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朱淑真生活年代及其《断肠词》
一朱淑真生活年代考辨
宋代女子能填词者颇不乏人,但是有词集传世者只有李清照《漱玉词》与朱淑真《断肠词》。李清照声名煊赫,论者甚多,而评论朱淑真词的专文则殊少概见。数年前,我与叶嘉莹教授合撰《灵谿词说》,论述唐宋词家三十馀人,有李清照,无朱淑真。所以我现在撰写此篇以补空缺,将来可收入《灵谿词说续集》之中。
研究朱淑真时,首先遇到一个疑难问题,就是她的生活年代。她究竟应当算是北宋人,或南宋人,两说不同,迄无定论。因为关于朱淑真生平事迹的记述,在传世的南宋人著述中只有魏仲恭《断肠集序》,相当简略(另有孙寿斋《断肠集后序》,是抒情之作,未叙事实),而明朝人的有关记载又多臆测不实之辞,更容易使后人心中滋生迷惑。
我曾撰写《朱淑真生活年代考辨》一文,文中考定朱淑真是南宋人。兹撮述文中要旨如下。
我曾检查自清初朱彝尊《词综》以至近代各种词选本,对于朱淑真生活年代的看法,差异甚巨,大约有以下数种:一、北宋末人;二、南宋初人;三、南宋中叶人;四、持怀疑态度。
其实,研究朱淑真的生活年代,问题并不复杂。南宋人魏仲恭《断肠集序》是可靠的资料,朱淑真的诗词作品也记录了她的生活,可供参证。现在先节录魏仲恭的序文于下。
比往武陵(今湖南常德),见旅邸中好事者往往传诵朱淑真词。每窃听之,清新婉丽,蓄思含情,能道人意中事,岂泛泛所能及,未尝不一唱而三叹也。早岁不幸,父母失审,不能择伉俪,乃嫁为市井民家妻。一生抑郁不得志,故诗中多有忧愁怨恨之语。每临风对月,触目伤怀,皆寓于诗,以写其胸中不平之气,竟无知音,悒悒抱恨而终。……其死也,不能葬骨于地下,如青冢之可吊,并其诗为父母一火焚之。今所传者,百不一存,是重不幸也。予是以叹息之不足,援笔而书之。……如其叙述始末,自有临安王唐佐为之传,姑书其大概为别引云,乃名其诗为《断肠集》。……淳熙壬寅二月望日,醉□居士宛陵魏仲恭端礼书。(转引自张璋、黄畲校注《朱淑真集》附录三“序跋”)
按,“淳熙壬寅”是淳熙九年,即是公元1182年。照序文中口气看来,魏作序时,距朱淑真之死时间不会太久,所以旅邸中还传诵其诗词。如果朱淑真是北宋人,南渡后不久即死去,像有的学者所推论的那样,那么,她的死应在高宗建炎元年以后的十年之内(1127—1136),也就是淳熙九年以前四十多年。这与魏序中的口气是不合的。
既然南宋人的可靠记录认为朱淑真是南宋人,那么,朱淑真是北宋人之说又是怎么出来的呢?原来朱淑真《断肠集》中有《会魏夫人席上小鬟妙舞曲终求诗于予以飞雪满群山为韵作五绝》五首七言绝句诗,明末沈际飞批点《草堂诗馀别集》,认为朱诗题中之“魏夫人”即是“曾子宣丞相内子”。(转引自金性尧《朱淑真评传》,载《中国历代著名文学家评传》续集二。按,曾子宣即是曾布,北宋哲宗时为同知枢密院事,徽宗初,为相。)如果照沈际飞这一说法,朱淑真既然与曾布之妻魏夫人为友,当然是北宋人了。不过,沈际飞是明末人,距朱淑真之卒已四百多年,南宋、元、明人都没有认为朱诗题中之“魏夫人”是曾布之妻者,而沈际飞毫无佐证,何以出此臆断呢?大概因为曾布之妻魏夫人颇有文名,朱熹曾说:“本朝妇人不能文,只有李易安与魏夫人。”(《朱子语类》卷一四○)所以沈际飞一看到“魏夫人”之名,即联想到曾布之妻而附会之。
不幸,这个臆测对于后世论述朱淑真者造成了认识上的混乱。自清末以至于解放之后,有不少学者认为朱淑真是北宋人,南渡后不久即死去。但是《朱淑真集》中有不少诗词,显然是在高宗绍兴八年(1138)定都临安后之作,而且口吻不似老妇人(详下文)。这是一个很大的矛盾。
