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中“感士不遇”心情初探
我曾撰写《二千多年来中国士人的两个情结》一文(未刊),文中说,二千多年来,中国士人虽在历史上发挥过很重要的作用,但他们的生活道路常是坎坷的,命运常是悲凉的。这也正说明古代封建制度之不合理。有两个问题经常困扰古代士人的心灵:一是道(学术文化)与势(政治权力)的矛盾;一是求知之难与感知之切。这两个问题也可说是两个“情结”。这两个情结使古代士人在心灵中孕育着许多沉忧积愤,于是发抒于各类体裁的文学作品中。所以掌握了这两个情结,就可以深入探寻中国古代士人的心态,这也是开启中国古典文学深层的一把钥匙。
在唐宋词中,当然也或多或少或显或隐地反映出当时词人心灵中的这两个情结。本文所要讨论的,只是唐宋词中“感士不遇”这一个情结。这里只拟引几位大词人作典型例证,说明这一问题,读者可借以隅反也。
在晚唐五代词中,似乎还没有感士不遇之作。因为那时作者视词为小道,言志抒怀要在古今体诗中表现,词不过是歌筵酒席间遣兴娱宾之作以供歌唱的,其内容多是“写一时杯酒间闻见,所同游者意中事”(晏幾道《小山词自序》),并没有深的托意。(南唐词意蕴较深,李后主亡国后之作尤为感慨深至,又当别论。)所以张惠言认为温庭筠《菩萨蛮》词有“感士不遇之意”,遭受后人的非议。《花间集》录温庭筠《菩萨蛮》词十四首,张惠言编《词选》时全都收入。按张氏编录《词选》,取录标准甚严,一共选唐宋词四十四家,一百十六首,而温词入选者,包括《菩萨蛮》十四首在内,共有十八首之多,占全书词数的七分之一强,可见张氏对温词的偏爱。温庭筠《菩萨蛮》第一首云: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
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
花面交相映。新巾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张氏在此首下评云:“此感士不遇也。篇法仿佛《长门赋》,而用节节逆叙。此章从梦晓后领起。‘懒起’二字含后文情事;‘照花’四句,《离骚》‘初服’之意。”张氏认为,温氏《菩萨蛮》十四首章法是连贯的,都是感士不遇之意。所谓“《离骚》‘初服’之意”者,指《离骚》中“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修吾初服”二句。王逸注:“言己诚欲遂进,竭其忠诚,君不肯纳,恐重遇祸,故将复去,修吾初始清洁之服也。”就是说,因为自己的忠诚不能得到君主的知赏,故将退隐也。我们看,温氏《菩萨蛮》词中果然有张惠言所阐发的意蕴吗?王国维说得好:“固哉,皋文之为词也!飞卿《菩萨蛮》、永叔《蝶恋花》、子瞻《卜算子》,皆兴到之作,有何命意?皆被皋文深文罗织。”(《人间词话删稿》)王氏批评张惠言“深文罗织”,这是对的。温庭筠《菩萨蛮》十四首,都是叙写女子的容貌、服饰、生活、心情以及居处的环境,虽然意象幽美,但并无更深的寄托。这十四首词大概就是如《全唐诗话》所记,“庭筠才思艳丽……宣宗爱唱《菩萨蛮》词,丞相令狐绹假其修撰,密进之。”所以并无托意。至于温庭筠本人是否有感士不遇的心情呢?有的,表现在他的诗中,如《寓怀》、《秋日》、《郊居秋日怀一二知己》等皆是,而不表现在词作中。这是晚唐五代诗人一般的态度,韩偓、韦庄都是如此,因为他们认为,诗才是言志的工具,而词则不是。所以说,晚唐五代词中无有感士不遇之意。
到了宋代,词的内涵逐渐开拓,于是感士不遇的心情在词中有所表现。下面举例证之。
第一个例证,我们举晏殊的词。也许有人会问,晏殊贵为宰相,可谓青云得意,他怎么也会感士不遇呢?我说,请看下面所引晏殊的这一首词:
家住西秦。赌薄艺随身。
花柳上,斗尖新。
偶学念奴声调,有时高遏行云。
蜀锦缠头无数,不负辛勤。
数年来往咸京道,残杯冷炙漫销魂。
衷肠事,托何人?
