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容甫诞生二百年纪念
汪中,字容甫,生于清乾隆九年(1744),今年适为其诞生二百年纪念之期。清乾隆六十年中,宇内承平,学术昌盛,名儒蔚起,才士如林。汪容甫孤童自奋,黾勉成名,虽科第止于明经,年岁仅及中寿,而声光炜然,深为当时通人所推重,又因才性卓异,文采斐然,遗闻佚事,流播人间,秀句名篇,传诵众口,尤为后人所爱称道。作者夙喜读汪氏书,值其二百年诞生纪念之期,摅怀古之幽情,叹生才之不易,爱对汪氏才性造诣及其在清代学术史上之地位,粗加评述,知人论世,或有取焉。
刘端临作《容甫先生遗诗题辞》,谓容甫“才学识三者皆有以过人”。端临为容甫至友,相知最笃,斯语实能道出容甫深处,非浮泛称颂之词。盖兼具才学识三长,在学术史中殊不多觏。朴学名家,拙于文采,才华之士,每患空疏;识解高明者,难期于沉潜研索之业,学有专诣者,恒苦乏闳通淹贯之思。故诗人与学者,通识与专家,相反相成,兼具匪易。而丹素相非,甘辛互忌,亦往往由于才性所囿,徒知引一隅之长,而鲜能审异量之美也。与容甫同时之学者,或以识解胜,或以学力称,或以才华显,如举一端以相衡量,容甫或有未逮,然苟合而观之,能具多方面之发展,而均有相当高之造诣,则容甫颉颃群英,实有其卓然不可掩没者在。王怀祖序容甫所著之《述学》谓:“余为训诂文字声音之学,而容甫讨论经史,榷然疏发,挈其纲维;余拙于文词,而容甫澹雅之才,跨越近代,每自愧所学不若容甫之大。”可见时人推重容甫者在此,故论容甫才性学业,首宜注意此点也。
汪容甫文学天才极高,其所表现者在文与诗。乾隆三十五年,仪征盐船火,坏船百馀,死者千人。容甫为《哀盐船文》以悼之,杭大宗击节叹赏,为作短序,称其:“采遗制于《大招》,激哀音于变徵,惊心动魄,一字千金。”此文传于京师,皆知江都有汪中焉。时容甫年仅二十七岁。厥后书卷阅历,发其才情,文境益进。所作如《自序》、《经旧苑吊马守真文》、《吊黄祖文》、《狐父之盗颂》、《广陵对》、《汉上琴台之铭》、《黄鹤楼铭》等,奇情壮采,皆为百载下人所爱诵。世之论容甫文者,多谓其得力于晚汉魏晋,实则容甫之文,所涉者广,上有会于春秋辞令之妙,而下采唐宋疏宕之致,非仅囿于魏晋也。故风骨高秀,潜气内转,善用成语,融化无迹。学六朝者,易流为堆砌重膇,而容甫以轻灵之气运之;摹八家者,又失于矫揉造作,而容甫以自然之致出之。故能兼骈散两体之长,而自具清新馨逸之美。容甫自谓为文“不专一体”(《与巡抚毕侍郎书》),郑子尹论诗,譬之蜂酿蜜,“万蕊同一味”,容甫之文,庶几近之。当时治朴学而兼工文辞者,如孔巽轩、孙渊如、洪稚存、张皋文等,高者仅与容甫颉颃,下者多有不逮。晚近李审言、黄季刚亦笃好汪氏文,心摹手追,而论及体气高妙,终有望尘之叹。此则天才所限,未可以人力强企也。容甫文辞之工,非但见于抒情写物之篇,且见于考经订史之作。考证乃朴学,固不必重文采,而文辞工者,其说易明。程易畴学问非不精实,而行文冗缓,读者苦其沉闷。乾嘉间善为考订之文者,群推高邮王氏父子,一篇之中,虽征引浩博,而纲领朗畅,前后轻重,布置得宜,故读其书者,多心折焉,固由于识解之精,而文章亦有所助也。然王氏之文,仅能莹彻而已,容甫考订之作,则于莹彻之外,兼有渊懿之美,非但爽目,且能悦心,如《左氏春秋释疑》、《释三九》、《老子考异》等篇,皆其显证。晚近王静安工为考证之文,闻王氏亦颇以此自负。此皆赖文学之天才与修养,非徒朴学所能为力也。