最近,金性尧同志所撰《朱淑真评传》注意到这个矛盾,于是对所谓“魏夫人”的问题提出新的看法。他说:“这个魏夫人与曾布之妻不相干,或者是另一个姓魏的妇女,就像诗集中提到的谢夫人、吴夫人一样,今皆不可考。”我认为,金氏之说很合情理。这样一来,就把沈际飞所造成的迷雾拨开了,朱淑真的生活年代也容易确定了,她应是南宋人,其许多诗词也容易解释了。
下面,我们再作几点论证,说明朱淑真确是南宋初期人。
一、曾布在哲宗时为同知枢密院事,徽宗立,拜尚书仆射,崇宁元年(1102),罢相外放,以后未再回汴京,大观元年(1107)卒。(《宋史·曾布传》)如果朱淑真与曾布之妻魏夫人有交往,至晚也当在公元1102年,或许稍前。假设公元1102年朱淑真二十岁左右,那么,到高宗绍兴八年(1138)定都临安之时或稍后,朱淑真应是将近六十岁的老人了。但是《朱淑真集》中有不少诗词,如《元夜三首》、《清平乐·夏日湖上》等,都是在临安所作,写她与情人欢会之情事,如:“新欢入手愁忙里,旧事惊心忆梦中。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又如:“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这些缠绵悱恻的词句,岂像一位六十岁妇女的心情与口吻?可见在公元1138年高宗定都临安之后,朱淑真犹在盛年,那就绝不会在北宋末年(1102年以前)有社交活动了。
二、据《朱淑真集》中作品看来,她的家境相当富裕,其第宅中有东园、西楼、水阁、桂堂、依绿亭等。那么,这个第宅是在汴京呢?还是在临安呢?如果认为朱淑真少年时曾与曾布之妻魏夫人为友,则这所第宅应在汴京。但是朱《集》中有《夜留依绿亭》诗,其中有“水鸟栖烟夜不喧,风传宫漏到湖边”之句,这显然是在临安所作,因为临安邻近西湖,所以宫漏可以因风而传到湖边,汴京周围是没有湖的。所以依绿亭应是在她临安的第宅中。如果说,朱家原住在汴京,靖康之难,汴京沦陷,朱淑真之父在南渡后十年之中又在临安重建一所讲究的第宅,这是不可能的。南宋之初,金兵渡江,国势危急,高宗以天子之尊,尚被金兵赶得东奔西跑,甚至入海,金兵北撤之后,高宗仍往来于绍兴、临安、平江、建康等地,不遑宁处,直到绍兴八年,始定都于临安。(《宋史·高宗纪》)朱淑真之父并非显宦,如果他在北宋灭亡时携家逃难南下,如何能在南渡初兵慌马乱的十年之中在临安重建一所有园亭的第宅呢?据此可以推知,朱家的第宅是一直在杭州的,所以北宋灭亡,汴京沦陷,而她家在杭州的第宅依然无恙。
三、如果说朱淑真少长汴京,曾与曾布之妻为友,则靖康金兵灭宋时,她一定逃难南渡。她目击亡国之痛,身历流离之苦,以她的多愁善感,一定会有大量的悲愤哀愁之作,何以朱《集》中毫无这类作品呢?由此可以推知,朱淑真一直生长在杭州,没有经历过靖康亡国之变与南渡流离之苦。
就以上所考辨阐释者看来,主张朱淑真是北宋人而少长汴京者,所根据者只有一条证据,即是沈际飞所臆断的朱淑真《会魏夫人》诗题中的魏夫人是北宋末宰相曾布之妻。这是一个臆断,不可凭信,上文已辨明。反之,从南宋人魏仲恭《断肠集序》以及朱淑真诗词作品中,可以找出充分的证据。说明朱淑真少长杭州,其生活年代在南宋初期。所以朱淑真之为南宋人,就不会再有疑问了。
以上是拙撰《朱淑真生活年代考辨》的“摘要”。读者如拟知其详,请参看全文,载《文献》1991年第2期。
二朱淑真生平事迹
