思于末物，恒人之所不及，诗人之所优为也。
二、温厚之情。葩经三百，义归无邪，尼父之旨，盖贵中正，哀乐不陷于伤淫，讽刺能归于敦厚。盖人之所贵者，情也；情之所贵者，得其正也。哀而至于伤，则毗于阴而有近死之心矣；乐而至于淫，则毗于阳而有荡佚之行矣。怨悱而怒，则将生听者之恶而不能悯其遇焉；讽刺而刻，则将增闻者之怒而不能鉴其情焉。惟能温柔、能敦厚，斯发之也挚，动人也深，情文相生，哀乐能入，其浸润如雨露之滋，其灵速如雷电之触，可为志气之符契，化感之本源。古之诗人，虽处境不同，所感各异，而情辞之发，咸合斯旨。楚王已放逐屈原矣，而原犹曰“君思我兮不得闲”，能为君谅而犹冀其思己也。（屈原《九歌·山鬼》篇有句云：“君思我兮不得闲。”又云：“君思我兮然疑作。”徐谦曰：“忠爱之心，复为君恕，言君非我不思，徒以小人之疑谤，致无暇召我。”）曹丕已疏弃曹植矣，而植犹曰：“行云有反期，君恩傥中还。”终不忍绝而犹冀其亲己也。（曹植思君自方弃妇，其《蒲生行·浮萍篇》云：“行云有反期，君恩傥中还。”《种葛篇》云：“弃置委天命，悠悠安可住。”《七哀诗》云：“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诚可谓温柔敦厚、怨而不怒者矣。）石席不爽，惟望德音勿欺。（鲍照《绍古辞》第二首云：“昔与君别时，蚕妾初献绿。何言年月驶，寒衣已捣冶。绦绣多废乱，篇帛久尘缁。离心壮为剧，飞念如悬旗。石席我不爽，德音君勿欺。”）行路虽难，幸勿荷殳之患。（杜甫《寒峡》云：“寒峡不可度，我实衣裳单。况当仲冬交，泝沿增波澜。野人寻烟语，行子傍水餐。此生免荷殳，未敢辞路难。”刘须溪曰：“怨伤忠厚，得诗人之正。”）人纵负己，己不负人，居穷不怨，且能自慰，其敦厚为何如耶？且诗人敦厚之情，不但能藏诸己，感乎人而已。兼能推其情以化万物，蠢然冥然之物，自诗人视之，皆有温柔敦厚之情焉。读杜甫《除架》、《废畦》二作，可以见矣。（杜甫《除架》云：“束薪已零落，瓠叶转萧疏。幸结白花了，宁辞青蔓除。”《废畦》云：“秋蔬拥霜露，岂敢惜凋残。”仇沧柱云：“唐人工于写景，杜诗善于摹意。‘宁辞青蔓除’，能代物揣分；‘岂敢惜凋残’，能代物安命。”）
三、灵锐之感。诗人触物生情，灵心善感，观流水而叹逝，睹落花而伤春，能见人所不能见，闻人所不能闻，哀乐无端，欣慨交集，西人谓威至威斯（Wordsworth）如风雨表，天时微末之变皆能觉之。Wordsworth is sensitive as a barometer to every subtle change in the world about him。语出Long's English Literature。言其感之灵锐也。晏幾道自谓：“身外闲愁空满，眼中欢事常稀。”冯延巳亦曰：“莫道闲情抛弃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言其情之易动也。盖恒人之于物，仅观其形象而已，而诗人独略形象而察底蕴，且联想及人情事理之变焉。恒人之为心，非深切于己者不能动其哀乐，而诗人虽事不涉己亦生悲欢焉，欧阳泪眼，欲问落花。（欧阳修《蝶恋花》词：“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容若知心，期诸残月。（纳兰容若《临江仙》词：“如今憔悴异当时，飘零心事，残月落花知。”）灵均欲寄言浮云，恐其不将。（屈原《九章·思美人》：“愿寄言于浮云兮，遇丰隆而不将。因归鸟而致辞兮，羌迅高而难当。”）孝迈思诉情柳花，怕其轻薄。（黄孝迈《湘春夜月》词：“欲共柳花低诉，怕柳花轻薄，不解伤春。”）凡斯诸例，不遑枚举，寻绎歌咏，时辄遇之。