容甫作诗甚少,故诗名不著。今所传遗诗一册,乃身后所搜辑,仅一百四十馀首,最早者在乾隆三十年乙酉,最晚者至乾隆五十八年癸丑,而大部分皆乾隆四十年以前之作。刘端临《容甫先生遗诗题辞》谓其:“早岁喜为诗,三十以后,绝不复作。”大体得之。盖容甫自二十九岁专治经术,趋于实学,吟咏遂疏矣。容甫虽未专精于作诗之业,而实具有诗人之才情。乾隆之时,海宇澄平,风雅道盛,操觚者众,而卓出者鲜,大抵酬应敷衍,不免庸俗。容甫清才秀致,称心而言,张亨甫(际亮)《与容甫子盂慈书》谓容甫诗“风骨在仲则、甘亭之上”,又谓:“海内言诗者多矣,能深知其意者盖寡,吾为此言,要当于百年后论定,信其不谀。”并非溢美之言。其《赠黄仲则》六首,骨遒韵美,得晋宋之高致,而出以清新。录三首为例:
落拓吾何惭,馀生见英物。
忘言温雪交,作合郢人质。
欢娱未云晚,相期在华发。
郁郁上崇台,俯见平野阔。
白日动江光,浮云向空没。
长揖对青山,怀古涕如雪。
鹿马无定形,白黑随转移。
况此磊落人,心迹难自持。
高才世不容,孤立尚相疑。
众中独见亲,谣诼固其宜。
素心苟不愧,人言亦何为。
伤兹不肖身,波累并朋知。
劳生无百年,多难使人悲。
黄金不可铸,荣名非吾宝。
倾心托友生,邂逅愿终好。
一室尚离群,江湖况远道。
分手知前期,后会虑难保。
及此同时居,相见常苦少。
悔予求友心,沉忧为尔老。
黄仲则有《和容甫》诗,尚未能及其遒练。此外,容甫佳句,五言者如“人定警微响,灯沉浮半阴”(《夜坐》),“听歌翻洒泪,入梦暂如归”(《吾生》),七言者如“残年乞食知何处,异地无交尚累人”(《去杭州留别沈庄士》),“亦知休息终无日,尚有昂藏愧此生”(《过常州》),均清警可诵。容甫作诗虽寡,而诗才之卓可见,所谓威凤一羽,足以觇其五德者矣。
容甫虽以文采擅长,而仍别有其所以自树立者,非仅春华炫耀而已。容甫幼而孤露,曾为贾贩,备知民生隐曲,稼穑艰难,故其为学初衷,期于有用,而私淑于顾亭林,尝曰:“中尝有志于用世,而耻为无用之学,故于古今制度沿革、民生利病之事,皆博问而切究之,以待一日之遇,下至百工小道,学一术以自托。”(《与朱武曹书》)又曰:“中少日问学,实私淑诸顾宁人处士,故尝推六经之旨,以合于世用。”(《与巡抚毕侍郎书》)但亭林当桑海之巨变,怀夷夏之严防,赍志怀忧,栖栖终老,世运时事,既常激荡其心,而当时学人,亦多孤臣孽子,各具深衷,自创风气,切磋观摩,踔厉振发,故能成为亭林之宏伟。而容甫之时,承平既久,文纲又严,经世之志已衰,考古之业方盛,较之清初,如江涛汹涌转为湖水澄夷,容甫虽孤怀远绍,又安能独背时趋,故其初心虽尝私淑亭林,欲为用世之学,而卒不得不折入博雅考证之途者,亦势使然也。容甫虽为考证,仍自有其特色,即其自言“为考古之学,实事求是,不尚墨守”(《与巡抚毕侍郎书》)而已。乾隆时,考证之风,遍于海内,士务实学,耻于空疏。惟考证不难于淹博,而难于精审;不难于纂辑,而难于断制。盖有精审之断制,始能有发明、有创见,否则搜残辑佚,等于类书,墨守古说,只同笺疏,其用微矣。