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静安诗词述评

来源:网络整理 时间:2024-07-01 13:37

王静安诗词述评

“海宁王静安先生为近世中国学术史上之奇才。学无专师,自辟户牖,生平治经史、古文字、古器物之学,兼及文学史、文学批评,均有深诣创获,而能开新风气,诗词骈散文亦无不精工。其心中如具灵光,各种学术,经此灵光所照,即生异彩。论其方面之广博,识解之莹澈,方法之谨密,文辞之精洁,一人而兼具数美,求诸近三百年,殆罕其匹。”以上这一段话,是四十年前我在浙江大学任教时所撰《王静安与叔本华》一文(此文后收入拙著《诗词散论》中,1948年出版,1982年上海古籍出版社重印)中对王静安之评语,并表示我对静安先生的钦佩。像王静安先生这样一位有渊博精深的学术造诣、享有国际盛誉的大学者,近三十年来,在国内声尘寂蔑,未能得到学术界应有的重视而发挥其影响,诚可叹息。最近华东师范大学史学研究所发起召开王国维先生学术讨论会,承蒙函示,极感兴奋。这实在是一件拨乱反正的学林盛事,我甚为赞同。来函征文,我因久患目疾,视力衰损,读书写字,均颇困难,愧不能参证群书,撰写文章,深入阐论静安先生之学术精诣,仅就平日读静安诗词的区区心得,联想所及,信笔疏记,一隅之解,一曲之见,不足以言文也。

王静安生平治学的道路是曲折的。他生于清光绪三年(1877),当光绪末年,他三十岁左右的十年之中,曾致力于西方哲学,尤其喜爱叔本华。他运用西方哲学与美学的观点,从事文学批评,除撰写短篇杂文之外,还著《红楼梦评论》(发表于清光绪三十年,1904)、《人间词话》(发表于清光绪三十四年、宣统元年,1908、1909),并研究戏曲,作《宋元戏曲史》(出版于1913年),同时,亦创作诗词。但是自从辛亥革命之后,王静安治学的方向发生了一个很大的转变。他潜心研治古文字、古器物、汉晋木简、敦煌文献、殷周史、蒙古史、西北地理等,即所谓考证之学,方面广博,识解精邃,运用新方法,开辟新途径,做出了卓越贡献,而文学批评,则弃置不为,诗词创作,也很少了。

王静安创作诗词的时期既不长,作品亦不甚多,就《观堂集林》卷二四以及《观堂别集》、《外集》所载者合计之,共得诗一百一十四首(早年所作的《咏史》绝句不在内)、词一百一十五首。所以王静安并非专业诗人。他虽然具有很高的诗才,但是他未尝以撰写诗词作为终身事业,他在《静安文集续编·自序》中说:“欲为诗人,则又苦感情寡而理智多。”可见他并未尝以诗人自居。因此,王静安并没有把他平生的襟怀抱负,所观所感,都写入诗词之中,如杜子美之于诗、辛稼轩之于词那样。这是我们在评论王静安诗词时先要说明的一点。

王静安诗词述评

尽管如此,王静安的诗词,在晚清诗坛中还是有相当高的地位的,主要是由于它有两个特点:第一,王静安写诗词,能够不囿于当时的风气,而特立独行,自辟蹊径。第二,王静安诗词中多发抒哲理,而能融化于幽美的形象之中,清邃渊永,耐人寻味,这是自古以来诗人所不易做到的。以下将分别论之。

晚清诗人多喜宋诗,主要是学黄山谷、陈后山,亦兼及梅圣俞,而填词则崇尚吴梦窗,亦有少数新学之士受龚定庵的影响。王静安独能超出于此种风气之外。王静安论诗之语殊少概见,而论词者则甚多。他托名樊志厚所作的《人间词序》云:

夫自南宋以后,斯道之不振久矣。元、明及国初诸老非无警句也,然不免乎局促者,气困于雕琢也;嘉、道以后之词,非不谐美也,然无救于浅薄者,意竭于模拟也。君之于词,于五代喜李后主、冯正中,于北宋喜永叔、子瞻、少游、美成,于南宋,除稼轩、白石外,所嗜盖鲜矣。尤痛诋梦窗、玉田,谓梦窗砌字,玉田垒句,一雕琢,一敷衍,其病不同而同归于浅薄,六百年来,词之不振,实自此始。其持论如此。

