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静安与叔本华

来源:网络整理 时间:2024-07-01 13:37

王静安与叔本华

海宁王静安先生为近世中国学术史上之奇才。学无专师,自辟户牖,生平治经史、古文字、古器物之学,兼及文学史、文学批评,均有深诣创获,而能开新风气,诗词骈散文亦无不精工。其心中如具灵光,各种学术,经此灵光所照,即生异彩。论其方面之广博,识解之莹彻,方法之谨密,文辞之精洁,一人而兼具数美,求诸近三百年,殆罕其匹。(惟汪容甫与王静安差相近。)吾人读王氏书,非但欣赏并接受其学术上种种贡献,而对于此超特夐异之才性,似亦应加以研究。据王静安自序,谓少治西洋哲学,尤喜叔本华之说,殆不免受其影响。吾近读叔本华之书,对于王静安之为人及其思想见解,更有新悟,爰抒所得,草为此篇。

王静安与叔本华

王静安对于西洋哲学,并无深刻而有系统之研究,其喜叔本华之说而受其影响,乃自然之巧合。申言之,王静安之才性与叔本华盖多相近之点,在未读叔本华书之前,其所思所感,或已有冥符者,惟未能如叔氏所言之精邃详密,及读叔氏书,必喜其先获我心,其了解而欣赏之,远较读他家哲学书为易。(王静安《自序》中谓初读康德之《纯理批判》及《先天分析论》,几全不可解,更读叔本华《意志与表象之世界》,喜其思精而笔锐,前后读二过,再返而读康德之书,则非复前日之窒碍。)于是对自己以前所思所感者,益增坚强之自信,而有理论上之根据。其论文谈艺之意见,既多受叔氏浚发,而其对人生之了解及处世之态度,亦深蒙叔氏哲学之影响。当1818年,叔氏年甫三十,刊布其名著《意志与表象之世界》(The World as Will and Idea),虽为时人所漠视,而叔氏自信为先觉者。果也,至19世纪后半叶,叔氏之说,盛行一时,对于欧洲哲学及文学影响颇巨,叔氏之所自信者,终为不诬。然能于瀛海之外,万里之遥,影响一东方超特之才如王静安者,则殆非叔氏始料所及。叔本华与王静安皆为近百馀年中西学术史上之奇才,叔本华哲学之影响王静安,亦为学术史上之奇迹,如取而研究之,固一极有趣味之事也。

叔本华生于1788年,卒于1860年,正当19世纪前半叶,德国承康德之后哲学鼎盛、名家辈出之时。叔本华虽自命为康德嫡嗣,而其学乃似教外别传,与同时哲人如黑格尔、费希特、谢林等相较,颇有空谷佳人、遗世独立之概。叔本华近承康德,远绍柏拉图,旁搜于印度佛说,遂自创为一家之言。其所以异于并世德国诸哲学家者,特征有四:当时诸哲人,其思想渊源纯出于西方,而叔本华则兼采佛学,有东方之色彩,此其一;当时哲学上传统之假定,以为就根本言,人生乃谐合者,而叔本华则以为人生乃凌乱忧苦,故持悲观,主解脱,此其二;当时哲人多为唯理主义者,重理智与概念,而叔本华则兼尊直觉,此其三;当时哲人,其天性率近科学,运思密栗,而文辞质朴,甚至于晦涩难读,而叔本华则有文学之天才,其文章特为清美朗畅,亹亹动人,此其四。叔本华早年英发,才气甚高,而禀性孤僻,与世寡谐,沉忧善感,易伤哀乐,其论述哲思之书中,时有郁啬之情、孤愤之语。故叔本华可谓诗人式之哲学家,其哲学思想之构成,与其天性亦颇有关系也。

