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刘因词
宋代理学家是反对作诗的,认为作诗是“玩物丧志”,但是也有个别理学家长于作诗,如朱熹。朱熹是两宋理学之集大成者,他学识渊博,文学修养也深厚。他喜欢作诗,《朱文公文集》中存诗有千首之多,其《斋居感兴二十首》,刘熙载称赞为“高峻寥旷,不在陈射洪下,盖惟有理趣而无理障,是以至为难得。”(《艺概》卷二)其他的许多诗篇,也都具有情趣,不像一般理学家的诗,类似“讲义语录之押韵者”。
朱熹作诗虽然有成就,但是在填词方面就未免相形见绌,《朱文公文集》卷一○载词十六首,唐圭璋《全宋词》辑录十九首(较《朱文公文集》多《忆秦娥》二首、《青玉案》一首)。朱熹的词作,从数量上说,仅及其诗作的百分之二;从质量上说,也不及诗作之出色当行。朱熹的词作虽然也偶有佳句,如“今夕不知何夕,得共寒潭烟艇,一笑俯空明”(《水调歌头》)。但是如“身老心闲益壮,形臞道胜还肥”(《西江月》),又如“富贵有馀乐,贫贱不堪忧。谁知天路幽险,倚伏互相酬”(《水调歌头》)却未免陷入理障,殊少词意。大概要眇宜修之体制、幽约馨逸之情思,不是理学家才性之所近的。
那么,是不是在理学家中就找不出善于填词者呢?其实也不尽然,元朝理学家刘因就是一位填词的能手,他继承宋词的传统,而在某一方面又有新的发展,是应当得到重视的。
刘因(1249—1293),字梦吉,号静修,容城(旧河北容城县,今划归馀水县)人。他以理学负重名,并擅长诗歌,为世所重,词作不多,只有三十馀首。后世论词者很少有人注意他,只有清刘熙载独具只眼,对刘因词加以称赞。刘熙载说:“东坡谓陶渊明诗臞而实腴,质而实绮,余谓元刘静修之词亦然。”又说:“苏、辛词似魏元成之妩媚,刘静修词似邵康节之风流,倘泛泛然以横放瘦澹名之,过矣。”(《艺概》卷四)后来,清末况周颐也说:“余遍阅元人词,最服膺刘文靖,以谓元之苏文忠可也。文忠词以才情博大胜,文靖以性情朴厚胜。”(《蕙风词话》卷三)这些评语都是很有见地的,并非过誉。不过,要真正了解刘因词作的特点,还需要结合其身世、襟怀、思想感情,作进一步的探索。
刘因是世居北方的汉人,他的祖先曾仕宦于金朝,而他自己却是生于金亡后15年的1249年,即蒙古海迷失皇后称制元年,他完全是元朝的人。他对女真族与对蒙古族的思想感情颇不相同。女真族入主中原之后,接受汉族文化,金世宗、章宗的大定、明昌年间,文教昌盛,到金朝晚期,不仅产生了像元好问这样的能与苏轼、黄庭坚、陆游并称的大诗人,而《中州集》所录金朝诸家诗词,其造诣亦多可与南宋作家抗衡。所以在刘因的心目中,对于接受汉化而文教昌明的金朝,似乎已逐渐消除民族隔阂。但是对于蒙古族则不然了。蒙古贵族初入中原时,敌视汉族文化,残暴对待汉人。刘因降生虽晚,但是他从故老传闻中得知蒙古贵族初入河北时对待汉人的残暴情况(如本集《武强尉孙君墓铭》、《武遂杨翁遗事》所记),所以他对于蒙古贵族的统治很反感。刘因并非宋人,但却对南宋的灭亡表示同情与哀痛(《渡江赋》、《白雁行》)。他讲理学,推重周、程、张、朱,也推重邵雍。但是他并不像程、朱诸人的志在用世,而是“一生屏迹山野,超然物外,唱主静,不动心,其思想也趋于沉潜”。(引自唐宇元《元代刘因的思想》,载《中国史研究》1982年第3期。)元世祖征召他为承德郎、右赞善大夫,未几,以母疾辞归,后来又征召他为集贤学士、嘉议大夫,固辞不就(参看本集卷二一《上宰相书》),表现了他不与蒙古统治者合作的坚决态度,与当时理学家许衡之热衷功名、跻身显位者不同。
由于历史背景与自己身世的特殊情况,刘因的思想感情是矛盾复杂而又非常隐微的。他虽然想屏迹田园,但是并未忘怀世事,尤其是在民族矛盾方面。他诗歌中虽多旷逸闲淡之作,却也有激壮豪宕之篇。如《登武遂北城》诗:
神州英气郁高寒,臂断争教不再连?
千古伤心有开运,几人临死问幽燕?
平生卧榻今如何,百万私钱亦可怜。
咫尺白沟已南北,区区铜马为谁坚?