惟纂辑淹博,可恃功力,断制精审,则赖才识,功力人人可为,才识多关天授,故乾嘉时治考证学者多于过江之鲫,而所成就则高下悬殊,有同霄壤者,殆以此也。容甫才识过人,其为考证,能以识解精审胜。其《述学》中,有论词例者,如《释三九》;有说训诂者,如《玎文正》、《释童》、《释厉字义》;有考典制名物者,如《释阙》、《明堂通释》、《释媒氏文》、《女子许嫁而婿死从死及守志议》、《居丧释服解义》、《古玉释名》、《释冕服之用》、《汉雁足镫槃释文》;有考释金石者,如《石鼓文证》、《王基碑跋尾》、《云麾将军碑跋尾》;有考地理者,如《广陵曲江证》、《江淹墓辨》、《释郢》;有考论诸子学术者,如《老子考异》、《荀卿子通论》;有通论经史者,如《左氏春秋释疑》、《周公居东证》。皆能融贯群籍,独抒所见,以识解运用书卷,莹彻邃密,非徒堆砌资料,鲜所发明,或勉持一说,牵强难通者,所可比也。(《汪容甫年谱》壬辰《与达官书》自谓:“记诵之学,无过人者,独于空曲交会之际,以求其不可知之事,心目所及,举无疑滞,钩深致隐,思若有神。”可见容甫所自负者,亦不在记诵之博,而在识解之胜。)
容甫考证之学虽卓,然其孤怀闳识,仍有非考证所能限者。容甫尝自谓“志在《述学》一书”(《与刘端临书》),而其书未就,今所传《述学内外篇》及《补遗》、《别录》,乃杂集生平撰著之文而成,实则《汪容甫文集》耳,与《述学》之名无与也。据容甫子孟慈所为《容甫年谱》,谓:“先君撰《述学》一书,博考先秦古籍,三代以上学制废兴,使知古人所以为学者,凡《虞夏》第一,《周礼之制》第二,《列国》第三,《孔门》第四,《七十子后学者》第五,又列《通论》、《释经》、《旧闻》、《典籍》、《数学》、《世官》,目录凡六。”其论“古之学出于官府,人世其官,故学世其业,官既失守,故专门之学废”,与章实斋所论古者官师流变、政学分合,不谋而合。(钱穆氏《近三百年学术史》汪容甫节,谓章实斋《文史通义》重要议论当始于乾隆四十八年癸卯,容甫《与刘端临书》,自道有意为《述学》,在乾隆四十四年己亥,两人对此问题发见之先后,虽无可确考,然容甫之非得自实斋可知也。)其论古者学在官府,自官失其学,于是布衣有授业之徒,草野多载笔之士,诸子各以其学鸣,战国四豪游侠之徒出,而学问乃在士大夫;又谓周之衰也,典章虽存,而不复能知其制作之义,孔子眷然于一王之作而被诸当世,庄子则一以为无用而思欲尽去之云云。今人治诸子学者,犹多采用其说。章实斋识解过人,以辨章学术、考镜源流自负,容甫书虽未成,其持论亦颇闳深,实斋讥容甫:“聪明有馀,真识不足,触隅皆悟,大体茫然。”殆未能深知容甫也。
容甫卓识之所表见者,尤在其能发扬诸子之学。吾国先秦之时,学术发皇,诸子立言,各有修短。自西汉中叶以降,儒说独尊,百家渐废。赵宋以后,于儒家之中,又独尊孟子,上配孔子,大师如荀卿,亦被贬斥,又于《小戴记》中取《大学》、《中庸》二篇,以配《论》《孟》,谓之四书,以为儒学精要,尽在于是。四书权威,驾六艺而上之,思想日囿于狭域,研治学术,几带有宗教意味矣。清人以训诂治经,渐及诸子,以其同为先秦古书,训诂音韵,多资取证,然尚鲜有发挥大义者。容甫治诸子,独能不囿于传统之见解,而予以新估价,其《墨子序》盛称墨子:“述尧舜,陈仁义,禁攻暴,止淫用,感王者之不作,而哀生人之长勤,《诗》所谓‘凡民有丧,匍匐救之’之仁人。”