若有知音见采,不辞遍唱《阳春》。
一曲当筵落泪,重掩罗巾。
(《山亭柳·赠歌者》)
词中说,这位歌者“家住西秦”,应是今陕西人。她活动的区域是“数年来往咸京道”。“咸京”指秦都咸阳,这里借指汉唐的都城长安,即是宋代的永兴军(今西安市)。所以晏殊遇到这位歌者,应是在他晚年以观文殿大学士知永兴军之时,时间在仁宗皇祐二年至五年(1050—1053),晏殊六十岁至六十三岁。(夏承焘《唐宋词人年谱·二晏年谱》)词中叙写这位歌女虽然歌唱之妙“高遏行云”,但还是受到冷落的待遇,“残杯冷炙漫销魂”,所以慨叹:“衷肠事,托何人?”自己的深心无人知晓。因此,渴望遇到知音,“若有知音见采,不辞遍唱《阳春》。一曲当筵落泪,重掩罗巾。”这种求知之感是何等的沉痛!
晏殊作这首词,不仅是对这位“歌者”的同情,还有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之意。那么,晏殊有什么需要诉说的“衷肠事”呢?又有什么抑郁不平,希望知音了解呢?原来晏殊在数十年宦海风波中,也曾受到两次冤屈。《宋史》卷三一一《晏殊传》略记其事云:
(章献)太后崩,以礼部尚书罢知亳州,徙陈州。……庆历中,拜集贤殿学士、同平章事,兼枢密使。殊平居好贤,当世知名之士,如范仲淹、孔道辅,皆出其门。及为相,益务进贤材,而仲淹与韩琦、富弼皆进用,至于台阁,多一时之贤。帝亦奋然有意,欲因群材以更治,而小人权幸皆不便。……孙甫、蔡襄上言,宸妃生圣躬,为天下主,而殊尝被诏志宸妃墓,没而不言;又奏论殊役官兵治僦舍以规利。坐是降工部尚书,知颍州。然殊以章献太后方临朝,故志不敢斤言,而所役兵,乃辅臣例宣借者。时以为非殊罪。
这一段史文叙述得还清楚,只是对于第一次冤屈事件,只说“(章献)太后崩,以礼部尚书罢知亳州,徙陈州”。过于简略,没有说明具体情况。当时情况是这样的。宋真宗专宠刘皇后,无子,李宸妃生子赵祯,养于宫中,不知其生母。真宗卒,遗诏刘皇太后辅幼主赵祯(即是仁宗)听政。仁宗明道元年(1032),李宸妃卒。晏殊受命撰志文,只言生女一人,早卒,无子。晏殊不敢直书李宸妃生仁宗,是出于不得已,因为直书此事,是刘太后绝对不能允许的(任何人撰志文也都会这样回避)。次年,刘太后卒。这才有人告诉仁宗,他是李宸妃所生。于是仁宗恨晏殊所为志文不实,而加以贬黜。(参看夏承焘《二晏年谱》)第二次冤屈事件,传文中已经说清楚了。引进贤才,革新政治,本来是好事,不料竟受到小人权幸的排挤而被贬黜。对这两件冤屈事(《宋史》本传也说“时以为非殊罪”),晏殊心中一直是愤懑不平的,所以当他晚年知永兴军时,遇到这位艺高运蹇的歌者,于是有同病相怜之感,而作了这首沉痛的《山亭柳》词。从广义来说,这首词也说出了千百年来贤士怀才不遇普遍的愤激心情,等于一首《感士不遇赋》。
附带谈一下晏殊之子晏幾道。晏幾道也是一位著名词人,他秉性孤介,淡于宦情,在政治上,并不希望得君行道,但是他在性情品格与文学造诣上,仍然想寻求知音。而在这一方面,他仍然不免有寥落之感。我曾撰写过一篇《不惜歌者苦,但使知音稀——重读晏幾道〈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词》文稿,即说明此问题。此文将载于《文史知识》。