南宋王唐佐所撰《朱淑真传》已佚,关于朱淑真生平事迹,资料太少,无法详述。金性尧同志所撰《朱淑真评传》是符合事实的。现在我参考金《传》,略附己意,述朱淑真生平如下。
朱淑真,钱唐(今杭州市)人。一说是“浙中海宁人,文公(按,指朱熹)侄女”,非是。从她的诗词来看,她是生长在杭州的。朱诗集中有《会魏夫人席上》五首七绝诗,后人或以为此“魏夫人”是北宋末宰相曾布之妻,而朱淑真早年曾在汴京有文学活动。这个说法是不可信的,考辨已详上节。
前人或以为朱淑真之父曾游宦浙西,乃是根据所谓朱淑真手书《璇玑图记》,其说并不可靠,因为此文及手迹都是伪造的。不过,淑真之父虽未必游宦浙西,但是她的家境相当富裕,其第宅中有东园、西楼、水阁、桂堂、依绿亭等。朱淑真少时居于闺中,读书、赋诗、饮酒、弹琴、赏玩四时景物,其生活是幽闲而快乐的。她父亲也是读书人,所以朱淑真从少小时就有相当好的文化教养。朱淑真对其父母有深厚的思想感情,在外地时,经常思念父母,流露于诗篇中,如《寄大人二首》、《春日书怀》(从宦东西不自由)等。
朱淑真是按照当时惯例,奉父母之命而结婚的。她的婚姻并不美满。魏《序》中说她“早岁不幸,父母失审,不能择伉俪,乃嫁为市井民妻”。她丈夫可能是出身市井,但后来也曾读书,作过小官。朱淑真有一首《贺人移学东轩》诗,勉励她丈夫好好读书,准备应试;又有一首《送人赴试礼部》诗,也是勉励其夫应试之作。(两首诗题都对其丈夫称“人”,引起后人的诧异。)不过,其夫并未能考中进士,大概从其他途径获得一个微官末职。朱淑真曾随其夫到过扬州、湖南等地,还作了《江上阻风》、《舟行即事七首》等诗。朱的丈夫大概是一个出身市井的风尘俗吏,对于朱淑真的志趣、才情,不能理解、欣赏。朱淑真最初还想委曲求全,和好相处,曾作诗相赠,但是后来裂痕日深,难以忍受,朱淑真在其《黄花》诗中说:“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做出了明确的表示。于是他们的夫妻关系终于破裂,朱淑真回到娘家。
这时朱淑真还在盛年,她是一位有才情又有高度文学修养的女子,不幸生于封建礼教的严酷束缚之时,在婚姻爱情问题上,遭遇到残酷的挫折,于是她产生了一种变态的逆反心理,抱着极大的勇气,冲破封建礼教、社会风习的藩篱,要别觅新欢,另寻知己,以求得安慰。她所觅的新欢,姓名无可考,大概是一个鳏夫。(朱淑真《对雪一律》中“更念鳏居憔悴客,映书无寐奈愁何”之句,可能是指其情人。)他们两人最初情好甚笃。朱的《元夜三首》第三首云:“火烛银花触目红,揭天鼓吹闹春风。新欢入手愁忙里,旧事惊心忆梦中。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赏灯那得工夫醉,未必明年此会同。”《清平乐·夏日游湖》云:“恼烟撩雾。留我须臾住。携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黄梅细雨。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最是分携时候,归来懒傍妆台。”都是大胆地写出了他们二人欢会时的缱绻情况。谁知好景不长,不知何故,二人又分离诀别了。朱有《恨别》诗云:“调朱弄粉总无心,瘦觉寒馀缠臂金。别后大拼憔悴损,思情未抵此情深。”写出了诀别之后的幽怨之情胜于相思之情。最后只好“待封一罨伤心泪,寄与南楼薄幸人”(《初夏五首》)。
