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天祥词
劲节孤忠照两仪。更将馀事赋新词。
“妾心元是分明月”，取义成仁此誓辞。
几年苦战此馀生。告别江涛恨不平。
自有斗牛奇气在，冲冠怒发欲吞嬴。
吾国古人论文，一向重视作家人品。严嵩、阮大铖也都长于作诗，但是因为他们是擅权乱政、残害忠良的奸臣，所以严的《钤山堂集》、阮的《咏怀堂诗》，遂为世人所鄙弃。南宋国势衰弱，受女真与蒙元的压迫，岳飞精忠报国，抗金杀敌，文天祥壮烈抗元，殉节柴市，保存了人间正义、民族气节，受到中国人民的万世景仰。他们并非专业词人，所作也很少，但是千古传诵不衰。（当然，岳飞、文天祥二人的词作艺术性也相当高，并非专是词以人重。）我认为这个衡文的标准是可贵的。
文天祥（1236—1282）平生作诗很多，而作词则甚少，他大概也是以馀事填词的人。《文山先生全集》中载词七首（卷二载《齐天乐》词二首，卷一四《指南后录》中载词五首），后人又从《草堂诗馀》中辑得《沁园春》一首，共八首。唐圭璋《全宋词》即录此八首。而其最佳之作则是在宋帝昺祥兴二年己卯（1279）北行途中暂居建康（今南京）时所写的数首。
宋恭帝德祐二年（1276）春正月，元兵前锋至临安，宋帝奉表请降；三月，宋帝及谢太后被俘北去。文天祥间关泛海南走，至福建，尊奉宋帝昰、帝昺，举义兵抗元，转战于福建、江西、广东。宋帝昺祥兴元年（1278）十二月，文天祥在潮州兵败被俘，服毒不死，为元张弘范所囚禁。次年，元世祖命护送文天祥至大都（今北京）。“（张）弘范遣督镇抚石嵩护行，且以崖山所得宋礼部郎官邓光荐与俱。……（六月）十二日至建康，囚驿中，邓光荐寓天庆观。八月二十四日，天祥北行。”（《文山先生集》卷一九元刘岳申《文丞相传》，参看《文山先生集》卷一七《文山先生记年录》。）文天祥在被俘北行途中，曾在建康暂住了两个多月，而且与邓光荐在一起，时常唱和。在这期间，他作了几首传世的杰出词篇。
宋度宗宫中有一位女官王昭仪，名清惠。元兵入临安，宫中自后妃以下皆被掳北去，王昭仪亦在其中。她路过汴京夷山驿时，题了一首《满江红》词：“太液芙蓉，浑不似、旧时颜色。曾记得、春风雨露，玉楼金阙。名播兰馨妃后里，晕潮莲脸君王侧。忽一声、鼙鼓揭天来，繁华歇。龙虎散，风云灭。千古恨，凭谁说。对山河百二，泪盈襟血。客馆夜惊尘土梦，宫车晓碾关山月。问姮娥、于我肯从容，同圆缺。”（据周密《浩然斋雅谈》卷下。《文山先生集》卷一四及陶宗仪《辍耕录》卷三均载此词，字句微异。）这首词传诵到建康，文天祥认为，此词“惜末句少商量”。（《文山先生集》卷一四）他的意思大概觉得“问妲娥、于我肯从容，同圆缺”这几句语气委婉，似有随遇而安之意，立场还不够坚定鲜明。其实，王清惠这几句词的意思是说，不愿屈服于元朝而想与妲娥共处。后来王清惠到大都后，自请为女道士，可见她也是有民族气节的。文天祥大概希望在这些地方应当表现得更坚决些，于是他和了一首，题序是：“和王夫人《满江红》韵，以庶几后山《妾薄命》之意。”其词云：
燕子楼中，又捱过、几番秋色。
相思处、青年如梦，乘鸾仙阙。
肌玉暗销衣带缓，泪珠斜透花钿侧。
最无端、蕉影上窗纱，青灯歇。
曲池合，高台灭。人间事，何堪说。
向南阳阡上，满襟清血。
世态便如翻覆雨，妾身元是分明月。
笑乐昌、一段好风流，菱花缺。
按题序中所谓“庶几后山《妾薄命》之意”，指的是这样一件事。陈后山（师道）受到曾南丰（巩）的特殊知赏，曾死后，陈后山作《妾薄命二首》，自注曰：“为曾南丰作。”第一首云：“主家十二楼，一身当三千。古来妾薄命，事主不尽年。起舞为君寿。相送南阳阡。（“南阳阡”指墓地，见《汉书·原涉传》。）忍着主衣裳，为人作春妍。有声当彻天，有泪当彻泉。死者恐无知，妾身长自怜。”第二首又有“死者如有知，杀身以相从”之语。陈后山此诗表现了对其师曾南丰的无限忠诚，誓不改从他师。文天祥此词，即是借用王夫人的口气，表示他自己对于故国的坚贞气节，如“世态便如翻覆雨，妾身元是分明月”，就是这一信念的誓辞。后来文天祥在大都被囚禁三年，元朝统治者威胁利诱，百般折磨，但是他始终坚贞不屈，最后尽节柴市，大义凛然，实现了他的庄严诺言。而他临死时衣带中所写：“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宋史》本传）就是这两句词的注脚。
