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李清照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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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李清照词

李清照(易安)词应当如何评价,是一个复杂细致颇费研究的问题。1959年,国内学术界曾对此问题展开讨论,意见仍多分歧。《文学评论》1961年第2期中刊载郭预衡先生的《李清照词的社会意义与艺术价值》一文,分析深细,其中有些意见我是赞同的,但是有两个问题,还可以商榷。

关于李清照词

第一个就是李清照词的社会意义问题。

郭先生认为,在北宋亡国之后,“李清照和许多士大夫阶层的人物同样遭受了国破家亡、流离失所的痛苦。”“可以说,李清照的词到这时候已经不仅是个人悲欢的反映,而是代表了当时特定的历史条件下一个阶层的情绪了。”因此,郭先生就以当时士大夫的标准去衡量李清照,认为李清照词的社会意义是较小的,“它不是事变当中那种昂扬的积极的时代精神的反映,而是一种比较低沉和消极的时代精神的反映”。所以郭先生又说:“有的论者把这样的词看作是‘忠愤之语’或‘爱国的情感’,我以为不然。”(引文均见《文学评论》1961年第2期第74、第75、第76诸页)

我们知道,李清照是宋代的一位女词人。我们评论她的作品时,不应该用今天的标准去衡量,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但是以当时士大夫的标准去衡量她是否可以呢?我想这也是不妥当的。所谓“士大夫”,当然都是男子。在封建社会中,男子和女子在社会上的地位是很悬殊的。一个地主阶级的士大夫,可以参与政治,并且按儒家传统的要求,他应当抱济世之志,有忧国之怀,以天下为己任。但是女子怎么样呢?地主阶级家庭中的女子,照例是关在闺中,料理家务,对她最高的要求,不过是相夫教子,做一个贤妻良母而已;国家大事是不许她参与的,她也无权过问的。试问,在这样的封建制度之下,我们是否可以用士大夫的标准去衡量李清照?当南宋之初,如果有一个士大夫,所作词中总是“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或是“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那当然是消极低沉,要不得的。但是李清照的情况不同。李清照是一个女子,既不能从政,更不能参军。“旌旗拥万夫”以抗击金兵,她是绝对做不到的;上“万字平戎策”以条陈政见,也是不允许的(所引皆辛弃疾词语)。如果她的词中出现了类似下列的壮语:

耳畔风波摇荡,身外功名飘忽,何路射旄头?

(张元幹词)

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

(张孝祥词)

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辛弃疾词)

那倒是很不相称的,我们当然也不能这样要求她。况且李清照除去国破家亡之外,还有一件极痛心之事,就是她的丈夫赵明诚死去了。文学应该写生活的实践。李清照是封建社会中的一个女子,对于国家大事,她不能直接参与,她仅能把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南渡衣冠少王导,北来消息欠刘琨。”(李清照诗句)以表示她对于时事的感愤、对于国家的关怀。虽然她在宋高宗绍兴四年金兵南攻时所作的《打马赋》(“打马”是一种赌博)中也曾说:“佛狸(北魏太武帝小名,此处用来比况进攻南宋的女真统治者)定见卯年死,贵贱纷纷尚流徙。满眼骅骝兼騄耳,时危安得真致此?老矣谁能致千里,但愿将相过淮水。”(《说郛》卷一九李清照《打马图经》颇有北上抗战的壮志,也不过只是一种假想而已。至于她自己凄苦的身世,感受亲切,使她发为长短句时,不能不哀怨感伤,如《声声慢》、《永遇乐》、《武陵春》等,这倒是自然而真实的。郭先生贬责李清照词“哭哭啼啼”。我认为,如果南宋初的一个士大夫,作词时总是哭哭啼啼,那当然是很不好的,而李清照词中的哭哭啼啼,则是可以理解的。在封建社会中,一个国破家亡、暮年丧偶、飘泊无归的女子,作词时还不许她哭几声,未免太苛求于古人了。

李清照对于封建礼教是有相当的反抗精神的。她打破“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封建规条,她要讲学问,作文章,作诗,作词,在词中大胆写出自己的思想感情,“肆意落笔,无顾藉”(王灼《碧鸡漫志》卷二)。她有见解,敢说话,批评当时文人,讥弹以前词家。她也相当地关心国家命运,愤慨南宋初统治者逃避畏缩,不敢抗战,而作诗讽刺。李清照冲决封建藩篱的限度也就到此为止,这在当时已经是难能而可贵的。如果以士大夫的标准去衡量李清照这样一个女子,要求她能像辛弃疾、陆游那样积极昂扬,壮怀激烈,未免有点脱离实际了。