从此,朱淑真心情抑郁以至于死去。有人根据魏《序》中“其死也,不能葬骨于地下,如青冢之可吊”之语,推测朱淑真可能是投水自尽的。她是何时死的,多大年岁,都难以确考。据有关资料推测,她大概卒于孝宗初年,卒年在四十五岁至五十岁之间。她生前,曾经编辑过所作诗词。(《寓怀》二首之一说:“孤窗镇日无聊赖,编辑诗词改抹看。”)死后,“为父母一火焚之”。(魏《序》语)直到淳熙九年,魏仲恭才从社会上所传抄传诵者收集编订为《断肠集》。朱淑真《断肠诗集》,最早有元刊本,前集十卷,后集八卷,此后,经历明、清两朝,抄本、刻本还很多。(民国14年,涵芬楼将元刊本《断肠诗集》前、后集合并影印。)至于《断肠词》,又有各种单行本。张璋、黄畲校注《朱淑真集》附录二“版本”,对于《断肠诗集》、《断肠词》的历代刊刻情况,有详细记录,请参看。
三朱淑真《断肠词》论析
朱淑真《断肠词》的数量远不如其诗作。据张璋、黄畲校注的《朱淑真集》,其诗有三百三十七首,而词仅有三十二首,相当于诗的十分之一。不过,即便这三十二首词,也能在宋代词史中占一席地位,尽管其造诣不如李清照《漱玉词》之高超。
朱淑真与李清照都是北宋末南宋初的女作家,生活在相同的时代,但是她们之间,在各方面都存在着很大的差距。将她们二人比较一下,可使研究工作更深入一层。
李清照系出名门。其父李格非登进士第,以文章受知于苏轼,著《洛阳名园记》。他仕至礼部员外郎,提点京东刑狱。徽宗崇宁中,名列元祐党籍,遭到贬黜。李清照十八岁时嫁赵明诚,明诚之父挺之为当时显宦,与新党接近。明诚博雅好古,搜罗考订前代金石刻辞,著《金石录》,李清照襄助之,以伉俪而兼知己。明诚卒后,李清照作《金石录后序》,成为传世之名作。靖康之难,赵明诚、李清照南下,明诚于建炎三年(1129)病卒。此后,李清照避乱奔走于越、台、温、衢、杭诸州及金华一带,备尝流离之苦。绍兴八年(1138)以后,定居临安。大约卒于绍兴二十一年至二十六年之间(1151—1156),年约七十岁。(参看黄墨谷《重辑李清照集》附《年谱》)至于南宋人说部中所记李清照改嫁张汝舟不久即仳离之事,纯属政敌诽谤,以讹传讹,不足凭信。李清照是元祐党人之后,而又旗帜鲜明地主张抗战,因此为当时新党后裔及主和派所嫉。黄墨谷同志所撰《为李清照“改嫁”再辩诬》一文(载《齐鲁学刊》1984年第6期),辨证详确,可以参看。
再看朱淑真的生平身世,没有李清照那么多的波澜曲折。朱淑真之父虽也是读书人,但并无名位,不牵涉当时政治。朱淑真安居杭州,没有经过像李清照那样在靖康之难后多年的奔走流离之苦。只是朱淑真嫁给一个市井俗吏,终致仳离,其婚姻不如李清照美满。
再从政治见解与文学活动来看,朱与李也大不相同。李清照之父是旧党,夫公是新党,所以她对于新旧党争极为熟悉,对国家大事也极为关心。南渡之后,她极力主张抗战,反对投降,表现于各种作品中。李清照因为家世关系,早年即参与文坛活动。大约十九岁时,即作《浯溪中兴颂碑和张文潜二首》,“悲诸贤之远谪,忧国祚之将衰。”(黄墨谷语)李清照对北宋词坛情况非常熟悉,而且有自己的独特见解。她所作《词论》,历评北宋诸著名词人之长短得失,大体是中肯的;并且针对当时一部分作词者过于诗化之弊,提出词“别是一家”之说,以保持词的特质。她兼长诗、文、词,都有独到之处。可惜她所著的《李易安集》十二卷(晁公武《郡斋读书志》著录)早已失传。其诗、文流传至今者仅有数篇;其《漱玉词》,在宋代已有单行刊本,可惜已失传,经后人多方掇拾甄别,仅存可信者四十五首。(据黄墨谷《重辑李清照集·漱玉词》,他家说法小有差异,但大体都定为四十多首。)