王静安这一段话,纵观数百年词之流变而评论其长短得失,不因循,不依附,独具只眼,并且指出他所认为填词应遵循的道路,而他自己也确实是这样做的。至于王静安论诗,虽然没有发表过像论词这样鲜明具体的主张,但他也是走他自己的道路。

王静安作诗,并不专学哪些古人,而是兼采众长,魏、晋、唐、宋,都有所取法。他能作精丽工整的五言长律,如《隆裕皇太后挽歌辞九十韵》,亦能作悠扬婉转、清华流美的长庆体七言歌行,如《颐和园词》、《蜀道难》,这些,显然是从唐人学来的,也受清人吴梅村的影响。他七言律诗中的深曲峭劲之致,则是得力于宋人;至于和巽斋老人沈曾植(字子培,号寐叟,一号乙庵)诸作,则又有意学沈曾植诗的高古僻奥之体,所谓“格制清远,非魏晋后人语”(沈曾植评语)。王静安不但有很高的诗才,而且在诗的艺术风格方面也有深厚的修养,所以能做到如此地步。不过,本文既不打算全面评述王静安的诗,所以对于这些,都不拟着重讨论。本文将专论他的哲理诗,因为这是王静安诗的特长。

王静安性情“忧郁”(《自序》中语),而好为深沉之思,想探索人生之终极,曾拟在西方哲学中寻求答案,而独好叔本华之书。王静安《自序》中谓:“初读康德之《纯理批判》及《先天分析论》,几全不可解,更读叔本华《意志与表象之世界》,喜其思精而笔锐,前后读二过,再返而读康德之书,则非复前日之窒碍。”叔本华为19世纪前半叶德国著名哲学家,其学近承康德,远绍柏拉图,旁搜于印度佛说,遂自创为一家之言。叔氏认为,人生皆有生活之意志,因此即有欲望,有欲望则求得满足,而欲望永无满足之时,故人生遂与痛苦相终始,欲免痛苦,惟有否认生活之欲而寻求解脱。叔氏之说虽是一种偏宕之论,未能尽人生哲理之全,然思精笔锐,持之有故,使读其书者,尤其是像王静安这样禀性忧郁悲观的人,将会感到如大梦初醒,既在心情上有欣悦之契合,而在理智上亦遂笃信不疑,从而在诗篇中遂经常发抒此种信念。

王静安所作《蚕》诗云:

余家浙水滨,栽桑径百里。

年年三四月,春蚕盈筐篚。

蠕蠕食复息,蠢蠢眠又起。

口腹虽累人,操作终自己。

丝尽口卒瘏,织就鸳鸯被。

一朝毛羽成,委之如敝屣。

耑耑索其偶,如马遭鞭箠。

呴濡视遗卵,恬然即泥滓。

明年二三月,蠡蠡长孙子。茫茫千万载,辗转周复始。

嗟汝竟何为,草草阅生死。

岂伊悦此生,抑由天所畀?

畀者固不仁,悦者长已矣。

劝君歌少息,人生亦如此。

此诗用鲜明的形象描写蚕的一生受自然所赋予的生活之欲(即饮食生育之欲)的支配,劳悴终生,尽归幻灭,借以比喻人生亦有与此相似者。由此推论,人生既属徒劳,快乐尽归幻觉,则惟有抵抗生活之欲以求解脱,而解脱亦终不易得。王静安《端居》诗即是发抒此种思想,诗云:

我生三十载,役役苦不平。

如何万物长,自作牺与牲?

安得吾丧我,表里同澄莹。

纤云归大壑,皓月行太清。

……

何为方寸地,矛戟森纵横?