李清照以一个女子,不能参与国家军政大事,她作词时,通过自己凄苦身世的亲切感受,抚今思昔,以寄托缅怀故国之情,这是自然而真实的。正因为如此,所以还是有感人之力。南宋灭亡后,刘辰翁说:“余自乙亥上元(按,乙亥是宋帝㬎德祐元年,是岁元兵大举攻宋;次年,元兵入临安,俘宋帝北去。)诵李易安《永遇乐》,为之涕下。今三年矣,每闻此词,辄不自堪。”(《须溪词》,《永遇乐》词序。所以如果说李清照词中有“忠愤之语”,固然有点过誉,但是完全否定其中有爱国的情感,恐怕也是不公允的。

关于李清照词

第二个就是李清照词中运用语言的问题。

郭先生论李清照词的艺术特点,是“直抒胸臆和用语的朴素自然”。又认为:“只有前代的李煜,和她有共同的特点。”这个意见很正确,我完全赞同。郭先生又加以发挥说:“李清照的语言艺术是由苦心锤炼而达到自然朴素的境界的。但这并非全由个人主观努力上的结果,这也由于生活变化和时代变革的影响。我们知道,在词的理论上,李清照并没有标榜过自然朴素,她是既反对村俗,又鄙薄尘下的,既主张用典,又看重学问的。……一个追求典雅的作家,在时代变动、生活变动的时刻,在经历了痛苦悲哀的时刻,再去数典用事是不可能的了,于是直抒胸臆就成了本色。”(以上引文均见《文学评论》1961年第2期,第77页)这段意见在理论上固然讲得通,但是与李清照论词作词的情况似乎并不符合。

我认为,李清照并不是一个追求典雅的作家,她论词也不主张用典,而作词用语朴素自然是她一贯的作风,并非由于时代变革、生活变动而有所改易。

李清照论词的意见,见于《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三,文长不备引。其中并无主张作词要用典的话。李清照批评柳永“词语尘下”。据我的理解,并不是因为柳词多用通俗的语言,而是指责柳词中写男女爱情过于露骨,有低级趣味,格调不高。李清照又批评贺铸词“苦少典重”。“典重”二字,似乎也不是指的用典故。因为贺铸的词,无论他自己的估计或是旁人的评论,都认为是喜欢用典、善于锤炼字面的。贺铸自己说:“吾笔端驱使李商隐、温庭筠,常奔命不暇。”(《宋史·文苑·贺铸传》)张炎也说:“贺方回、吴梦窗皆善于炼字面,多于温庭筠、李长吉诗中来。”(《词源》卷下)所以像贺铸这样的词,李清照也不至于还认为它是缺少典故的。至于李清照自己作词,一贯的是喜欢运用朴素自然的语言,少时所作,即是如此。例如:

花自飘零水自流。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一剪梅》)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

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醉花阴》)

都是以寻常言语度入音律,并不是晚年由于时代变革、生活变动而运用语言才趋于朴素自然的。国破家亡之痛,流离颠沛之苦,使李清照词的风格意境变了,由婉约轻倩而变为激楚苍凉,至于运用语言方面,似乎并没有什么大变化。

我对于李清照词论的解释,郭先生可能还不同意,我不妨再补充一点意见。照郭先生的说法,李清照早年论词,主张典雅,反对村俗,晚年由于时代变动、生活变动,于是作词时运用朴素自然的语言。这种说法如果能够成立,必须有一种先决的条件,就是肯定李清照词论是早年所作。但是这件事是无法肯定的。《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三引李清照词论,并没有说它是李清照早年作品,此外,在其他书中也找不到任何资料来说明这一点。所以李清照词论可能是早年所作,也可能是晚年所作。如果是晚年所作,郭先生的说法就讲不通了。李清照不可能在同一个时候论词是主张典雅,反对村俗,而自己作词则大量运用通俗语言。同一个作家,所持理论与创作实践这样矛盾,是不合情理的。照我的说法,李清照论词并未主张用典,而她作词喜欢运用朴素自然的语言,是由早年到晚年一贯的作风,那么,李清照的词论无论是早年所作或者是晚年所作,解释起来都没有窒碍了。

以上两点意见,未必正确,姑且提出,以供商讨。

关于李清照词

(1962年2月15日《成都晚报》。收入《冰茧庵丛稿》)

〖注释〗

俞正燮《癸巳类稿》卷一五《易安居士事辑》中引《打马赋》“时危安得真致此”句下有“木兰横戈好女子”一句。有此一句,意义似乎更好一些。我所引《说郛》(涵芬楼据明钞本排印)本中无此句。俞氏所据,不知何本。

陆游《渭南文集》卷三五《夫人孙氏墓志铭》:“夫人幼有淑质。故赵建康明诚之配李氏以文辞名家,欲以其学传夫人,时夫人始十馀岁,谢不可,曰:才藻非女子事也。”孙氏之言可以代表中国封建社会中一般拘守礼法的女子的思想,而由此也正可以看出李清照的出类拔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