再看朱淑真。她一生居于闺中,对于政治比较隔膜。北宋末年的新旧党争,南宋初年对金和战之争,在朱的诗词中均无反映。从朱的集子中又可以看出,她与当时文坛名人似乎绝少来往,南宋各家诗文集与说部中,也没有提到过朱淑真的。她只是生活在一个小天地中,与外界接触较少,其诗词中所抒写者,大都是个人的观赏体会及深愁幽怨,偶有涉及国计民生者,但为数很少。有一点,朱淑真比李清照幸运。南宋魏仲恭编录朱淑真的诗词为《断肠集》,元代有刻本,以后明、清两代均有传抄传刻本,流传下来了。她的文章无有传世者,清初发现的朱淑真《璇玑图记》手迹,是伪托的,不可信,上节已提到。
下面,我们将对朱淑真《断肠词》试作评析。
朱淑真填词,承晚唐五代遗风,受《花间集》沾溉尤深。北宋中叶以后词坛的变化,如柳永大作慢词,开展铺叙,苏轼以诗法入词,拓新境界,这些,对朱淑真似乎都很少影响。她的《断肠词》三十二首中,慢词仅有五首(《念奴娇》二首、《月华清》、《绛都春》、《酹江月》),平浅乏精彩。她所擅长的是小令。现在先举其代表作两首,即陈廷焯所谓“殊不让和凝、李珣辈者”。(《白雨斋词话》卷二)
春已半。触目此情无限。
十二阑干闲倚遍。愁来天不管。
好是风和日暖。输与莺莺燕燕。
游院落花帘不卷。断肠芳草远。
(《谒金门》)
年年玉镜台,梅蕊宫妆困。
今岁未还家,怕见江南信。
酒从别后疏,泪向愁中尽。
遥想楚云深,人远天涯近。
(《生查子》)
《谒金门》词写一个深闺少女幽微曲折的情怀。当春天已经过去一半的时候,她阑干倚遍,幽怨无端,觉得还不如莺燕之能欣赏风和日暖。结尾两句写出怅惘之情怀,情景交融,造境幽美。这首词的风格虽然很像《花间集》,但自出新意,并非模古。《生查子》词是怀远之作。“酒从别后疏,泪向愁中尽”,是警策之句。
以上两首小令都是以空灵蕴藉见长,但是朱淑真的令词中也有疏快跌宕之作,如《清平乐》词:
风光紧急。三月俄三十。
拟欲留连计无及。绿野烟愁露泣。
倩谁寄语春宵。城头画鼓轻敲。
缱绻临歧嘱付,来年早到梅梢。
这是一首饯春之词,是在三月三十春末日作的。各种选本都未选此词,而俞平伯先生《唐宋词选释》选录了。俞先生指出,朱词用意出自贾岛之诗。贾岛《三月晦日寄刘评事》诗:“三月正当三十日,风光别我苦吟身。劝君今夜不须睡,未到晓钟犹是春。”朱词全篇之意与之略同。俞先生又云:“上片押入声韵,声情高亢。结尾倒插一句写景。如把‘绿野’这句放在开头,就显得平衍了。”这首词在《断肠词》中是一种别调。
《断肠词》中还有一些颇见巧思的佳作,兹录两首于下:
弯弯曲。新年新月钩寒玉。
钩寒玉。凤鞋儿小,翠眉儿蹙。
闹娥雪柳添妆束。烛龙火树争驰逐。
争驰逐。元宵三五,不如初六。
(《忆秦娥·正月初六日夜月》)
巧云妆晚,西风罢暑,小雨翻空月坠。
牵牛织女几经秋,尚多少、离肠恨泪。
微凉入袂,幽欢生座,天上人间满意。
何如暮暮与朝朝,更改却、年年岁岁。
(《鹊桥仙·七夕》)
这两首词都能自出新意。《忆秦娥》词将正月初六的夜月比做一钩寒玉,又说:“元宵三五,不如初六。”一般人都是欣赏元宵的圆月,而朱淑真偏说,正月初六的“新月”如一“钩寒玉”,更耐人赏玩。因为它是新生的,以后逐渐增大,变圆,充满希望,至于元宵三五月圆之夜,虽然是“闹娥雪柳”、“烛龙火树”非常热闹,但月圆则亏,所以“不如初六”。《鹊桥仙》词结句从秦观词句翻出。秦观《鹊桥仙》词云:“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朱淑真词却说:“何如暮暮与朝朝,更改却、年年岁岁。”她要把“年年岁岁”,改变成“暮暮与朝朝”,使牛郎、织女能朝夕相聚。