第二个例证,我们举苏轼的词。苏轼少时从母读东汉史,即立志欲学范滂。登朝之后,慷慨论政。熙宁初,曾以上书受神宗知遇。据苏辙所撰苏轼墓志铭,苏轼曾进谏:“窃念陛下求治太急,听言太广,进人太锐,愿陛下安静以待物之来,然后应之。”神宗竦然听受,曰:“卿三言,朕当详思之。”时王安石为相,锐意变法,苏轼持异议,安石之党遂排挤之。熙宁五年,外放苏轼通判杭州。熙宁七年冬,移知密州。熙宁九年丙辰中秋,苏轼作了一首传诵千古的《水调歌头》词: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惟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词中“我欲乘风归去”三句甚可玩味。神宗本来是能欣赏苏轼的政治才能的,所以苏轼外放后,仍对神宗抱有希望。《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引《许彦周诗话》云:“东坡受知神庙,虽谪而实欲用之,东坡微解此意。”屈原事楚怀王,忠而得谤,信而见疑,所作《离骚》中有“闺中既以邃远兮,哲王又不寤”之叹,苏轼“惟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之句,是否也有怀念“闺中邃远”,而又担心“哲王不寤”之意呢?既是念君,而又不免怨君,既求知,而又怨其不知,这是合乎情理的。
苏辙所撰苏轼墓志铭说:“初,公既补外,见事有不便于民者,不敢言,亦不敢默视也,缘诗人之义,托事以讽,庶几有补于国,言者从而媒孽之。上初薄其过,而浸润不止,至是不得已,从其请。既付狱,必欲置之死,锻炼久之,不决。上终怜之,促具狱,以黄州团练副使安置。”这就是所谓“乌台诗案”。王安石新法颁布后,由于有些地方官吏执行不善,反扰害人民。苏轼见此情况,作诗讽刺。其政敌遂罗织诗中词句,弹劾他诽谤朝政,因而系狱,欲置之死地。幸神宗宽恕,于元丰三年贬谪黄州。五年,他作一首《卜算子》词: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
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
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张惠言评此词,引鲖阳居士之语,逐句解释,如“缺月,刺明微也。漏断,暗时也”云云。这些话当然过于沾滞穿凿,但最后说:“此词与《考槃》诗极相似。”似乎还有相当道理。《考槃》是《诗经·卫风》之一篇,写贤者不遇于世,隐居自乐之情。苏轼作诗,托事以讽,本是希望君主能察知民隐,“庶几有补于国”,竟被诬陷为“诽谤时政”,下狱,远贬。他当然会感到自己是不为人知的,所以用孤鸿自比,而发“有恨无人省”之叹。苏轼作此词时,或许潜意识中有此想法,而后人读此词时,结合苏氏身世,很容易这样去理解。正如谭献评此词所云:“皋文《词选》以《考槃》为比,其言非河汉也。此亦鄙人所谓,作者未必然,读者何必不然。”(《复堂词话》)
第三个例证,我们举辛弃疾词。辛弃疾是一位具有壮怀伟志文武双全的人才。他祖籍济南,生长于女真统治的北方,即是所谓金朝,当金主完颜亮正隆末年将大举南侵之际,北方人民纷纷起义兵抗金,辛弃疾鸠众二千,为义军首领耿京掌书记,共图恢复。后来,叛将张安国杀耿京降金,辛弃疾与王世隆共缚张安国,率众南下,谒高宗于建康,时绍兴三十二年(1162)正月,辛年二十三岁。此后,辛弃疾遂留仕于宋。孝宗初年,有志恢复。乾道五年(1169),辛弃疾通判建康府(今南京),上《美芹十论》(按,吴熊和《辛弃疾〈美芹十论〉作年考辨》考定辛弃疾上《美芹十论》在乾道五年,蔡义江、蔡国黄著《辛弃疾年谱》即从吴氏之说),痛陈朝廷主和之失策,献“御戎十论,名曰《美芹》:其三言虏人之弊,其七言朝廷之所当行。”并劝孝宗“志在必行,无惑群议”。