闻道既未得,逐物又未能。

衮衮百年内,持此欲何成。

既然是“万物长”的人,就不甘心像蚕一样受自然赋予的生活之欲的支配,而要寻求解脱,希望能做到“吾丧我”的境界,如“纤云”归壑、“皓月”行空。然此不过又是一种不能企及的幻想,于是在“方寸地”的心灵中就产生了激烈的矛盾,既不能求得解脱之道,而又不愿如同万物一般的甘为牺牲,“闻道既未得,逐物又未能”,则只有彷徨无所归宿而已。

这种“闻道既未得,逐物又未能”的矛盾、苦闷、怀疑的心情,在王静安的诗篇中经常表现,如:

嗟汝矜智巧,坐此还自屠。

一日战百虑,兹事与生俱。

膏明兰自烧,古语良非虚。

(《偶成》第一首)

人生一大梦,未审觉何时。

相逢梦中人,谁为析余疑。

(《来日》第二首)

有时也曾想象如“至人”那样能战胜人生之欲而求得解脱,进入“泥洹”(涅槃)境界,但是这又不是自己所能实践的,《偶成》诗第二首即发抒这种情怀,所谓“泥洹”,终究也不过是一种无从达到的幻境。诗云:

大患固在我,他求宁非谩?

所以古达人,独求心所安。

……

至人更卓绝,古井浩无澜。

中夜搏嗜欲,甲裳朱且殷。

凯歌唱明发,筋力亦云单。

蝉蜕人间世,兀然入泥洹。

此语闻自昔,践之良独难。

厥途果奚从,吾欲问瞿昙。

这样,就只有慨叹“人间地狱真无间,死后泥洹枉自豪”(《平生》)了。于是就不免有时产生了极为悲观的情绪,如《书古书中故纸》诗云:

昨夜书中得故纸,今朝随意写新诗。

长捐箧底终无恙,比入怀中便足奇。

黯淡谁能知汝恨,沾涂亦自笑余痴。

书成付与炉中火,了却人间是与非。

这是一种极端悲观厌世甚至打算自我毁灭的思想。王静安于1927年自沉于昆明湖,虽然有种种原因,但是他早年的悲观厌世情绪可能也是一个因素。

王静安禀性忧郁,又受到叔本华哲学的影响,所以他的人生观是不健康的。但是,王静安有“追求理想的执著精神”,他以极其诚挚的态度,在诗篇中发抒其内心的深情,无支辞,无套语,而又具有高度的艺术风格,故仍有其特色与一定的感人之力量。现在再举出他这类诗篇的两首代表作:

欲觅吾心已自难,更从何处把心安?

诗缘病辍弥无赖,忧与生来讵有端?

起看月中霜万瓦,卧闻风里竹千竿。

沧浪亭北君迁树,何限栖鸦噪暮寒。

(《欲觅》)

出门惘惘知奚适,白日昭昭未易昏。

但解购书那计读,且消今日敢论旬?

百年顿尽追怀里,一夜难为怨别人。

我欲乘龙问羲叔,两般谁幻又谁真。

(《出门》)

这两首七律诗,怅惘凄迷,深情绵邈,颇似李义山《锦瑟》、《无题》等诗作,但是有显著不同的两点:第一,静安的诗屏弃了义山诗的秾华繁彩,而出之清疏淡雅,明白如话,曲折尽意。第二,义山之诗,或发抒身世之感,或对某一特定的人或事有所追怀眷念,而静安诗中则是对整个人生哲理之领悟与探索,在思想深度上胜过义山,而其用笔之一气旋折,婉曲跌宕,似又得力于宋人。

王静安悲观思想之所以形成,一方面固然由于他禀性忧郁,又受叔本华哲学的影响,而另一方面也有社会环境的因素。王静安生于清末民国初年的大变动时期,他少时关心世事,想使积弱的国家民族得到振兴,但是由于他政治思想保守,既不能充分认识当时革新的力量与历史发展的趋势,而看到清末的腐朽政治又极为厌恶,感到绝望,于是遂彷徨歧途,厌世悲观。

以上简略论述了王静安的哲理诗,现在再就哲理诗这一问题从文学史的角度做一些考查,以畅吾说。

诗以抒情为主,写景亦要与情相结合,至于以诗说理,则是很不容易做好的。因为论述哲理是要用思辨的分析,亦即是所谓“逻辑思维”,而作诗则是要用形象的描写,亦即是所谓“形象思维”,二者之间有相当大的区别。如何能够将深奥的哲理运化于幽美的形象之中,浑融无间,恰到好处,这对诗人来说,自古以来,就是一个难题。

魏晋以来,玄学盛行,讲说老、庄,成为风气。西晋末年,作者即好以玄理入诗,其结果是“理过其辞,淡乎寡味”。东晋孙绰、许询喜作玄言诗,亦是“平典似《道德论》”。(所引评语皆见钟嵘《诗品·序》。按《道德论》是魏何晏所撰论述老子哲理之文。)他们这些哲理诗的创作都是不成功的。

到晋、宋之际,陶渊明、谢灵运都曾以哲理入诗,但是造诣不同。谢灵运以作山水诗出名,描写景物,精深华妙,同时,他又常以楚《骚》的情韵与老、庄的哲理融入山水诗中。在运化楚《骚》情韵方面,他是成功的。譬如他的《石门新营所住,四面高山,回溪石濑,茂林修竹》诗云:

跻险筑幽居,披云卧石门。

苔滑谁能步,葛弱岂可扪?