上述三者，是为诗质，神明所寄，橐钥所居，得之则生，弗得则死。灵锐之感，本之禀赋；深远之思，俟诸学识。至于温厚之情，则固为天生，亦赖涵养。本之禀赋者无论矣。人固有生而具温柔敦厚之情者，然其情真矣，未必能深；深矣，未必能广。屈原思君忧国，万折不回，虽知其患，终不忍舍，亦思远逝，仍恋旧乡，郁结纡轸，卒至自沉，是其情之深也。杜甫诗中不但思弟妹，惜妻孥，于君则一饭不忘，于友则千里相慕而已。且悯万民之震愆，伤禽鱼之失所，是其情之广也。欲情之深而且广，必多读古诗人之作，以古人浓挚之情引己之情，浸润激荡，日大以长，如雨露之润草木，肥甘之养肌理。至于有深远之思，则必识通今古，学贯天人，胸襟超旷，阅历深宏，所谓真本领也。大家、名家之分在此，如曹植、阮籍、陶潜、杜甫，莫不有深远之思。至如钱、刘、温、李等，其情未尝不温厚，其感未尝不灵锐，惟以德性学识不及数贤，存于中者不足，故发于外者不至，词采韵味，虽臻上乘，而兴观群怨，为效终微也。
述质已竟，进而论形，此所谓形，徒指其发表之方法而言。格调音律，略而不论焉。夫既曰深远之思，则必非浅词所能达也。既曰温厚之情，则必非质言所能尽也。既曰灵锐之感，则必非拙句所能宣也。是以诗人率皆精骛八极，神游万仞，鉥心刿目，雕肾琢肝。杜甫之句，必欲惊人。（杜甫《江上值水》诗：“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李白之诗，可以泣鬼。（杜甫《寄李十二白二十韵》：“昔年有狂客，号尔谪仙人。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虽曰“古人胜语，皆由直寻。”《诗品》中语然而每得佳句，疑有神助。［谢灵运得“池塘生春草”句，常云“此语有神助”（见《诗品》）。而杜甫亦云“诗成觉有神”，又云“诗应有神助”。］故其放言遣辞之方，达意抒情之术，挥霍纷纭，殊难为状，然总其要归，有四忌焉：曰质，曰直，曰拙，曰滞。由此四忌，斯生四尚：曰文，曰婉，曰灵，曰浑。故贵言近而旨远，则比兴生焉；贵委婉而含蓄，则蕴藉尚焉。或陈古以刺今，或引古以自喻；或寓情于景事，或托意于微物。或志含愤激，而寄主旨于反语；或化虚为实，而溢正意于旁枝。正言不足，每假衬托，写人写物，则直摹其神。叙事论古，则灵警含蓄。班姬怨悱，自方团扇。（班婕妤初得信于成帝，后失宠，为《怨歌行》以自伤，曰：“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九龄介特，托意孤桐。（张九龄《杂诗》：“孤桐亦胡为，百尺傍无枝。疏阴不自覆，修干欲何施。高冈地复迥，弱植风屡吹。凡鸟已相嗓，凤凰安得知。”盖自况之词也。）哀君子之放逐，而伤落花之乱飞。（欧阳修《蝶恋花》词：“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张惠言云：“‘庭院深深’，闺中既以邃远也。‘楼高不见’，哲王又不寤也。章台游冶，小人之径。‘雨横风狂’，政令暴急也。‘乱红飞’，斥逐者非一人而已。殆为韩范作乎。”）痛晋室之沦亡，乃叹桑根之不固。（陶潜《拟古》：“种桑长江边，三年望当采。枝条始欲茂，忽值山河改。柯叶自摧折，根株浮沧海。春蚕既无食，寒衣欲谁待。本不植高原，今日复何悔。”曾国藩云：“两晋立国，本无苞桑之固，干宝论之详矣。末二句似追咎谋国之不臧。”）此比兴之法也。子美之逢龟年，百感交集，而括以四言。（杜甫《江南逢李龟年》：“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沈确士云：“含意未申，有案无断。”黄白山云：“此诗与《剑器行》同意，今昔盛衰之感，言外黯然。”）牧之之赴吴兴，忠爱在怀，而托诸一望。（杜牧《将赴吴兴登乐游原》：“清时有味是无能，闲爱孤云静爱僧。欲罢一麾江海去，乐游原上望昭陵。”悲远谪，恋帝都之意溢于词表。）此含蓄之用也。屈原“上称帝喾，下道齐桓，中述汤武，以刺世事”。（《史记·屈原列传》中语。）此陈古以刺今者也。（陈古刺今之例，《三百篇》尤多。如《王风》之《大车》刺周大夫不听男女之讼，《郑风》之《女曰鸡鸣》刺不说德，皆陈古义以讽。所谓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也。）延年贬谪，乃咏五君，虽称曩贤，无异自述。（《宋书》：颜延年领步兵，好酒疏诞，不能斟酌当时。刘湛言于彭城王义康，出为永嘉太守，延年甚怨愤，乃作《五君咏》以述竹林七贤，山涛、王戎以贵显被黜。咏嵇康曰：“鸾翮有时杀，龙性谁能驯。”