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州派词论家“以无厚入有间”说诠释
蒋敦复《芬陀利室词话》卷二:“壬子秋,雨翁(按,指汤贻汾,字南生)与余论词,至‘有厚入无间’,辄敛手推服曰:‘昔者吾友董晋卿每云:“词以无厚入有间。”此南宋及金元人妙处。吾子所言,乃唐五代北宋人不传之秘。惜晋卿久亡,不克握麈一堂,互证所得也。’”同书卷三又说:“今余论词之旨较前又异。……余所云‘有厚入无间’者,南宋自稼轩、梦窗外,石帚间能之,碧山时有此境,其他即无能为役矣。”
根据以上所引两段之文,我们知道,蒋敦复与汤雨生论词时,汤雨生说,董晋卿曾提出“以无厚入有间”之语评论词艺,而蒋敦复又提出“以有厚入无间”来论词。汤雨生认为,董说指南宋及金元人妙处,而蒋说则是唐五代北宋人不传之秘。但是蒋敦复在另一处又说,他自己提出的“有厚入无间”,南宋只有辛稼轩、吴梦窗能臻此境,姜白石间或能之,王碧山亦时有此境,其他即无能为役矣。
这两段论词的话,过于简约,而且有点玄妙,很不易理解。不过,借用《庄子·养生主》篇叙写庖丁解牛技术之妙的“以无厚入有间”之语,移以论词,还是很有哲理意味的,值得研究。
同时,谭献在其所著《词辨》中,评周邦彦《浪淘沙慢》(晓阴重)词:“翠尊未竭。凭断云、留取西楼残月。”说道:“‘翠尊’三句,所谓以无厚入有间也。‘断’字‘残’字,皆不轻下。”这里也是用“以无厚入有间”论词,可以一并考虑。
现在先解释一下“以无厚入有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庄子·养生主》篇叙写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技术精妙,文惠君称赞他。庖丁解释说,“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导大窾,因其固然,技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軱乎?……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馀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庖丁的意思是说,他解牛时,能见到牛体自然的空隙,依照牛体自然的腠理,在空隙处(大郤、大窾)下刀,因其固然,对于牛体的经络及骨肉相结之处都没有触及,何况是大骨(大軱)呢?(按,“技经肯綮之未尝”句,据俞樾的解释,“技”是“枝”字之误,枝谓枝脉,经谓经脉,枝经,犹言经络也。按,俞说可信。至于“肯”,是著骨肉;“綮”,结处也。据李桢说,“尝”当训试。《说文》:“试,用也。”言于经络肯綮之处,未以刀刃尝试之。以上解说,采自郭庆藩《庄子集释》。)牛的骨节是有间隙的,而刀刃锋锐,薄而不厚,以无厚之刀刃入有间之牛体,所以游刃恢恢,宽绰有馀。
根据以上解释,则“以无厚入有间”者,指的是庖丁解牛时能够按照牛体自然的腠理下刀,以薄的刀刃落在牛体空隙之处,所以恢恢乎游刃有馀。那么,作词时怎样才能算是“以无厚入有间”呢?