袅袅秋风过,萋萋春草繁。

美人游不还,佳期何由敦?

芳尘凝瑶席,清醑满金尊。

洞庭空波澜,桂枝徒攀翻。

自“袅袅秋风过”以下八句,写自己在石门幽居中的怀人之情,运用《楚辞》的词汇与意境,遂有一种芳馨幽邈之致。方东树云:“‘美人游不还’一段,幽忧怨慕凄凉之意,全得屈子馀韵。吾尝以商榷前藻之意况之,且为低徊,况乎怀旷远之遐思者哉!”(《昭昧詹言》卷五)可见谢灵运在这方面是做得好的,因为山水清美之景与《楚辞》馨逸之韵很容易融合。至于以老庄的哲理运用于诗中,就不那么简单了。谢灵运在这方面有做得成功的,但是也有失败的。譬如《从斤竹涧越岭溪行》诗中在叙写了缘溪越岭途中情况及所见景物之后,即说:

想见山阿人,薜萝若在眼。

握兰勤徒结,折麻心莫展。

情用赏为美,事昧竟谁辨。

观此遗物虑,一悟得所遣。

这八句是说,自己在游览山水美景时,不禁引起遐思,联想到《楚辞·九歌·山鬼》篇所写的“山阿人”,以寄托衷心的向往。然而向往终究是空的,故虽想见其人而无从投赠接近,只好收拾遐思,欣赏当前美景。独赏之情,常因事物蒙昧而不能明辨,若悟此理,则自适其性,达到“无不遣”的玄妙境界。前四句中的“山阿人”、“薜萝”、“折麻”,都是运用《楚辞·九歌》中的词汇,而最后一句则是用郭象《庄子》注:“既遣是非,又遣其所遣,遣之以至于无遣,然后无所不遣而是非去也。”将《楚辞》馨逸之情韵与庄子玄妙之哲理融合在一起,这首诗的作法是成功的。他由写山川景物引到怀人、赏景,遣物忘怀,是很自然的,无有牵强的痕迹。谢灵运诗中运化《庄子》哲理之处很多,方东树说:“读《庄子》熟,则知康乐所发全是庄理。”(《昭昧詹言》卷五)方东树还举出许多例句,这里就不再引了。谢灵运在诗中谈哲理,胜过孙绰、许询。

不过,谢灵运作哲理诗,也有失败的例子。《登永嘉绿嶂山》在描写登山游览之后,云:

《蛊》上贵不事,《履》二美贞吉。幽人常坦步,高尚邈难匹。

颐阿竟何端,寂寞寄抱一。恬如既已交,缮性自此出。(方东树说,“恬如”应作“恬知”,见《昭昧詹言》卷五。)

这八句诗的意思是说,自己常徜徉于山水之间,故虽为太守,而能如幽人坦步,有“贞吉”之操,但企慕“高尚不事”,仍觉难及,而追求寂寞,寄怀于老子之“抱一”,则可以“知与恬交相养”,得到庄子所谓“缮性”之道。(缮,治也,缮性即是存生养性。)他引用了《周易》、《老子》、《庄子》诸书中的词汇、术语。(《周易·蛊卦》上九:“不事王侯,高尚其事。”《履卦》九二:“履道坦坦,幽人贞吉。”《老子》:“圣人抱一以为天下式。”《庄子·缮性》:“知与恬交相养,而和理出其性。”)这样,这八句诗就显得堆砌板重,与上半篇之描写山水者情味很不协调,好像是强加进去的一些哲理概念,与上边的诗句并未融合在一起,所以读起来就觉得“淡乎寡味”了。