《四部丛刊》影明刊本《文山先生集》卷一四《指南后录》卷一载《酹江月》（水天空阔）一首，题为“驿中言别友人”。唐圭璋《全宋词》在此首之后跋云：“按清雍正三年刊本《文山全集·指南录》中载此首，题作‘驿中言别’，下署‘友人作’，盖以为邓剡（按，即邓光荐）词，未知何据，俟考。”正因为这个缘故，所以后来有人认为这首词是邓剡（光荐）所作赠文天祥者。然细绎词中“那信江海馀生”云云，切合文天祥的身世与思想。明陈霆《渚山堂词话》认为此词是文天祥所作，他说：“文丞相既败……作《酹江月》二篇，以别友人，用东坡‘赤壁’韵。……曰：‘恨东风、不借世间英物。’其于兴复，未尝不耿耿也。”所以清代刻本中所加之语，恐不足信。而且自清初以来迄于近代，词的选本中，如朱彝尊《词综》、陈廷焯《词则》、梁令娴《艺蘅馆词选》、龙榆生《唐宋名家词选》，选录此词，均署名“文天祥”。所以我也认为此词应是文天祥所作。词的全文如下：
水天空阔，恨东风、不借世间英物。
蜀鸟吴花残照里，忍见荒城颓壁。
铜雀春情，金人秋泪，此恨凭谁雪。
堂堂剑气，斗牛空认奇杰。
那信江海馀生，南行万里，属扁舟齐发。
正为鸥盟留醉眼，细看涛生云灭。
睨柱吞嬴，回旗走懿，千古冲冠发。
伴人无寐，秦淮应是孤月。
南宋德祐二年，文天祥于元兵监视中在镇江逃脱，历尽艰险，泛海至温州，旋入福建，举义兵。词中所谓“那信江海馀生，南行万里”，就是对此事的回忆。现在虽然兵败被俘，囚禁建康，然而壮志犹存，仍想效法蔺相如之完璧归赵、诸葛亮之击退司马懿，自信一片精忠如宝剑之气，上冲斗牛。这是何等的壮怀激烈！《历代诗馀》卷一一八引陈子龙评此词说：“气冲斗牛，无一毫委靡之色。”尤可贵者，则是此种表达激昂忠愤之情的词作，能够“悲壮雄丽，并无叫嚣气息”（陈廷焯评语，见《词则·放歌集》。）。因为粗犷叫嚣，则浅露无余味，是词中所忌。上文所引文天祥和王夫人之《满江红》词“世态便如翻覆雨，妾身元是分明月”两句，借王夫人的口吻以表达己意，词语很委婉，而意志则极刚强。可见风格婉约之作同样可以表达刚贞壮烈之怀，这正是词体之特长，惜乎世之皮相论者不足以语此。
总之，文天祥作词虽不多，但在词史上应有其较重要之地位。刘熙载说：“文文山词，有‘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之意，不知者以为变声，其实乃正之变也。故词当合其人之境地以观之。”（《艺概》卷四）王国维说：“文文山词，风骨甚高，亦有境界，远在圣与、叔夏、公谨诸公之上。”（《人间词话》删稿）均可谓深切中肯之论。
文天祥苦战三年，兵败被俘，囚执北上，路过建康，虽壮心未泯，而报国无从，他初到建康，作《金陵驿》诗云：
草合离宫转夕晖。孤云飘泊复何依。
山河风景元无异，城郭人民半已非。
满地芦花和我老，旧家燕子傍谁飞。
从今别却江南日，化作啼鹃带血归。
可以看出，他当时的心情是十分悲痛的。这些诗可以与他此时的词作参看。
邓光荐也是抗元志士，与文天祥志节相同，但两人以前似未谋面，同被囚于建康时始相识，常相唱和。当文天祥和王夫人《满江红》词之时，邓光荐也作了一首和词（王母仙桃），附载《文山先生集》卷一四。文天祥曾为邓光荐的《东海集》作序，序中说：“《东海集》者，友人客海南以来诗也。海南诗而曰《东海集》者何？鲁仲连，天下士，友人之志也。”（按，此指鲁仲连宁蹈东海而死不肯帝秦之意。）又说：“余与友人年相若，又同里闬，以斯文相好，然平生落落不相及，及居楚囚中，而友人在行，同患难者数月。其自五羊至金陵所赋，皆余所目击，或相唱和。”文天祥自金陵北行时，除作《酹江月》词与邓光荐相别之外，又作《送行中斋三首》（按，“中斋”是邓光荐之号），其辞旨亦甚肫挚沉痛。其第二首云：“坚白不在缁，羔裘良自惜。此谊公素明，俗见或未识。”第三首云：“及兹万里别，一夕肠百转。余生惊须臾，孤感横九县。庶几太尉事，万一中丞传。”文天祥认为邓光荐是最能了解他的志事的，希望邓将来能撰文记述，如柳宗元之作《段太尉逸事状》，韩愈之作《张中丞传后序》。（以上引文均见《文山先生集》卷一四）参照这些资料，更有助于理解文天祥在建康所作的这几首词。
邓光荐后来隐居故乡庐陵，抗节不仕，与遗民刘辰翁交谊很好，时相唱和。他的词也作得好，兹录一首《唐多令》，此词即是羁囚于建康时所作，吊古伤今，悲怆动人：
雨过水明霞。潮回岸带沙。
叶声寒、飞透窗纱。
堪恨西风吹世换，更吹我、落天涯。
寂寞古豪华。乌衣日又斜。
说兴亡、燕入谁家。
惟有南来无数雁，和明月、宿芦花。
（《四川大学学报》1985年第3期。收入《灵谿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