《断肠词》中有一首《蝶恋花》词;运思用笔均有回环宕折之致,《词综》、《词则》、《唐宋名家词选》均选入此词。词云:
楼外垂杨千万缕。欲系青春,少住春还去。
犹自风前飘柳絮。随春且看归何处。
绿满山川闻杜宇。便做无情,莫也愁人意。
把酒送春春不语。黄昏却下潇潇雨。
这是一首送春、惜春之词,全首共用了五个“春”字,写出留恋之情。“莫也愁人意”句下,四印斋本《断肠词》校语云:“《杂俎》本作‘苦’。按毛刻改此,似嫌落均(按,“均”同“韵”),别本总作‘意’。”校语认为,此句末字应是“意”,毛氏《诗词杂俎》本作“苦”,是因为“意”字不叶韵而臆改的,不可从。许昂霄《词综偶评》云:“意字借叶。”按“意”字在《寘》韵,借用与《语》、《麌》、《御》、《遇》诸韵相叶,亦正如姜夔《长亭怨慢》词:“阅人多矣,谁得似,长亭树。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借用《纸》韵之“此”字与《遇》韵之“树”字相叶。大概南宋人有此种用韵法。
《断肠词》中《清平乐·夏日游湖》一词,后人对此有不同的理解。兹先录此词于下:
恼烟撩露。留我须臾住。
携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黄梅细雨。
娇痴不怕人猜。随群暂遣愁怀。
最是分携时候,归来懒傍妆台。(“随群暂遣愁怀”句,四印斋本注:“别作‘和衣睡倒人怀。’”)
俞平伯先生《唐宋词选释》中录此词,于“携手”句下注云:“这里当是和女伴携手。”于“随群”句下注云:“这几句仿佛唐人小说《莺莺传》所谓‘于喧哗之下,或勉为语笑,闲宵自处,无不泪零’。虽说得很轻淡,而怀人之意却分明。一本作‘和衣睡倒人怀’。句劣,非。”俞氏认为此词是朱淑真与女伴游湖之作,下片第二句应作“随群暂遣愁怀”。而金性尧同志则认为,这首词是“写她和情人的欢会,还写出了细节,从‘携手藕花湖上路’看,是在临安”。又说,下片第二句应是“和衣睡倒人怀”。(金撰《朱淑真评传》)我同意金氏的意见。因为从《朱淑真集》的内容中可以看出,她与其夫仳离之后,归住母家,又另觅新欢,这是一个事实。她的《元夜三首》中的第三首云:“新欢入手愁忙里,旧事惊心忆梦中。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这显然是写与情人欢会的。《清平乐》词应是同类的作品。此词上片写与情人湖上相会,景象空灵清婉;下片写其相爱时的缠绵悱恻之情,“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二句,写情尤为真率大胆。朱淑真与其夫仳离之后,另觅新欢,这是一种很大胆的行为。因为她对于不幸的婚姻的愤慨,怀着逆反的变态心理,冲破封建礼教藩篱,因此也就毫无顾忌地将自己与情人欢会之情尽量泄露于诗词作品中。《断肠词》中还有一首《江城子·赏春》:
斜风细雨作春寒。对尊前。忆前欢。
曾把梨花,寂寞泪阑干。
芳草断烟南浦路,和别泪,看青山。
昨宵结得梦夤缘。水云间。悄无言。
争奈醒来,愁恨又依然。
展转衾裯空懊恼,天易见,见伊难。
这首词大概也是思念其情人之作,可与《清平乐》词互相印证。