咏阮籍曰：“物故不可论，途穷能无恸。”咏阮咸曰：“屡荐不入官，一麾乃出守。”咏刘伶曰：“韬精日沉饮，谁知非荒宴。”此四句盖自序也。）此引古以自喻者也。洞庭叶下，实写愁予，流水潺湲，乃思公子。（刘熙载《艺概》：“叙物以言情谓之赋，余谓《楚辞·九歌》最得此诀。如‘嫋嫋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正是写出‘目嫋嫋兮愁予’来；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正是写出‘思公子兮未敢言’来，俱有‘目击道存，不可容声’之意。”）秋草寒林之句（刘长卿《过贾谊宅》：“秋草独寻人去后，寒林空见日斜时。”虽写景而悲远谪、怀古贤，凄怆幽寂之情自见），小桥独立之词，（冯延巳《蝶恋花》词：“池上青芜堤畔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末二句写事写景而正是写新愁），皆寓情于景事者也。杜鹃斜日，有鸡鸣风雨之情（王国维云：“少游词最凄婉。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变而为凄厉矣。”又云：“‘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树树皆秋色，山山尽落晖’；‘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气象皆相似。”）；菡萏香销，乃众芳芜秽之感。（王国维云：“南唐中主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此托意于微物者也。“今日良宴会”之作，本鄙富贵，反谓高言。（《古诗》：“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令德唱高言，识曲听其真。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伸。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贫贱，轗轲长苦辛。”方东树云：“以求富贵为令德高言，愤谑已极，而意若庄，所以为妙，而布置章法更深曲不测，言此心众所同愿，但未明言耳。今借令德高言以申之，而所申乃如下所云云。令人失笑，而复感叹，转若有味乎其言也。”）西北有高楼之章，似赞弦歌，乃伤知己。（《古诗》：“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一弹再三叹，慷慨有馀哀。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方东树云：“此言知音难，而造境创言虚者实证之。可谓精深华妙，一起无端妙极。五六句叙歌声，七八硬指实之，以为色泽波澜，是为不测之妙，‘清商’四句顿挫，于实中又实之，更奇。‘不惜’二句乃是本意交代，而反似从上文生出溢意，其妙如此。”）此寄主旨于反语，溢正意于旁枝者也。蜡烛垂泪，则惜别之情可知。（杜牧《赠别》：“多情却是总无情，惟觉尊前笑不成。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乔木厌兵，则争战之苦自见。（姜夔《扬州慢》词：“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寄愁心与明月，以表相思之怀（李白《闻王昌龄左迁龙标尉遥有此寄》：“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照春庭之落花，自显孤寂之苦。张泌《寄人》诗：“别梦依依到谢家，小廊回合曲栏斜。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此衬托以见意者也。软语商量不定，能摄小燕之神。（史达祖《双双燕》词：“差池欲住，试入旧巢相并，还相雕梁藻井，又软语商量不定。”）