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陈与义词
诗法为词亦一途,简斋于此得骊珠。
杏花疏雨传佳什,自有神情似大苏。
陈与义字去非,号简斋,是北宋末、南宋初的杰出诗人。他的诗是学杜甫的,但也很受其前辈诗人黄庭坚、陈师道的影响。所以方回《瀛奎律髓》以杜甫为一祖,黄庭坚、陈师道、陈与义为三宗,说明其源流关系。不过,陈与义论诗是有独立见解的,他曾说:“诗至老杜极矣,东坡苏公、山谷黄公奋乎数世之下,复出力振之,而诗之正统不坠。……要必识苏、黄之所不为,然后可以涉老杜之涯涘。”(中华书局版《陈与义集》卷首晦斋《简斋诗集引》转述)所以陈与义作诗虽亦取法黄、陈,但又不为其所囿。他的诗作,“体物寓兴,清邃超特,纡余闳肆,高举横厉”(张嵲《陈公资政墓志铭》),无有黄、陈诗生硬艰涩之弊。尤其是在汴京沦没、流转湖湘时之作,感伤时事,寄托遥深,“以简洁扫繁缛,以雄浑代尖巧,第其品格,故当在诸家之上”(刘克庄《后村诗话》前集卷二)。
陈与义不仅长于作诗,并且也工于填词,但所作甚少,只存《无住词》十八首,不及其诗作的二十分之一。但是它在宋词中却也有一定的地位。《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陈与义《无住词》“吐言天拔……殆于首首可传,不能以篇帙之少而废之”,肯定了它的价值。
陈与义词可贵之处何在呢?后世论者异口同声地指出陈词的特长即是绝似苏东坡。南宋黄昇《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卷一说:“陈去非……有《无住词》一卷,词虽不多,语意超绝,识者谓其可摩坡仙之垒也。”后来杨慎《词品》也说陈词:“语意超绝,笔力排奡,识者谓其可摩坡仙之垒,非溢美云。”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说陈词如《临江仙》,“笔意超旷,逼近大苏”。
陈与义填词是否有意要学苏东坡呢?不见得。词体的发展,在内涵、风格、意境方面,与诗体是有区别的。自《花间》、南唐以来,形成一种传统,有其特长,也有其局限。欧阳修兼工诗词,但是他的词作仍是继承南唐的风气,与其诗作异趣。苏东坡“以诗为词”,开始将作诗之法运化于词中,这是一个创举。当时评价不一。誉之者谓:“东坡先生非心醉于音律者,偶尔作歌,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王灼《碧鸡漫志》卷二)非议者说:“子瞻以诗作词,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陈师道《后山诗话》)按,以诗为词,可以增拓内涵,变化风格,有革新的一面,不过,应当有一定的限度,如果流宕忘返,则变为长短句之诗,“语意拙直,不自缘饰”(元好问语,见《新轩乐府引》),便失去词之特质了。苏门四学士中,秦观最善于填词,但是秦观的词并没有走苏东坡的道路,而仍然遵循《花间》、南唐词的传统,又受柳永词的影响而加以发展,其中消息,值得细参。北宋末年著名词人贺铸、周邦彦的作品,也无东坡词的影响。晚近论者,或谓北宋末年以来,出现了一个“以苏轼为首的豪放派”,这是毫无事实根据的。(参看吴世昌《有关苏轼词的若干问题》,载《文学遗产》1983年第2期)
那么,陈与义的词为何很像苏东坡呢?这就需要考察一下陈与义填词的情况。陈与义少以诗名,以后专精为之,平生所作六百馀首,而填词只是馀事,是晚年奉祠退居时才伫兴写作的。据胡穉《简斋先生年谱》,陈与义于宋高宗绍兴五年乙卯(1135)六月以病告,除显谟阁直学士,提举江州太平观,寓湖州青墩镇寿圣院塔下;次年绍兴六年丙辰(1136)六月,被召为中书舍人。绍兴八年戊午(1138)五月,复知湖州,以疾得请提举临安府洞霄宫,还青墩镇僧舍。这年十一月即逝世。《无住词》十八首,大都是在居青墩镇僧舍时所作(偶或亦有追记之作)。如《虞美人》(扁舟三日秋塘路)题序云:“乙卯岁,自琐闱以病得请,奉祠,卜居青墩镇,立秋后三日行……”《玉楼春》(山人本合居岩岭)题序云:“青墩僧舍作。”《南柯子》(矫矫千年鹤)题云:“塔院僧阁。”(本集卷三○《得张正字书》诗“岁暮塔孤立,风生鸦乱飞”句下胡注:“时先生居青墩镇寿圣寺塔下。”)《浣溪沙》(送了栖鸦复暮钟)题序云:“七月十二日晚卧小阁。”《临江仙》(忆昔午桥桥上饮)题序云:“夜登小阁,忆洛中旧游。”盖均是居“青墩僧舍”时所作,而所谓“小阁”,即在僧舍中。青墩僧舍有“无住庵”,陈与义居此,故遂以“无住”为词集之名。
据以上的叙述,可以知道,陈与义晚年奉祠退居僧舍时,情绪悠闲,于是以长短句自遣,写了《无住词》十八首。他以前既非一向专业作词,所以不很留心当时词坛风气,也未受其影响。譬如,自从柳永、周邦彦以来,慢词盛行,而陈与义独没有作过一首慢词;词至北宋末年,趋重雕饰,周邦彦即是以“富艳精工”见称,贺铸亦复如是,而陈与义的词独是疏快自然,不假雕饰。可见陈与义填词是独往独来,自行其是,他自然也不会有意去模仿东坡,不过,他既然有高妙的诗才与深厚的素养,一旦也是“以诗为词”,所以很自然地就与东坡相近了。