再看陶渊明的哲理诗,是作得好的。众所熟知的《饮酒》诗中“结庐在人境”那一首,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诗云: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末二句是用庄理。《庄子·齐物论》:“辩也者,有不辩也。……大辩不言。”《庄子·外物》:“言者所以在意也,得意而忘言。”陶渊明在“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的幽静生活与旷远襟怀中,很自然地体验到庄子“得意而忘言”之理。这种哲理是由生活实践中自然领悟出来的,是与情韵清远的前四句诗融合在一起的,它既不是强加进去的,也不用《庄子》书中的哲学术语,而是情与理交融,恰到好处。此外,陶诗中用庄理的还很多,这里不再备举。

作哲理诗,其高下优劣的关键在何处呢?刘熙载有几句话说得好。他说:“朱子《感兴诗》二十篇,高峻寥旷,不在陈射洪下,盖惟有理趣而无理障,是以至为难得。”又说:“钟嵘《诗品》称孙绰、许询、桓、庾诸公诗皆平典似《道德论》,此由乏理趣耳,夫岂尚理之过哉!”(《艺概》卷二)可见,作哲理诗,要有“理趣”而不要有“理障”。平铺直叙地说理是“理障”,孙、许的诗是如此;堆砌哲学中的术语也是“理障”,谢灵运《登永嘉绿嶂山》诗是如此。只有将哲理融化于情景之中,才算是有“理趣”,上文所举陶、谢的佳作就是这样的。

唐、宋以后诗人说理诗的优劣,也可以用此标准来衡量。众所熟知的朱子《观书有感》诗:“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这首诗之所以好,就因为它用“方塘一鉴”、“天光云影”、“源头活水”这些清美的意象做衬托,说明人在进德修业时需要有新的生机这一道理。这首诗是做到有“理趣”而无“理障”的。

现在再来衡量一下王静安的哲理诗。就上文所举王氏诸诗看来,他既没有平铺直叙的陈述,也不堆砌哲学的术语词汇,他是通过描写物象(如《蚕》、《书古书中故纸》)或发抒情怀(如《欲觅》、《出门》),将哲理融会于诗中,“观物微,托兴深”(樊志厚《人间词序》:“若夫观物之微,托兴之深,则又君诗词之特色。”),做到有“理趣”而无“理障”,使读者感到情致沉绵,意味浓郁。王静安接受了古人作哲理诗的经验教训,取长弃短,他在这方面的创作是成功的。

以上是我读王静安先生诗的一点心得。

王静安诗词述评

下边论述王静安的词。王静安在词方面是很下过一番工夫的。他不但创作了一百多首精美的词,而且撰写论词专著《人间词话》,另外还有不少论词之言散见于其他著述中。

《观堂外集》所载王静安托名樊志厚所写的《人间词序》两篇,最集中地表现了他论词的意见以及作词的祈向与甘苦。他用高屋建瓴的眼光对南宋以后元、明、清六百年中的词提出尖锐的批评,认为是“雕琢”、“模拟”,“其病不同而同归于浅薄”。(此段原文,上文已征引,故不重录。)又提出“意境”一辞,做为文学的精髓,谓:“文学之事,其内足以摅己而外足以感人者,意与境二者而已。上焉者意与境浑,其次或以境胜,或以意胜,苟缺其一,不足以言文学。”又说:“文学之工不工,亦视其意境之有无与其深浅而已。”持此标准以衡量古今人之词,认为温、韦(指温庭筠、韦庄)所以不如正中(冯延巳),珠玉(晏殊)所以逊六一(欧阳修),小山(晏幾道)所以愧淮海(秦观),都是由于意境之不同。美成(周邦彦)以辞采擅长,然终不失为北宋人之词者,有意境也;南宋词人之有意境者,惟一稼轩(辛弃疾)。白石(姜夔)之词,气体雅健,至于意境,则去北宋人远甚,而梦窗(吴文英)、玉田(张炎),则更不足道。又谓:“古今人词之以意胜者莫若欧阳公,以境胜者莫若秦少游,至意境两浑,则惟太白、后主、正中足以当之。”王静安作词的实践,是与他的理论相符合的。《人间词序》说:“静安之为词,真能以意境胜……大抵意深于欧而境次于秦,至其合作,如甲稿《浣溪沙》之‘天末同云’、《蝶恋花》之‘昨夜梦中’、乙稿《蝶恋花》之‘百尺朱楼’等阕,皆意境两忘,物我一体,高蹈于八荒之表而抗心于千秋之间,骎骎乎两汉之疆域广于三代,贞观之政治隆于武德矣。”