微雨落花之时，自显佳人之美。（晏幾道《临江仙》词：“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不言人之美，而其高秀之韵可挹。）此写物写人能直摹其神者也。少陵叙述情事，出以唱叹。（杜甫《哀江头》：“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清渭东渐剑阁深，去住彼此无消息。”苏辙曰：“杜《哀江头》，余爱其词气若百金战马，注坡蓦涧，如履平地，得诗人之遗法。如白乐天诗、词甚工，然拙于记事，寸步不遗，犹恐失之。所以望老杜之藩篱而不及也。”）李杜褒贬古人，不下断语。（李商隐《咏贾生》：“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言外有惜文帝不能用贾生之意。杜牧《题桃花夫人庙》：“细腰宫里露桃新，脉脉无言几度春。至竟息亡缘底事，可怜金谷坠楼人。”以绿珠比息夫人，贬意自见。）此叙事论古，能灵警含蓄者也。略引名篇，粗明条例，三隅之反，期在达材。
论形质毕，更申馀义。古之诂诗者有三训焉，一曰承也（《礼记·内则》：“诗负之。”郑注：“诗之言承也。”），二曰志也（《春秋说题辞》：“在事为诗，未发为谋，恬澹为心，思虑为志，诗之为言志也。”），三曰持也（《诗纬含神雾》：“诗者持也。”）。孔颖达释之曰：“作者承君政之善恶，述己志而作诗，为诗所以持人之行，使不失坠，故一名而三训也。”（见《诗谱序疏》）盖时政之美恶，可感人心之欢戚，而歌诗之雅郑，能观教化之良窳，故声音之道，每与政通，语出一己而情周万姓，感生私室而理洽众心，同时者可以观国焉，异代者可以论世焉，此所谓承也。人生有情，不能无感，感而思，思而积，积而满，满而作。诗者志之所之（《释名》：“诗之也，志之所之也。”），中土之恒语也；诗为浓情自然之流露，Poetry is the Spontaneous overflow Of powerful feelings，（语见Wordswoith所著Preface to the Second Edition of Lyrical Ballads）西哲之名言也。立言殊方，其旨则一，诚中形外，理无或殊，故抒哀娱忧，莫善吟咏，古之人或美志不遂，或感愤在胸，或有蝉蜕秽浊之思，或怀悲天悯人之意，借词见志，奋藻散怀，千载之下，如或遇之，其形虽化，其心不死，故读《离骚》之篇，则灵均之忠爱可见；寻《箜篌》之引，则子建之忧生可知。（方东树评《箜篌引》曰：“子建盖有爱生之戚，常恐不保，而又不敢明言，故迷其词，所谓寄托非常，岂浅士寻章摘句所能索解耶。”）阮嗣宗志切痛伤，陶渊明襟期冲淡，李太白超然物表，杜子美饥溺为怀，皆世远莫觌其面，觇文辄见其心。此所谓志也。《诗大序》曰：“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善于诗。”故诗有动物感人之力，化民淑世之功。《蓼莪》之作，孝子不能终篇。（《晋书·王裒传》：“读《诗》至‘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未尝不三复流涕，门人受业者并废《蓼莪》之篇。”）《怨歌》之行，荩臣闻而泣下。（曹植《怨歌行》，桓伊为谢安诵之，安为泣下。）上古之世，诗乐相捋，辅教化，佐郅治，与礼并立，如车二轮。后世乐教沉沦，咏歌特盛，化感之用，独寄于诗，盖欲求世治，先进民德，理智感情，生人所具，而情感之邪正，尤关民欲之浇淳，礼法所以导其理智，诗歌所以化其感情，温柔敦厚之教，圣哲所钦，雅废国微之言，取证不远。此所谓持也。［此段之义，多采自刘永济君《中国文学史纲要·叙论》（见本志六十五期）。特此注明，不敢掠美。］
上陈三义，为诗之用。既有顺美匡恶化民淑世之功，复为言志抒怀传世行远之具，世有谓诗为空华无实玩物丧志者，亦所谓蔽于一曲，暗于大体，东向而望、不见西墙者矣。
（《学衡》第69期，1929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