(《稼轩集钞存》卷一)次年,乾道六年,孝宗召对辛弃疾于延和殿。辛弃疾因论南北形势及三国、晋、汉人才,持论劲直,不为迎合,作《九议》及《应问》三篇献于朝。(按,《宋史》本传,“《应问》三篇”之下尚有“《美芹十论》”。上文已定辛上《美芹十论》在乾道五年,故此处删去。)言逆顺之理,消长之势,技之长短,地之要害,甚备。(《宋史》卷四○一《辛弃疾传》)这样看来,当时孝宗对于辛弃疾还是颇为器重的,但是后来辛弃疾为什么一直没有得到重用呢?大概有下列几种原因:一、孝宗恢复中原之壮志后来逐渐减退,朝廷上主和派又占上风。二、辛弃疾北人南归,受到南士的歧视和排挤。三、孝宗听了某些谗言,对辛的赏识之情也有所减弱。所以一直到淳熙五年(1178),辛弃疾已经三十九岁了,这年秋天,以大理寺少卿出为湖北转运副使。次年,淳熙六年(1179)春暮,改任湖南转运副使。同官王正己等为饯别,辛弃疾赋《摸鱼儿》词: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这是一首传诵千古的名作。上半阕借伤春慨叹南宋国势微弱,下半阕借陈皇后与汉武帝故事,以发抒其怀才不遇、壮志难申的感慨。辛弃疾以甫逾弱冠之年,即举兵抗金,杀敌归朝,陈恢复大计,本想受到重用,能独当一面,训练士卒,恢复中原。那知归朝将近二十年,才作一个湖北转运副使,管钱谷之事,这次迁官,仍然是转运副使,怎么能不使他大失所望呢?正如梁启超《稼轩词疏证》卷一评此词时所说:“先生本功名之士,惟专阃足以展其骥足,碌碌钱谷,当非所乐。此次去湖北任,谓当有新除,然仍移漕湖南,殊乖本望。”所以下半阕遂抒发其怨愤之情。“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一段,以陈皇后与汉武帝之关系比喻他自己与孝宗的关系。借夫妇以喻君臣,本是中国诗词中常用的托喻之法。汉武帝最初喜欢陈皇后,表示要以金屋贮之,后来宠衰,贬居长门宫。传说陈皇后曾奉黄金百斤与司马相如,请他作赋劝武帝回心转意。按,这个传说并非事实,《长门赋》并序是拟托之作。不过,辛词借用这个典故,还是贴切的。此词写得非常哀怨,而“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是绝望愤激之辞。最后结合身谋与国事,说:“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情意沉痛,而意象又极幽美。这首词写感士不遇的情怀,风格刚柔兼备,融合豪放与婉约于一炉,确是辛词中的上品。我曾说过,昔姚姬传评张九龄《望月怀远》诗,“是五律中《离骚》”,我认为,辛弃疾这首《摸鱼儿》词则是宋词中的《离骚》。
宁宗嘉泰元年(1201),辛弃疾六十二岁,家居铅山,作了一首《鹧鸪天》词,题序云:“有客慨然谈功名,因追念少年时事,戏作。”词云:
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
燕兵夜娖银胡簶,汉箭朝飞金仆姑。
追往事,叹今吾。
春风不染白髭须。
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
[按,此词,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谓与上年《行香子》诸词意境甚相近,系于庆元六年(1200);而蔡义江、蔡国黄《辛弃疾年谱》则谓《行香子》“诸作多是秋冬事,此首入春,因系本年。”兹从蔡说。]