据蒋敦复《芬陀利室词话》转述汤雨生之言,首先提出“以无厚入有间”论词者是董晋卿。按,董晋卿名士锡,江苏武进人,是张惠言的外甥,著有《齐物论斋集》。他受其舅张惠言的影响,也善于填词。沈曾植对于董词评价甚高,他说:“《齐物论斋集》为皋文正嫡。皋文疏节阔调,犹有曲子律缚不住者。在晋卿则应徽按柱,敛气循声,兴象风神,悉举《骚》《雅》古怀纳诸令慢。标碧山为词家四宗之一,此宗超诣,晋卿为无上之乘矣。玉田所谓‘清空骚雅’者,亦至晋卿而后尽其能事。其与白石不同者,白石有名句可标,晋卿无名句可标,其孤峭在此,不便摹拟亦在此。仲修备识渊源,对之一辞莫赞,毗陵词人亦更无能嗣响者,可谓门庭峻绝。”(《菌阁琐谈》)董晋卿词的造诣既然很高,他的词论当然亦不乏卓见。但是他未曾撰写词话之类的专著,只有论词的片言只语由朋友转述。周济在《介存斋论词杂著》中曾引董晋卿论少游词之言,只有两句:“晋卿曰:‘少游正以平易近人,故用力者终不能到。’”至于董氏论词的“以无厚入有间”之语,亦见于周济论词著作中,周济《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云:
夫词,非寄托不入,专寄托不出。一物一事,引而伸之,触类多通,驱心若游丝之罥飞英,含毫如郢斤之斫蝇翼,以无厚入有间,既习已,意感偶生,假类毕达,阅载千百,謦欬弗违,斯入矣。
周济在这里论作词“非寄托不入”之时,写词人在创作时之用心与经验,亦用“以无厚入有间”一语,可见他与董晋卿两人论词之相合。但是用“以无厚入有间”论作词之法,究竟是董晋卿先提出来的,还是周济先提出来的,抑或是他们二人在讨论中公认的,我们无从查考。因为周与董在词学研究上的关系是很密切的,前人已有记载。蒋敦复《芬陀利室词话》卷一云:“先生(按,指周济)少年时,与张皋文、翰风兄弟同里相切劘,又与董晋卿各致力于词,启古人不传之秘。”徐珂《近词丛话》亦谓:“其以惠言之甥而传其学者,则武进董士锡也。荆溪周济友于士锡。”所以无妨认为,“以无厚入有间”论词之说,是董、周二人共同的见解。
我们如果仔细玩味上文所引周济的一段话,可以体会出来,他是在说,词人在创作过程中,通过其所叙写的情事而寄托其微意幽旨,“驱心若游丝之罥飞英,含毫如郢斤之斫蝇翼”,用思极为深细。其所叙写的情事可能是错综复杂的,在这些错综复杂的情事中,如何把他的微意幽旨衬托出来,这就需要有一种高妙的艺术,如同庖丁解牛奏刀之时,“以无厚入有间”,而游刃有馀。这种做法,唐五代北宋初的词人是不大用的,因为当时词人的作品大都是无有寄托的,偶尔有寄托,亦在有意无意之间。南宋词人始多有意寄托之作,于是表现出“以无厚入有间”的艺术手法。上文所引《芬陀利室词话》记汤雨生之言:“昔者吾友董晋卿每云‘词以无厚入有间’,此南宋及金元人妙处。”这是中肯之言。
我们试举姜夔《暗香》、《疏影》两词为例,加以阐释。
辛亥之冬,余载雪诣石湖。
止既月,授简索句,且征新声,作此两曲。
石湖把玩不已,使工妓隶习之,音节谐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
暗香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
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
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
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
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
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
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疏影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
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
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
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