下边,让我们先看陈与义一首最著名的词。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
长沟流月去无声。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馀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
闲登小阁看新晴。
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临江仙·夜登小阁,忆洛中旧游》)
据上文所论述,此词应是陈与义绍兴五年或六年退居青墩镇僧舍时之作,年四十六或四十七。陈与义是洛阳人,他追忆二十馀年前的洛中旧游,那时是徽宗政和年间,天下承平无事,可以有游赏之乐。其后金兵南下,北宋灭亡,陈与义流离奔走,艰苦备尝,而南宋朝廷在播迁之馀,仅能自立,回忆二十馀年的往事,百感交集,沉郁悲凉。但是他作词时,并不直写事实,而是用空灵的笔法,以唱叹出之(这是作词的要诀)。上半阕是追忆洛中旧游。“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两句,的确是造语“奇丽”。(胡仔评语,见《苕溪渔隐丛话》后集三四)。一种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宛然出现于心目中。但是这并非当前实境,而是二十馀年前渺如云烟的往事在回忆中的再现。刘熙载说得好,“陈去非……《临江仙》:‘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此因仰承‘忆昔’,俯注‘一梦’,故此二句不觉豪酣,转成怅悒,所谓好在句外者也。”(《艺概》卷四)下半阕起句“二十馀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一下子说到当前,两句中包含了南、北宋之间无限的国事沧桑、知交零落之感,内容极充实,而用笔极空灵。“闲登小阁”三句,不再承接上文之意,进一步发抒悲叹,而是宕开去写,想到盛衰兴亡,古今同慨,于是看新晴,听渔唱,将沉挚的悲感化为旷达,这一点也与东坡相似。这首词通体疏快明亮,浑成自然,如水到渠成,不见矜心作意之迹。张炎称此词“真是自然而然”(《词源》卷下)。然“自然”并不等于粗率浅露,这就要求作者有更高的文学素养。彭孙遹说得好:“词以自然为宗,但自然不从追琢中来,亦率易无味。如所云绚烂之极,仍归平淡。……若《无住词》之‘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自然而然者也。”(《金粟词话》)元好问也对陈与义这首词给予高度评价。其所作《自题乐府引》(按:此文《遗山文集》中无之,见于《彊村丛书》中据明弘治壬子高丽刊本之《遗山乐府》)说:“世所传乐府多矣,如山谷渔父词……陈去非怀旧云:‘忆昔午桥桥下(按:此字《无住词》作“上”)饮……渔唱起三更。’又云:‘高咏《楚辞》酬午日……今夕到湘中。’如此等类,诗家谓之言外句,含咀之久,不传之妙,隐然眉睫间,惟具眼者乃能赏之。”
陈与义另外的佳词,如:
高咏《楚辞》酬午日,天涯节序匆匆。
榴花不似舞裙红。
无人知此意,歌罢满帘风。
万事一身伤老矣,戎葵凝笑墙东。
酒杯深浅去年同。
试浇桥下水,今夕到湘中。
(《临江仙》)
今日山头云欲举。青蛟素凤移时舞。
行到石桥闻细雨。听还住。风吹却过溪西去。
我欲寻诗宽久旅。桃花落尽春无所。
渺渺蓝舆穿翠楚。悠然处。高林忽送黄鹂语。
(《渔家傲·福建道中》)
这些词都有以诗为词的特点。所以王灼论宋人词时也说,陈去非“佳处亦如其诗”。(《碧鸡漫志》卷二)
以诗为词,也是宋词发展中的一种途径。如果运用恰当,即是说,将作诗的方法运用到填词中去,而又能保持词的情韵意味,那么,这些作品,虽然缺少许多词作中的那种隐约幽微、烟雨迷离之致,然而疏快明畅,也自有其可取之处。苏东坡在这方面的尝试是很有效的,其他诗人也是这样做的,陈与义就是一个。
此外,我们还可以举出北宋末另一位作者,就是张舜民。张舜民擅长作诗,但很少填词,他的词作仅存四首,可见他是不经常作词的。但是他的《卖花声·题岳阳楼》词,的确是千古传诵的佳作。其词如下:
木叶下君山。空水漫漫。
十分斟酒敛芳颜。
不是渭城西去客,休唱《阳关》。
醉袖抚危栏。天淡云闲。
何人此路得生还。
回首夕阳红尽处,应是长安。
张舜民因事贬监郴州(今湖南郴县)酒税,此词盖南迁过洞庭时所作。在此以前不久,舜民曾从征西夏,故有“不是渭城西去客”之语,非泛泛用典。(采用郑骞说,见所编《词选》。)这也是以作诗之法为词,豪宕疏快,也很自然地与东坡相似,但是他也并非有意要学苏的。
(《四川大学学报》1984年第1期。收入《灵谿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