就上文所述,可见王静安论词之意见与作词之祈向都是深造自得,不同凡响。如果想进一步加以阐释评议,则需要略述词体兴起发展之概况及其所形成之特点。词是中晚唐新兴的一种文学体制,是配合燕乐可歌唱的曲辞,故最初名“曲子词”。经过五代、两宋三百馀年之发展变化,词由应歌之作而变为言志之篇,其境阔而其体尊,然终有特长与局限。王静安谓:“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境阔,词之言长。”(《人间词话删稿》)这几句话很能说出词之特质及其特殊功能。晚唐五代之词多作于酒筵歌席之间,所以“娱宾而遣兴”(陈世修《阳春集序》),所谓“不无清绝之辞,用助娇饶之态。”(欧阳炯《花间集序》)因此,当时词的内容多写男女闲情幽怨,其风格则是婉约馨逸,有一种女性美,也就是王静安所说的“要眇宜修”。(按,“要眇宜修”之语出于《楚辞·九歌·湘君》:“美要眇兮宜修。”王逸注:“要眇,好貌也;修,饰也。言二女之貌要眇而好,又尝修饰也。”)两宋以还,名家辈出,内容大增,风格多变,苏东坡、辛稼轩之贡献尤为卓越。这时,词可以咏史,可以吊古,可以发抒抗敌爱国之壮怀,可以描述农村人民之生活,风格亦变为豪放激壮。词似乎已由附庸之邦而蔚为大国。尽管如此,但在内涵上与作法上,词仍有其不同于诗之处。词是长短句,而且按词调的不同而有不同的韵律,较诗体灵活变化,并且音节谐美,音乐性强;又因为词的篇幅短,所以作词者多是用浑融蕴藉的艺术手法,言简意丰。因此,词最适合于“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要眇,以喻其致”(张惠言语,见《词选序》)。可以造成“天光云影,摇荡绿波,抚玩无斁,追寻已远”(周济语,见《介存斋论词杂著》)的境界,这是诗体所不易做到的。但是在内涵方面,则又有其局限性。因为词的篇幅短(小令只有数十字,通用的慢词诸调大抵都是百余字),且须遵守较严格的韵律,虽然东坡、稼轩以超卓的天才尽量开拓词的内容,做出榜样,但是仍不免有所局限。譬如杜甫的“三吏”、“三别”,白居易的《秦中吟》、《新乐府》诸诗,陈诉民生疾苦的内容,是无法用词体表达的;又如白居易《长恨歌》、《琵琶行》等长篇叙事诗的内容,韩愈《荐士》、《调张籍》诸作论诗的内容,也都是词体所无能为力的。这种例子还很多,所以王静安说:词“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境阔,词之言长”,就是这个道理。

还有,词体初兴时,形成了婉约的风格。强调这一标准而忽视后来的发展是不对的,但是作词终究不宜于浅露、直率、粗犷。苏东坡的豪放旷远,辛稼轩的悲壮激宕,是人所共推的,但是苏、辛词还是保存了词体深美闳约的特点,后世有识见的论者往往指出。周济说:“人赏东坡粗豪,吾赏东坡韶秀。韶秀是东坡佳处,粗豪则病也。”(《介存斋论词杂著》)刘熙载说苏辛词:“潇洒卓荦,悉出于温柔敦厚,世或以粗犷托苏、辛,固宜有视苏、辛为别调者哉!”(《艺概》卷四)夏敬观说:“东坡词如春花散空,不著迹象,使柳枝歌之,正如天风海涛之曲,中多幽咽怨断之音,此其上乘也。若夫激昂排宕,不可一世之概,乃其第二乘也。”(《吷庵手批东坡词》)这些话都是很有见地的。

王静安大概深切体会到这一切,所以他作词时,注意保持词体“要眇宜修”的特点,利用它以发抒其“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因此,他的词作,内涵并不广阔,不如苏、辛,但是在深情幽旨方面,也自有其独到之处。