中国古代女子在作品中倾吐爱情,以民歌最为大胆。如《子夜歌》:“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至于有文化教养之女子,大都是出以含蓄蕴藉之笔法,像朱淑真《清平乐》词这种毫无顾忌而大胆倾吐者,可谓绝无仅有。南宋王灼评论李清照,“作长短句,能曲折尽人意,轻巧尖新,姿态百出,闾巷荒淫之语,肆意落笔,自古搢绅之家能文妇女,未见如此无顾藉也。”(《碧鸡漫志》卷二)其实,在今日流传的四十多首《漱玉词》中,我们并看不出有所谓“闾巷荒淫之语”。假设王灼见到朱淑真的《清平乐》词,不知将如何评论。至于“和衣睡倒人怀”句,别本又作“随群暂遣愁怀”,这是怎么回事呢?我推测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可能是,朱淑真与其情人诀绝之后,自悔以前用情过于天真,于是将此词改得轻淡一些;第二种可能是,后人觉得“和衣睡倒人怀”这种句子出于一个女子之口,太露骨了,所以改得含糊一些。不过,从上下文看,只有“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才能辞意紧密衔接。因为“和衣睡倒人怀”,所以是“娇痴”,所以是大胆的“不怕人猜”,如果只是“随群暂遣愁怀”,那是人际交往中很普通的情况,又何必“娇痴不怕人猜”呢?所以我推测原稿一定是“和衣睡倒人怀”。
至于对朱淑真的总评价,我认为,陈廷焯的意见是公允的。他说:“朱淑真词,才力不逮易安,然规模唐五代,不失分寸。惟骨格不高,可称小品。”(《白雨斋词话》卷二)况周颐亦有一段总论朱词的话:“淑真为(曾)布妻之友,则是北宋人无疑。李易安时代犹稍后于淑真。即以词格论,淑真清空婉约,纯乎北宋;易安笔情较浓至,意境较沉博,下开南宋风气。非所诣不相若,则时会为之也。”(《蕙风词话》卷四)按,况氏谓淑真词“清空婉约”,“易安笔情较浓至,意境较沉博”,这是对的。但是,若据此即认为朱词“纯乎北宋”,易安“下开南宋”,因而断定淑真为北宋人,以证实其所笃信的朱淑真与曾布妻为友之说,则是错误的。朱淑真填词,上承唐五代遗韵,北宋中叶以后柳永、苏轼等人词风之转变,对她几乎无有影响,故形成其“清空婉约”之特点,绝不能仅就此即证明其为北宋人也。
现在,我们对朱淑真之为人及其作品作一个总的结论。朱淑真一生的遭遇是很值得同情的。她是一位有才华而富于感情的女子,出身于读书人的家庭(但并非显宦),有相当高的文化修养。但是不幸由父母之命嫁给一个市井出身的风尘俗吏。最初她也想委曲求全,但终因志趣乖违而离异,返回母家。她怀着变态的逆反心理,冲破封建礼教藩篱而另觅新欢。后来不知何故又与情人决裂,遂抑郁而死,可能是投水自尽,年岁大约在四十至五十岁之间。她的一生确实是一个悲剧。她好作诗词,但是生活范围狭窄,诗词内容多是写景物观赏与自己在婚姻恋爱方面的悲欢怨抑,很少涉及当时的政治与社会。又因为与当时文坛很少接触,所以诗词风格也是独往独来。她平生作诗颇多,填词甚少,但是词的造诣在其诗作之上。她的诗清婉自然,但意蕴平浅,且有稚嫩处。词则清空婉约,得晚唐五代遗韵,在宋代词史中能占一席地位。不过,朱淑真诗词的价值还不仅在文学上。金性尧同志说:“朱淑真在整个中国文学史上能够占的位置不大,但在中国妇女生活史上应该占突出的地位。”(金撰《朱淑真评传》)这话是有道理的。在中国,二千多年来,封建礼教对人民的控制、摧残、压迫是很厉害的,所以鲁迅先生斥之为“吃人的礼教”。而女子所受的控制、摧残,尤为严酷。观察朱淑真的一生及其作品,可以看到,在古代封建社会中,一个有高度才华与文化修养的女子,在婚姻、恋爱问题上所受到的苦难以及她在变态的逆反心理支持下的大胆反抗。朱淑真的行为与作品,在古代封建社会中,是会受到批评与非议的,但我们今天应当予以同情的理解,赏其才,谅其心,而哀其遇矣。
(《四川大学学报》1991年第3期。收入《词学古今谈》)