又谓:“世莫不以其诬孔子为墨子罪。虽然,自儒者言之,孔子之尊,固生民以来所未有矣,自墨者言之,则孔子,鲁之大夫也,而墨子,宋之大夫也,其位相埒,其年又相近,其操术不同,而立言务以求胜,此在诸子百家,莫不如是。”其《老子考异》,谓著《老子》书者,乃战国时人,非孔子所从问礼之老聃。其《荀卿子通论》阐发:“荀卿之学,出于孔氏,而尤有功于诸经。”其《大学平义》,谓《大学》不过“儒家之绪言,记礼者之通论,孔门设教,初未尝以为至德要道,而使人必出于其途”,谓:“标《大学》以为纲,而驱天下从之,此宋以后门户之争,孔氏不然。”盖其智力澄明,故能破除障蔽,高瞩远览,而又有客观之证据,非逞臆妄说者比。自今日观之,其所论或亦不无可议,而在乾隆之时,能为是言,则固朝阳鸣凤,倜傥不群者矣。(翁方纲曾为文痛斥容甫之提倡《墨子》,最足代表当时一般人之见解。)
总之,容甫生而具清美之才、莹彻之识,二十馀岁以前,专治词章,文藻秀出,又以少更贫贱,有志用世,而私淑于顾亭林,其后囿于环境,染于时尚,于是转而治考证;然因其有性灵,有才识,故其考证之学,不尚墨守,见解精审,文辞莹洁,遂能独树一帜,而论古时学术流变,政教分合,及发扬诸子大义,尤足以见其卓识,超出当时朴学家之上;容甫少工诗文,后专意经术,作诗甚少,而学术深博,文境日高。容甫一生姿诣,大略如此。
至于容甫为人,恃才傲物,世所传之遗闻轶事,虽未必尽可信,要其性情偏宕,多所陵忽,盖事实也。容甫少孤贫,三族无周恤者,其所作《先母邹孺人灵表》谓:“再徙北城,所居止三席地,其左无壁,覆之以苫,日常使姊守舍,携中及妹傫然丐于亲故,率日不得一食,归则藉藁于地,每冬夜号寒,母子相拥,不自意全济,比见晨光,则欣然有生望焉。”凡人少处逆境,受社会之冷淡,则易养成愤世嫉俗之心,容甫殆亦如是。而当时学风亦有足以发其不平者。康熙、雍正以还,理学已成强弩之末,内行卑鄙如李光地者,竟以倡导正学负显名,此固耿介者之所羞,故容甫直斥理学为“宋以后愚诬之学”(《大清候补知县李君之铭并序》)。乾隆之时,考证之业极盛,治考证须有才识,始能有创见,有发明,非徒记诵而已。然风气既成,趋附者众,横通者流,游谈杂览,亦自附于学术之林,此又容甫之所深鄙。世所传容甫谓某巨公:“君再读书三十年,可以望不通矣。”虽未必真有此言,然观卢召弓《祭容甫文》谓:“彼妄男子,号召群愚,如羶集蚁,如矢丛蛆,世奉尊奢,君实唾弃。”则容甫刚肠嫉恶,无所顾忌,盖亦事实。容甫之傲物,多有为而发,而其虚怀服善,亦不可及。友朋中通人,如王怀祖、刘端临等,固容甫所心悦诚服,“而遇一行之美,一文一诗之善,则称之不置”。又:“事母以孝闻,贫无菽水,则卖文以养,左右服劳,不辞烦辱,居丧哀戚过人,其于知友故旧,没后衰落,相存问过于生前。”(俱见王伯申所撰《容甫行状》)则其天性之淳笃可见。吾人读容甫遗书,考其言行,其发言偏宕,针砭时人,虽有激而然,要非君子之中道,当心知其意,而不可学其迹;至于事亲孝谨,笃于风义,不惑于阴阳拘忌释老神怪之说,而于当时学术,能别其高下真伪,不为矫饰者所欺,则固百世之师也。
(《思想与时代》第30期,1944年1月。收入《诗词散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