叔本华之为人及其哲学之特点既明,然后可以进而研究叔氏学说与王静安之关系。兹先论王静安文学批评及文学作品得力于叔氏之处。

王静安文学批评之名著有二,一为《红楼梦评论》一为《人间词话》。两文均有新颖之见解,而其立论根据则多出于叔氏之书。叔氏谓人皆有生活之意志,因此即有欲望,有欲望则求得满足,实则欲望永无满足之时,故人生与痛苦相终始,欲免痛苦,惟有否认生活之欲,而求得解脱。王静安即本此理以评《红楼梦》,以为男女之欲为人生诸欲中之最大者,《红楼梦》一书,即写人生男女之欲而示以解脱之道。其中人物,多为此欲所苦。有所欲不遂,不胜其苦痛而自杀者,如潘又安、司棋等,非解脱也。贾宝玉初亦备尝男女之欲之苦痛,其后弃家为僧,否认生活之欲,是为解脱。至于惜春、紫鹃,自己虽无此苦痛之阅历,而观察他人,获得经验,故亦能皈依空门,是亦谓之解脱。惟前者之解脱为自然的、人类的,后者之解脱为超自然的、神秘的,前者之解脱为悲感的、美术的,后者之解脱为平和的、宗教的,故《红楼梦》之主人公非惜春、紫鹃而为贾宝玉也。书中叙贾宝玉之来历本为一顽石,因一念之误,堕落红尘,饱更忧苦,卒至自己醒悟,始能解脱,所以示“此生活之苦痛由于自造,又示其解脱之道不可不由自己求之者也”。又据叔本华之说,分悲剧为三类:第一类由于奸人之作祟;第二类由于恶运之使然;第三类则既无奸人陷害,亦非恶运降临,在通常境遇、通常人物、通常关系中,交互错综,造成悲惨之情事。第三类悲剧价值尤高。此种悲剧,可以昭示吾人,不幸之事,并非例外,乃人生之所固有也。《红楼梦》所写贾宝玉与林黛玉之悲剧即属于第三类。故就悲剧而论,《红楼梦》之价值甚高。以上所述,曹雪芹作《红楼梦》时虽未必有此意,而王静安评《红楼梦》则未尝不可作如此想。盖文学家与哲学家不同,文学家观察人生,由于直觉,知其然而不必知其所以然,其天才之表现,在乎描写之深刻生动;哲学家观察人生,则用理智,知其然而并知其所以然,其天才之表现,在乎解释之精微透辟。莎士比亚并无有系统之哲学思想,而其剧曲中描写人生,则深透博洽,后之评者,可由其中参悟至理,阐发无尽。《红楼梦》既为文学伟著,自应包蕴人生真理,王静安所评,亦可称为一种抉微之论。近数十年,研治《红楼梦》者,多从事于索隐与考证,而纯从文学观点论《红楼梦》者,尚不数数觏,王静安此文,不失为一篇文学批评之杰作,而其见解则纯受叔本华哲学之启示也。

王静安《人间词话》之论词,精莹澄彻,世多喜之,其见解似亦相当受叔本华哲学之濬发,虽不似《红楼梦评论》一文有显著之征验,然细读之,亦未尝无迹象可寻也。叔本华在其所著《意志与表象之世界》第三卷中论及艺术,颇多精言。叔氏之意,以为人之观物,如能内忘其生活之欲,而为一纯粹观察之主体,外忘物之一切关系,而领略其永恒,物我为一,如镜照形,是即臻于艺术之境界,此种观察,非天才不能。《人间词话》曰:“自然中之物,互相关系,互相限制,然其写之于文学及美术中也,必遗其关系限制之处。”又曰:“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皆与叔氏之说有通贯之处。

王静安之文学作品,亦多受叔本华之影响。静安所作诗词不多,而颇有特色,其中含有哲学意味,清邃渊永,在近五十年之作家中,能独树一帜。静安自作《人间词乙稿序》(此文托名樊志厚,实则静安自作),谓其词“意深于欧而境次于秦”。所谓“意深”者,即指其中含有人生哲理,可见此点亦静安之所自许也。王静安诗词中所蕴涵之人生哲学为何。一言以蔽之曰“极深之悲观主义”,以为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人生缚于生活之欲,只有痛苦,惟望速求解脱而已。此种思想之构成,初或因静安本性即偏于悲观(王静安《自序》谓少时“体素羸弱,性复忧郁”),而推波助澜,使其深信笃守、终身不移者,则叔本华哲学之力为多。叔本华以为人生有生活之欲,即有痛苦,又以为芸芸众生皆受命于自然,而自然所重者为全种,并非个体,有时不惜牺牲个体以求其全种之繁衍。举一例以明之,如叔本华论恋爱,以为男女相悦之天性,乃自然所赋,以便传其种类,男子择配之时,所以喜聪明美丽少艾健康之女子者,皆以为谋自己之幸福,实则乃阴受自然之支配,欲其所生子女身心健美,而全种可以臻于昌茂,故由恋爱结婚者,其后未必尽皆快乐,盖初时之相慕悦,乃自然所颁赐之一种幻觉,欲借以达到其传种之目的者,传种之目的既达,则此幻觉亦灭矣。叔本华所论,虽未必尽人生哲学之全,然观察深刻,持之有故,信其说者,必如大梦初醒,觉人生皆受自然之潜驱默遣,劳悴终生,尽归幻灭。王静安殆即有此感,而其天才超妙,又能造极美之意象以达之,如:

余家浙水滨,栽桑径百里。

年年三四月,春蚕盈筐篚。

蠕蠕食复息,蠢蠢眠又起。

口腹虽累人,操作终自己。

丝尽口卒瘏,织就鸳鸯被。

一朝毛羽成,委之如敝屣。

耑耑索其偶,如马遭鞭箠。

呴濡视遗卵,恬然即泥滓。

明年二三月,蠡蠡长孙子。茫茫千万载,辗转周复始。

嗟汝竟何为,草草阅生死。

岂伊悦此生,抑由天所畀。

畀者固不仁,悦者长已矣。

劝君歌少息,人生亦如此。

(《蚕》)

天末同云黯四垂,失行孤雁逆风飞,江湖寥落尔安归。

陌上金丸看落羽,闺中素手试调醯,今宵欢宴胜平时。

(《浣溪沙》)

人生明属徒劳,快乐尽为幻觉,则惟有抵抗生活之欲以求解脱,而解脱亦终不易得,静安诗中时发此慨,如《偶成》云:

中外搏嗜欲,甲裳朱且殷。凯歌唱明发,筋力亦云单。

蝉蜕人间世,兀然如泥洹。此语闻自昔,践之良独难。

又如《平生》云:

平生苦意挈卢敖,东过蓬莱浴海涛。

何处云中闻犬吠,至今湖畔尚乌号。

人间地狱真无间,死后泥洹枉自豪。

终古众生无度日,世尊只合老尘嚣。

盖有生即有痛苦:

一日战百虑,兹事与生俱。膏明兰自烧,古语良非虚。

(《偶成》)

故惟有悲观而已:

欢场只自增萧瑟,人海何由慰寂寥。

(《拼飞》)

静安诗词中悲世悯生、深婉怆楚之作甚夥,览者可自得之。吾国古人诗词含政治与伦理之意味者多,而含哲学之意味者少,此亦中西诗不同之一点。叔本华哲学思想是否纯正,乃另一问题,而静安能将叔本华哲思写入诗词,遂深刻清新,别开境界。余平日持论,谓在近五十年诗词作者之中,王静安应据一重要地位。近人喜言新诗,诗之新不仅在形式,而尤重内容,王静安以欧西哲理融入诗词,得良好之成绩,不啻为新诗试验开一康庄。静安学术贡献,举世推崇,其诗才实亦甚卓,所作量虽少而质则精,领异标新,未容忽视。真赏之士,或不以余言为诬也。

王静安与叔本华

兹再进而论叔本华哲学影响于王静安之为人者。叔本华既以人生为痛苦,故贵求解脱。解脱有久暂两种,暂时之解脱为艺术之欣赏,盖欣赏艺术时,能暂忘其生活之欲也。永久之解脱则为灭绝意欲,与佛家所谓寂灭者相近。王静安少治文学哲学,所祈向者,乃“深湛之思,创造之力,一旦集于吾躬”(《自序》)。三十以后,则渐弃故业,而专力于经史、古文字、古器物之学,即世所谓“考证之学”。此种转变,虽环境使然,而静安亦非尽属被动,其内心或以为治考证亦一种解脱之法,故愿从事于此。盖治考证时,其对象为古文字、古器物、古代史事,远于现实之人生,亦可以暂忘生活之欲也。吾人何以知王静安可能有此想法,则由其词中可推寻而得。其所作《浣溪沙》词云:

掩卷平生有百端,饱更忧患转冥顽,偶听啼鴂怨春残。坐觉无何消白日,更缘随例弄丹铅,闲愁无分况清欢。

闲愁清欢皆由于生活之欲,心境寂灭,则忧欢两忘,静安盖视“弄丹铅”、治考证为遣愁之方,忘忧之地,此词实乃其深心之流露。然治考证果能使静安忘忧烦而得解脱乎?曰:不能。非但不能,并增加其内心之冲突而更痛苦。盖王静安乃多情善感之人,如从事文学,其感情得尽量发抒,纵使深怨沉忧,悯生悲世,而发抒之后,可得愉畅。故悲观之文学家如哈代,其作品虽凄哀,其中心非必痛苦。静安既舍文学而专事考证,疲精殚力于博览深研,其对象繁赜枯燥,纯用理智思考,而压抑情感,不得发抒,造成内心隐微中冲突之苦。吾人读《观堂集林》,观其学术论文之精核深密,想见戴东原、钱竹汀、王怀祖、程易畴等朴学之境界,而读至卷末,小词数十阕,芳悱幽咽,凄艳绝世,又俨然秦少游、晏小山复生,未尝不惊叹其才气超人,以为学术史上难能之事,而孰知就人生而论,此种收获,非尽静安之幸也。前文所引静安《浣溪沙》词虽以弄丹铅为可以忘忧,而同时透露情感被抑,渐至冥顽,隐有一种冲突,一种不自然之痛苦。静安又有《蝶恋花》词,可以见其心境者。

辛苦钱塘江上水,日日西流,日日东趋海。

此数语托意颇深。钱塘江水,日日西流,而日日东趋于海,可以象征冲突之苦。静安心中,盖隐寓此种痛苦,故见钱塘江水而借以寄兴也。

王静安之自杀,亦应略加解释。叔本华之哲学虽为悲观,然并不主张自杀。叔氏以为自杀乃承认生活之欲,而非否认生活之欲,毁灭肉体不足以言解脱,故自杀乃愚拙之行为。王静安对于叔氏之说,既深信笃好,受其影响,则应明此理,何以卒至于自杀乎?曰:王静安乃诗人兼学者,而非哲学家,对人生虽有深刻之领会,而对哲思并无完整之体系,其喜叔本华之说,亦非对于叔氏整个哲学源流本末,精研深解,洞悉其长短精粗之所在,不过仅取性之所近者欣赏玩味受用之而已。静安受叔氏影响,常存厌世厌生之心,其治学虽精勤,然就其人生而言,乃畸形之收获,而非完美之安慰,内心隐微之中,时感冲突之苦。如环境宁谧,无外界特殊之刺激,则静安亦将安于此枯寂之生活,探索学术之新知。如一旦有特殊刺激,感危难之来临,则将乏抵抗之勇气。盖平日既存心厌世,无意恋生,苟大难将至,则以为不如一死以避之,无须备受艰苦以保存此无谓之生命也。静安之自杀,当时自有其特殊受刺激之原因,然绝不能谓原因仅止于此。盖吾人如研究静安之人生哲学,知其悯生悲世,早存厌世之心。其《书古书中故纸》诗曰:

昨夜书中得故纸,今朝随意写新诗。

长捐箧底终无恙,比入怀中便足奇。

黯淡谁能知汝恨,沾涂亦自笑余痴。

书成付与炉中火,了却人间是与非。

诗中借故纸以喻人生,“书成付与炉中火,了却人间是与非”隐含毁灭此生无复顾惜之意。此诗作于清光绪二十九年癸卯,静安年未及三十,而其心中已潜伏自杀之念,盖自静安视之,自杀或亦一种解脱也。

以上论叔本华哲学影响于王静安者已毕。兹再以王静安为实证,而反观叔氏之说,亦有可附论者。叔本华哲学虽有独到之美,然亦多偏宕之点,欧西学人评论已详,无烦缕述。叔本华《意志与表象之世界》第三卷中,论及艺术天才。如王静安者,不可谓之非天才矣。然以静安为例,而印证于叔氏之言,颇觉有未尽当者。愿举两事以明之。