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
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
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按,辛亥是宋光宗绍熙二年(1191)。姜夔于是年冬载雪诣苏州访范成大(石湖是范成大之号),留住匝月,作了这两首咏梅词。这两首词中,有的词句与梅花有关,又有的与梅花似乎无关,用笔极为灵警跳荡,用意也深隐幽曲,“寄意题外,包蕴无穷”(周济评语)。所以古今论者解说分歧。按,词中托意,张惠言、郑文焯、刘永济诸家之说得之。张惠言谓《疏影》词,“此章更以二帝之愤发之,故有‘昭君’句。”(《词选》)郑文焯谓:“此盖伤心二帝蒙尘,诸后妃相从北辕,沦落胡地,故以‘昭君’托喻,发言哀断。”(郑校《白石道人歌曲》,转引自唐圭璋《宋词三百首笺注》)两家之说虽中肯綮,但语焉不详。近人刘永济先生所著《微睇室说词》对于此二词有更详密的阐释。兹根据刘氏之说,对于这两首词综合说明如下。
《暗香》词开头五句是说以前赏梅的兴致与情趣。“何逊”二句是说自己而今年事已长,意兴萧索,借何逊自比(何逊有咏早梅诗)。“但怪得”三句点出又在饮酒赏梅,亦未免有情。换头处宕开。“江国,正寂寂”句隐喻南宋苟且偏安局面。“叹寄与”二句用陆凯寄范晔梅花事,隐喻徽、钦二宗被幽之地,故用“夜雪初积”点明北地。“翠尊”二句曰“泣”,曰“忆”,哀念之意甚明。歇拍数句,仍切梅作结,而言外有岁晚芳残之慨。《疏影》词一起即点题,用赵师雄于罗浮山梅花树下梦美人歌,醒见翠禽故事。“客里”三句又以梅衬出情怀岑寂,乃作者以梅花体现出自身的感慨。“无言”者,写寄慨之深,为时之久。所感者何?即下文“昭君”数句。刘先生举出宋徽宗在北所作《眼儿媚》词:“玉京曾忆旧繁华。万里帝王家。琼楼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花城人去今萧索,春梦绕胡沙。家山何在,忍听羌笛,吹彻梅花。”并认为姜词《疏影》即是运用徽宗此词。“昭君”则是借喻被俘北去的后妃。换头三句又从往昔之事设想,词语虽用宋寿阳公主醉卧含章殿,梅花落于额上之事,而词意却指昔日北宋宫中之耽乐废政。“莫似”三句言莫似“春风”之“不管盈盈”,应当“早与安排金屋”,莫使零落,隐喻谋国者宜先事预防,始可免于危殆。“还教”二句言今梅花已零落而却“怨玉龙哀曲”,复有何益,仍切徽宗“忍听羌笛,吹彻梅花”词意。歇拍又以画中梅花另出一意作结,言外似说,国事已坏,尚念玉京旧日繁华,已如画里看花,徒存空影而已。
综观以上所引刘氏的说明,可见《暗香》、《疏影》二词虽然是咏花,而又是“寄意题外,包蕴无穷”,极耐寻味者。词中借咏梅而寄托了对于北宋沦亡和徽、钦二宗及诸后妃被俘北去的伤痛情怀,以及对于南宋苟且偏安局面的深忧远虑,也加入了自己的身世之感。词中辞句,时而切合梅花,时而离开。切合梅花者亦往往有弦外之音,离开梅花者则托意更为深远。真有手挥五弦、目送飞鸿之妙。我们可以设想,姜夔作此二首词时,将是如同周济所说的“驱心若游丝之罥飞英,含毫如郢斤之斫蝇翼”。他以梅花为线索,贯穿了许多错综复杂的情事与感慨,其处理的艺术手法亦正如庖丁解牛那样,“依乎天理,批大郤,导大窾,因其固然”,而能做到“游刃有馀”。所以常州派词论家董晋卿、周济诸人遂悟出,这正是《庄子》书中描写庖丁解牛时所说的“以无厚入有间”之妙法,因而借用此语评之。
宋人填词注重思索安排,大概自北宋末年周邦彦开始。周济说:“美成思力,独绝千古。”又说:“读得清真词多,觉他人所作,都不十分经意。”(《介存斋论词杂著》)周邦彦词中隐喻国事政治者甚少,而更多的则是发抒其身世升沉、离合悲欢之感。他的《花犯·咏梅》、《兰陵王·柳》、《六丑·蔷薇谢后作》诸名篇,都是在咏物时寄托了身世之感,也做到了不即不离、若远若近,在错综复杂的情事中运行自如。如果用“以无厚入有间”评论周邦彦这几首词,也还是可以的。
至于蒋敦复提出的“以有厚入无间”论词的意见,究竟如何理解,他自己在所著《词话》中既未详说,我们也未能找到其他旁证参考的资料,后人亦从来没有道及者。蒋氏在词的创作与理论方面的造诣均不甚高,其所谓“以有厚入无间”之说,是否标新立异、故弄玄虚,亦未可知,故只可存而不论矣。
(《四川大学学报》1988年第2期。收入《词学古今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