自从淳熙六年(1179)以后,十馀年中,辛弃疾曾一度任湖南安抚使、江西安抚使,被劾罢官;后又任福建提刑、安抚使,又被劾罢官。辛任职时,是有作为的,在湖南创建飞虎军,在江西举办荒政,在福建积镪储粟,修建郡学。因为他做事认真,雷厉风行。所以言官弹劾他“用钱如泥沙,杀人如草芥”。当淳熙六年,他开始经营带湖新居。(旧说谓经营带湖新居在淳熙八年,兹从蔡氏《辛弃疾年谱》。)《新居上梁文》中自称“稼轩居士”(《稼轩集钞存》卷三),他以“稼”名轩,似乎有愿以农耕终老之意,但这不过是聊以自慰而已,其用世之志实未能忘也。所以在嘉泰元年六十二岁时,与客谈功名追念少年时事,慨叹四十年中岁月蹉跎,自己的兵谋将略不得施展,只好长期隐居田园,所以说:“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所谓“平戎策”,即指当年所上《美芹十论》、《九议》等。)不说朝廷不采用自己论兵抗金的大计,而说,现在只落得个将平戎策换得种树书了。意极悲愤,而措辞则极委婉,充分表达了怀才不遇的心情。
现在要附带谈谈陆游。论词的造诣之高,陆游不及辛弃疾,但是怀抱恢复中原之壮志而苦于不得施展,陆与辛的境遇则是相同的。陆游一直是志复中原,并勇于论政谈兵。在孝宗即位之初,陆游为枢密院编修官,数次论奏国家大计。他曾作《上殿札子三首》,请加强诏令威信,政事制度应以仁宗为法,又曾代人撰拟《乞分兵取山东札子》,又作《上二府论都邑札子》,畅论抗金大计,建议迁都建康,并登用北方遗才(并见《渭南文集》卷三)。孝宗初即位时,虽亦有志恢复,然志向不坚定,故未能采纳陆游的建议,加以龙大渊、曾觌等佞臣用事,排挤陆游,故不久即外放(参看于北山《陆游年谱》)。后来陆游于乾道六年(1170)入蜀,为夔州通判,又被四川宣抚使王炎辟为幕僚。王炎调职,陆游在四川作了几任地方官,又为四川制置使范成大的幕僚。淳熙五年(1178),陆游东归,作了一首《蝶恋花》词(据夏承焘、吴熊和《放翁词编年笺注》):
桐叶晨飘蛩夜语。
旅思秋光,黯黯长安路。
忽记横戈盘马处,散关清渭应如故。
江海轻舟今已具。
一卷兵书,叹息无人付。
早信此生终不遇,当年悔草《长杨赋》。
词中开头三句是说,将于秋日返回京都(“长安”借指临安)。“忽记”二句是回忆当年为王炎幕僚在汉中时情况。下半阕写归途中的感慨。“一卷兵书,叹息无人付”是说自己的北伐战略无人采用,与辛弃疾“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用意相同,不过陆是直说辛是婉言。篇末二句,“早信此生终不遇,当年悔草《长杨赋》”是绝望的愤激之辞。《长杨赋》是西汉扬雄作的。汉成帝为了向胡人夸耀,命官吏捕捉许多野兽送至长杨射熊馆,以备胡人猎获,致使农民不得收敛禾稼,扬雄上《长杨赋》以讽。陆游借用《长杨赋》以比自己所上陈恢复大计之奏疏。从这一首词中,也可以看出陆游的怀才不遇的感慨。
以上所举的几个典型例证,说明宋词中所表现的感士不遇的心情。这几位词人,才略、身世不同,词的风格亦异,但是他们同样在词中发抒了“感士不遇”之思。在这个问题上,本文不过是粗引其端,如果进一步阐述,还大有文章可作的。
(《四川大学学报》1990年第4期。收入《词学古今谈》)
〖注释〗
据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二○《注东坡集四十二卷、年谱、目录各一卷》条下云:“沈括先与坡同在馆阁,后察访两浙,至杭,求坡近诗,签贴以为讪怼,李定等论诗置狱,实本于括云。”沈括贤者亦复吹求文字以陷害他人,可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