叔本华谓天才与疯狂相合,凡伟大之天才,率略含疯狂之成分,举卢骚、拜伦为证,甚至谓曾亲至疯人院中,见疯人颇有具天才者。按叔氏此论,乃偏见也。谓艺术天才近于疯狂,其说远源于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柏拉图尊理智而卑想象,重哲学而轻艺术,故称艺术天才之灵感为“神圣之疯狂,”(Divine madness),盖谓艺术家能创造极美之艺术作品,故谓之“神圣”,然能创之而不知其所以然之理,仍在若明若昧之中,故谓之“疯狂”。亚里士多德《诗学》中谓诗人有疯狂之气质,盖谓灵感之来,诗人忘怀自己,有似疯狂。柏拉图含讽刺之意,亚里士多德乃譬况之辞,并非谓天才真属疯狂也。及18世纪末,浪漫派兴,其人多好为诡言畸行,脱略故常,以表异于世,于是扩大古人之说,自矜疯狂,自命天才,世人遂亦以疯狂目之,以为天才真与疯狂相合。叔氏盖亦受此影响,而又踵事增华,持之过当。实则就文学史上观之,真正天才皆神志清明,中国之陶渊明、杜子美、苏子瞻,欧西之但丁、莎士比亚、密尔顿、哥德等,均其例证。(英人蓝模Lamb曾撰文论“真正天才之清醒”“The Sanity of True Genius”。)王静安天才极高,然极清醒,平日言行,毫无怪异之处,即将自杀之前,仍从容布置,无反常之现象。即如卢骚与拜伦,虽放荡不拘小节,然亦非真疯狂也。故谓天才率合于疯狂,非至当之论。然有一种事实,似可为叔氏之说作证者,即在一家世系之中,多疯狂及神经失常之人,亦往往产生一二天才,求诸史籍,时有此例。叔本华即如是。此中道理之精确解释,应待诸遗传学者与心理学者。惟就吾人粗浅之观察论之,凡属天才,其脑力之发达必极奇特,而不至于错乱,狂疯者其脑力之发达亦奇特而又错乱,其为奇特同,而错乱与不错乱异,其间相去虽近,而界限甚严,一入错乱之境,天才即失矣。一家世系之中,多狂疯及神经失常之人,证明此家之人有脑力奇特之遗传性而常至于错乱,苟有一不错乱者,则为天才矣。故充其量,吾人只能谓天才之神经中稍含病态,而不能谓其合于疯狂,盖疯狂则神经错乱,而神经稍含病态,仍不碍其为清醒也。王静安自谓少时性忧郁,后卒至于自杀,是亦可以证明其心理之病态,然不能谓此为合于疯狂也。

叔本华又谓艺术天才富于想象而短于理智,故往往不长于数学,未有能兼擅此二事者。斯论亦不尽然。盖此种事实固有之,然非定理也。想象与理智相远,而亦非绝不相合。如王静安,就其文学作品观之,固一极富想象之天才,而读其学术论文,又充分见其理智之邃密。(王静安如治数学,亦必极有成就。)一人之身,兼为诗人与学者。如以叔氏之说衡之,王静安为例外矣。然此种例证不仅王静安,求诸中西学术史中,时时遇之,故吾谓叔氏所言,亦未见其为定理也。

以上所言,非为叔氏哲学作估价,亦非欲论叔氏哲学对于王静安影响之良否,乃就学术史上之事实,加以剖析解释,以为知人论学之助。抑更有进者,凡学术思想之能开新境而扬光辉者,多赖他山攻错之益。有佛学之输入,而后有宋明新儒学之产生。晚清西学东渐,其仪态万方,又远过于印度佛说,蜕故变新,势不容已。王静安智力澄明,思想颖锐,敏于承受,善于消化,居日本时,粗习西文,略窥西籍,而评论文学,已多新见,摆脱传统之束缚,能言时人之所不能言,其论述经史,方法精密,态度客观,才质之美,极不易觏。(王静安政治思想之顽固,多受罗振玉之影响,乃极不幸且不自然之事。盖就学术而论,王受罗之裨助,而就思想及为人而论,王亦受罗之戕贼也。)然王静安受西学沾溉者究属有限,其最得力之叔本华学说,在西洋哲学中亦仅别派旁支。假使王静安于欧西学术能继续研究,深造自得,洞悉精微,转而治中国文哲之学,其创获新知,建树风气,非不可能之事。以清新之美才,丁蜕变之嘉会,而未能得发展之良机,尽其最大之贡献,此吾撰斯篇既竟,所以不能不深致叹惋者也。

王静安与叔本华

(《思想与时代》第26期,1943年9月。收入《诗词散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