王静安认为,每一种文学体裁,当其初兴起时,是清新自然、有朝气的,及“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习套”(《人间词话》。以后引王静安论词语,凡见于《人间词话》者,不再注),遂由盛而衰。因此,他推崇五代、北宋而贬抑南宋。他说:“唐、五代、北宋之词,可谓生香真色。”而南宋词之所以衰,其主要毛病是“枯槁”、“切近的当,气格凡下”、“雕琢”、“敷衍”、“其病不同而同归于浅薄”。更为庸俗可厌者,即是将词做为“羔雁之具”(世俗应酬的礼品)。所以王静安之于词,“于五代喜李后主、冯正中,于北宋喜永叔、子瞻、少游、美成,于南宋,除稼轩、白石外,所嗜者鲜矣。”(樊志厚《人间词序》)他又认为,词之体制,小令最尊,长调次之;词最好是无题,因为“词中之意,不能以题尽之”;作词应当“不为美刺投赠之篇,不使隶事之句,不用粉饰之字”。

王静安的词作,就是他这些词论的实践。他“词之体裁与五代、北宋为近”,不过,所以相近者,在意境而并非模拟。(樊志厚《人间词序》)他的词多是小令(在一百十五首词中,只有十首长调),多是无题(在一百十五首词中,有题的只有十首)。他作词,很少用典,也不用粉饰之字,无雕琢之弊,只是模拟古人的痕迹有时也还不免。

下边,我们要论析王静安的词。先看看他自己认为“合作”的三首,即是樊志厚《人间词序》中所举出的:《浣溪沙》之“天末同云”,《蝶恋花》之“昨夜梦中”与《蝶恋花》之“百尺朱楼”。

天末同云黯四垂,失行孤雁逆风飞,江湖寥落尔安归。

陌上金丸看落羽,闺中素手试调醯,今宵欢宴胜平时。

(《浣溪沙》)

昨夜梦中多少恨,细马香车,两两行相近。

对面似怜人瘦损,众中不惜搴帷问。

陌上轻雷听隐辚,梦里难从,觉后那堪讯。

蜡泪窗前堆一寸,人间只有相思分。

(《蝶恋花》)

百尺朱楼临大道,楼外轻雷,不间昏和晓。

独倚栏干人窈窕,闲中数尽行人小。

一霎车尘生树杪,陌上楼头,都向尘中老。

薄晚西风吹雨到,明朝又是伤流潦。

(《蝶恋花》)

《浣溪沙》词是说,一个失行的孤雁在天空飞行时,被弹丸打落,作成佳肴,供人欢宴,借以象征人生不由自主的悲惨命运,托喻新颖,其构思及手法与《蚕》诗相似。《蝶恋花》(昨夜梦中)一首,则是写怀人之情。在一个夜梦中,曾经遇到并接近所怀念者的香车,怀着无限怜惜之情无所顾忌地在众人群中前去搴帷慰问,这时忽然被路上车声惊醒,而适才相遇的情景乃是无可追寻的梦幻,惟有伴随蜡泪惆怅相思而已。借此象征人生对于理想固执的追求,以及难以企及的失望。《蝶恋花》(百尺朱楼)一首,则是写朱楼临大道,道上车辆日夕往来,楼上之人凭栏远望,数尽行人。一霎之间,车尘生于树杪,无论是路上或是楼中之人都向尘中老去,到黄昏时,风吹雨落,明朝路上又将都是流潦了。此词之意是要说明,在人世中,无论是世俗中人或是自命为超世之人,当世变之来,均受其冲击而不能抵抗,而世变又是难以预测的。

此三首词,都是用鲜明的形象描写个别事物情景,而其含义的丰融又超出于个别事物情景之外,使读者能在其暗示中领悟人生哲理。言近而旨远,观物微而托兴深,其格制确与五代、北宋为近,“珠圆玉润,四照玲珑”(借用周济论词语),如活色真香,无有矜心作意。这就是王静安词的特点。

王静安词中所蕴涵的哲理,就是他在叔本华学说影响下所形成的人生观。上文所评述的三首词是如此,下边再举一些例证。

王静安《浣溪沙》词云:

掩卷平生有百端,饱更忧患转冥顽,偶听啼鴂怨春残。坐觉无何消白日,更缘随例弄丹铅,闲愁无分况清欢。

此词写人生与忧患俱来,在“饱更忧患”之后,无可奈何,心情怅惘,与上文所引《欲觅》、《出门》两诗所写之情相似。《蝶恋花》(斗觉春来)下半阕云:

何物尊前哀与乐?已坠前欢,无据他年约。

几度烛花开又落,人间须信思量错。

写出人间万事变化无常,难以估计。王静安本是有理想的,虽理想难以实现而仍固执追求,但其结果往往还是一场梦幻。《点绛唇》词即是写此种感慨,词云:

屏却相思,近来知道都无益。

不成抛掷,梦里终相觅。

醒后楼台,与梦俱明灭。

西窗白,纷纷凉月,一院丁香雪。

《减字木兰花》亦是写理想幻灭之叹,其下半阕云:

蓦然深省,起踏中庭千个影。

依旧人间,一梦钧天只惘然。

但是自己仍然坚持固有的理想与信念,在世事难期、真知者寡的情况下,惟有孤芳自惜而已。《虞美人》词下半阕云:

妾身但使分明在,肯把朱颜悔?从今不复梦承恩,且自簪花坐赏镜中人。

此即屈原《离骚》“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之意矣。

王静安词中蕴涵哲理之作是相当多的,以上只是略举数例。这些作品,都能将哲理融化于情景之中,读起来觉得写景鲜明,言情深婉,而很自然地能玩味出其中所含之意蕴。作者是在感发读者心情的情况下而启迪其理智上的领悟,起到美酒陶醉人的作用。王静安论词主张境界,他在《人间词话》中说:“词以境界为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如何才算是有境界呢?《人间词话》中又说:“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王静安的这些哲理词是能写真景物、真感情的,符合他所提出的有境界的标准。

以上简略论述王静安的哲理词。至于静安词中还有其他方面的长处,本文就不一一论述了。

词中透露哲理,本来是自古有之。譬如冯延巳《鹊踏枝》词:“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晏殊《浣溪沙》词:“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欧阳修《玉楼春》词:“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苏轼《水调歌头》词:“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辛弃疾《蝶恋花》词:“春未来时先借问,晚恨开迟,早又飘零近。今岁花期消息定,只愁风雨无凭准。”例证很多。不过,古人这些词,并非有意要谈哲理,只是因为作者平日阅历世变,体验人生,胸中有所领悟,在作词时,于写景抒情中不自觉地流露出来,使词的内涵增加了深度。至于王静安,则是有意识地以词表达哲理,即是他接受叔本华学说经过自己体验而形成的一种人生哲学,因此,他对这类词作得相当多,这是他与古人不同之处。王静安自谓其词“意深于欧”,其故盖即在此。

最后,我征引叶嘉莹所撰《说静安词浣溪沙一首》文中的一段话作为论静安哲理词的总结。叶君谓:“静安先生颇涉猎于西洋哲学,虽无完整有系统之研究,然其天性中自有一片灵光,其思深,其感锐,故其所得均极真切深微,而其词作中即时时现此哲理之灵光也。”又谓:“以词言之,则有此高深之哲理概念者,对表达之工具多无此精美之素养;对表达之工具有些精美之素养者,又常乏此高深之哲理概念。此静安先生《自序》所以云,‘虽比之五代、北宋之大词人,余愧有所不如,然此等大词人亦未始无不及余之处’者也。”(见所著《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第460页)

以上是我对王静安诗词的论述,并非全面评价,只是抒写区区心得而已。世有爱读静安先生诗词者,愿承教焉。

王静安诗词述评

(《王国维学术研究论集》第1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3年版。收入《冰茧庵丛稿》)

〖注释〗

关于王静安治学方向转变之原因,叶嘉莹所著《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香港中华书局1980年6月版)第一编第一章《从性格与时代论王国维治学途径之转变》,对此问题做了深刻周密的分析,可以参看。

叶嘉莹著《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书中第一编第一章第一节“静安先生之性格”中分析静安性格有三种特点:一、知与情兼胜的禀赋;二、忧郁悲观的天性;三、追求理想的执著精神(原书第4—15页)。所论甚有见地。

蒋英豪著《王国维文学及其文学批评》(香港中文大学崇基学院华国学会1974年出版)第二章第三节“王静安词”,列举王静安词中模拟欧阳永叔、秦少游等人之例证以后,说:“《人间词》诚无雕琢之病,但在用词造句甚至谋篇各方面,都难免于模拟之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