〖注释〗
明田艺蘅《纪略》:“淑真,浙中海宁人,文公侄女也。”吴兔床云:“按淑真,钱塘人,以为海宁者谬。文公侄女之说,尤为荒诞不经。”(转引自张璋、黄畲校注《朱淑真集》“附录”四)《四库提要》卷一九八集部词曲类“《断肠词》”条云:“宋朱淑真撰。淑真,海宁女子,自称幽栖居士。是集前有《纪略》一篇,称为文公侄女。然朱子自为新安人,流寓闽中,考世谱世系,亦别无兄弟著籍海宁,疑依附盛名之词,未必确也。”按,四库馆臣辨朱淑真为朱子侄女之说不可信,是矣,然犹谓“淑真,海宁女子”,则未免失之眉睫也。
按《璇玑图记》首见于王士祯《池北偶谈》,此书卷一五云:“辛亥冬,于京师见宋朱女郎淑真手书《璇玑图记》一卷,字法妍妩。……予向见《断肠集》,不载此文。诸家撰闺秀诗笔者,皆未之载。宋桑世昌泽卿、明云间张玄超之象撰《回文类聚》,亦未收此。”可见这篇托名朱淑真所书的《璇玑图记》,在王士祯以前,不见于任何记载。所以《四库提要》卷一七四集部别集类存目“断肠集”条下云:“王士祯记康熙辛亥见淑真绍定二年(按,应作“三年”)手书《璇玑图记》一篇,备录其文于《池北偶谈》中,且称《断肠集》不载此文,诸家撰闺秀诗笔者皆未之及云云。然流传墨迹,千伪一真,此文出淑真与否,无从考证。疑以传疑,姑存是一说可矣。”四库馆臣怀疑此手迹不可信,是有道理的,不过,他说“无从考证”,其实有一点是可以考证的。《记》文末尾署名:“绍定三年春二月望后三日,钱唐幽栖居士朱氏淑真书。”按,朱淑真之卒,在孝宗淳熙九年(1182)之前,魏仲恭《断肠集序》已明言之,而“绍定”乃理宗年号,绍定三年是公元1230年,距淳熙九年将近五十年,朱淑真早已死去,如何还能撰文而手书之呢?
朱淑真的生卒年无从确考。我们姑且根据《朱淑真集》中的诗词作一些推测。《朱淑真集》中《夜留依绿亭》诗中有句云:“水鸟栖烟夜不喧,风传宫漏到湖边。”这显然是在高宗绍兴八年(1138)定都临安以后之作。朱《集》中还有不少关于西湖的诗,如《湖上闲望二首》、《湖上小集》、《下湖即事》、《吊林和靖二首》、《游湖归晚》、《湖上咏月》、《游西湖闻莺》等,又有《清平乐·夏游湖》词。这些作品所写的都是升平景象,肯定是在绍兴八年以后之作。因为绍兴八年以前,南渡之初,高宗驻跸各地,局势不稳,临安西湖不会有此种景象的。假设绍兴八年(1138),朱淑真二十岁,则到绍兴三十二年(1162)高宗禅位孝宗时,朱淑真已经四十四岁了。朱淑真之死大概在此时或稍后,因她与丈夫仳离之后,另觅新欢,又复离散,抑郁而死,她的年岁不会很大。如果照此推算,到孝宗淳熙九年(1182)魏仲恭编辑《断肠集》时,朱淑真已经死去二十年,也许有人认为,魏编《断肠集》时,不可能距朱之死有二十年之久,也许只有十几年。那么,假设将朱淑真卒年向后推算到孝宗隆兴(1163—1164)、乾道(1165年以后)间,恐怕她也不会超过五十岁。从以上所估计者看来,朱淑真约生于公元1119年,即是徽宗宣和元年,卒于孝宗隆兴元年(1163)以后的数年之中,年岁在四十五至五十岁之间。
四印斋本《断肠词》是根据汲古阁未刻本《断肠词》校补的,得词三十一阙(况周颐跋语)。张璋、黄畲校注《朱淑真集》“前言”中说:“词集部分,以汲古阁《诗词杂俎》本为底本。”又参考诸书,进行校勘增补,共得词三十二首。其中将四印斋本《断肠词》三十一首全部收入,又增补《酹江月·咏竹》一首,是据北京图书馆藏明抄本《诗渊》补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