这首诗慨叹自从石敬瑭将燕云十六州割于契丹,北方屏障尽失,遂有开运三年契丹灭后晋之祸,宋太祖晚年虽有收复燕云之志,然亦未能实现,诗中的感情甚为沉郁悲愤。刘因终究是汉人,他对于长期接受汉文化的女真族,虽然有一定程度的好感,但是他对于契丹、女真、蒙古诸族长期统治北方,还是不满意的,因此他颇恨赵宋不争气,不能收复故土,而反倒一再败退,终至于灭亡。其诗中如:“万国河山有燕赵,百年风气尚辽金。”(《易台》)“文物汉唐今已尽,史编南北更堪哀。”(《过东安赵宋先茔》)“北风初起易水寒,北风再起吹江干。北风三吹白雁来,寒气直薄朱崖山。”(《白雁行》,按,“白雁”与蒙古灭宋主帅伯颜音同,盖用以借喻)都是这种民族感情流露的悲慨。
刘因的词作中,并未表现出他诗作中的那种悲愤激壮的感情,而是隐蔽起来,出之以超旷、冲淡。如《清平乐》(饮山亭留宿):
山翁醉也,欲返黄茅舍。
醉里忽闻留我者,说到群花未谢。
脱巾就挂松龛,觉来酒兴方酣。
欲借白云为笔,淋漓洒遍群岚。
又一首:
青松偃蹇,不受春风管。
松下幽人心自远,惊怪人间日短。
微茫云海蓬莱,千年一度春来。
争信门前桃李,年年花落花开。
第一首词说,醉后欲归,因赏花而留,觉来酒兴犹酣,欲借白云为笔,洒遍群山。第二首词说,在不受春风管束的青松(借以自喻)之下,远慕遐思,想到人世短暂,而蓬莱仙境则以千年为一春,岂信人间桃李,年年开落哉!这两首词皆是抒写其山林隐逸的生活,与“青松”、“群花”、“桃李”为伍,在察物观生中,寄托其寓有哲理的超世之怀,而在表达方法上,则纯用自然语言,以白描出之,不用典故,无有丽辞。通体旷逸冲夷,自成境界。
刘因的词作中,又有表现他对于天地间兴衰成毁、变化无常的感慨的,如《人月圆》:
茫茫大块洪炉里,何物不寒灰?
古今多少,荒烟废垒,老树遗台!
太行如砺,黄河如带,等是尘埃。
不须更叹,花开花落,春去春来。
又如《木兰花》:
未开常探花开未,又恐开时风雨至。
花开风雨不相妨,说甚不来花下醉。
百年枉作千年计,今日不知明日事。
春风欲劝座中人,一片落红当眼坠。
这正如唐宇元《论刘因的思想》文中所说:“刘因似乎感兴趣的是在天理不变的‘常’中,大谈现象世界成毁代谢的生生不息。……显然,这是同他身处宋、金相继而亡和在蒙古统治下的消极政治态度有关。”这几句话是很中肯的。
刘因多年隐居,故能写乡村生活,真挚朴实,平淡自然,为以前宋词中少有之境,如《风中柳》(饮山亭留宿):
我本渔樵,不是白驹空谷。
对西山,悠然自足。
北窗疏竹,南窗丛菊,爱村居,数间茅屋。
风烟草屦,满意一川平绿。
问前溪,今朝酒熟。
幽禽歌曲,清泉琴筑,欲归来,故人留宿。
又如《鹊桥仙》(喜雨)下半阕:
田家作苦,浊醪酿黍,准备岁时歌舞。
不妨分我一豚蹄,更试听今秋社鼓。
一般说来,寿词是很难作好的,但是刘因有一首寿词,却受到后世论者的称赞,即《菩萨蛮》(为王利夫寿):
吾乡先友今谁健?西邻王老时相见。
每见忆先公,音容在眼中。
今朝故人子,为寿无多事。
惟愿岁长丰,年年社酒同。
况周颐评此词说:“余极喜诵之。”(《蕙风词话》卷二)刘永济《词论》卷下谓此词是:“真性情中语,读之使人增伦常之重。”况、刘两氏大概是从这首词情思的朴厚真挚方面立论的,但是这首词在艺术风格方面,浅露直率,缺乏韵味,并非佳作。
此外,刘因词中也还不乏佳句,如:“八表神游,一槎高泛,逸兴方超绝。”(《念奴娇》)又如:“只愁无处著清香,满载月明船已重。”(《木兰花》)都是可诵的。
总之,刘因平生作词虽然不多,但是很有独到之处,陈廷焯说:
诗有诗境,词有词境,诗词一理也。然有诗人所辟之境,词人尚未见到者,则以时代先后远近不同之故。一则如渊明之诗,淡而弥永,朴而愈厚,极疏极冷极平极正之中,自有一片热肠,缠绵往复,则陶公所以独有千古,无能为继也。求之于词,未见有造此境者。
(《白雨斋词话》卷八)
陈廷焯这段话是很有见地的,他所标举的陶渊明的诗境,“淡而弥永,朴而愈厚,极疏极冷极平极正之中,自有一片热肠,缠绵往复”,在两宋词中,的确不易找到此种意境。但是刘因的词,恰好正是在一定程度上接近这种意境,可惜陈廷焯未曾注意到。倒是刘熙载眼光锐敏,他独能指出,刘因的词,亦如东坡评陶诗所谓“臞而实腴,质而实绮”者,说明刘因词与陶渊明诗有意境相似之处。刘熙载又说,刘因的词“似邵康节之风流”。这也指出他以理学家而又善于填词的特点。况周颐《蕙风词话》卷三中称赞刘因的词,“寓骚雅于冲夷,足秾郁于平淡,读之如饮醇醪,如鉴古锦,涵泳而玩索之,于性灵怀抱,胥又裨益”。又引王鹏运的话,说刘因的词,“朴厚深醇中有真趣洋溢,是性情语,无道学气”。这些评语,也能说出刘因词的特长。
刘因的词,近三十年中,几乎没有人做过专文论述,所以我撰此短篇,聊补空白,说明他是宋元理学家中极罕见的善于填词者,而他的词境有与陶渊明诗境接近之处,亦为两宋词中所稀有。这篇短文,将来可编入《灵谿词说》中。兹补作一首撮述要旨的七言绝句:“难从道学觅词人,理障幽情两不亲。开径独行刘梦吉,乐歌一卷见真淳。”
(《四川大学学报》丛刊《唐宋文学论丛》,1983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