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贺铸词
匡济才能未得施,美人香草寄幽思。
《离骚》寂寞千年后,请读《东山乐府》词。
词体之发展,到北宋已臻全盛。晏殊、欧阳修承继南唐词风而意境更为深沉浑厚。柳永多作慢词,开创铺叙之法,擅长写都市欢游以及羁旅行役,其兴象高处不减唐人。苏轼以卓异之天才,运用诗法入词,逸气旷怀,健笔壮彩,一新天下耳目。晏幾道虽远绍《花间》,而深怀幽抱出乎其上,遂为北宋令词之冠冕。秦观为苏门四学士之一,而填词则不受东坡笼罩,妍姿幽趣,开径自行,论者谓其独得“词心”(冯煦《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到北宋末年,从事倚声者,则需要在前人业绩之上更有所开拓,始能卓然自立,于是贺铸、周邦彦被推为首选。
周邦彦是北宋末年词坛大家,众所公认。其词音律谐美,辞句精丽,言情写物,穷极工巧,上承柳永,下启姜夔,论者或比之为诗中杜甫(王国维《清真先生遗事》),亦足以见其地位之重要,而对贺铸之词,则褒贬悬殊。宋人论贺词者,尚多称赞之语(详下文),至清初,刘体仁谓:“若贺方回,非不楚楚,总拾人牙慧,何足比数。”(《七颂堂词绎》)清末王国维撰《人间词话》,评论唐宋词人,极多精义,而对贺铸词则贬抑特甚。他说:“北宋名家以方回为最次,其词如历下、新城之诗,非不华赡,惜少真味。”王国维认为,北宋词人,贺铸最差,把他比做历下(指明李攀龙)、新城(指清王士禛)之诗,仿佛是“莺偷百鸟声”(《静庵文集续编·文学小言》论“新城”诗语),空有形式之美,而缺乏真情实感。这个论断是不公允的。
贺铸的词是有其独到之处的,他在词境上有所开拓,与周邦彦异曲同工,尽管对后世的影响没有周邦彦深远。
贺铸(1052—1125)字方回,著有《东山词》,又名《东山寓声乐府》,共二百八十馀首。他的词作的特长,最重要的就是深得楚《骚》遗韵。关于这一点,前人已有指出者。北宋张来作《东山词序》,称其词“幽洁如屈、宋”。南宋王灼《碧鸡漫志》卷二说:“前辈云:‘《离骚》寂寞千年后,《戚氏》凄凉一曲终。’《戚氏》,柳所作也。柳何敢知世间有《离骚》,惟贺方回、周美成时时得之。”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云:“方回词,胸中眼中,另有一种伤心说不出处,全得力于楚《骚》,而运以变化,允推神品。”这些评论虽然都中肯綮,但尚有待于进一步的阐发。
本来,《诗经》与《楚辞》是中国诗歌的两大渊源,而楚《骚》的美人香草之辞、芬芳悱恻之韵,沁人心脾,醉人神魂,影响于后世者尤为深远。汉、魏以降的诗人或多或少的都受到楚《骚》的沾溉。兹略举数例。东汉中叶以后之人所写的《古诗十九首》中,如“涉江采芙蓉”、“庭中有奇树”二首,即极富《骚》意。谢灵运山水诗往往融汇《庄》理《骚》心。陈子昂、张九龄的《感遇诗》,常是借美人香草之辞以寄托其政治上的感愤,情韵极为深美蕴藉,而张九龄的《望归怀远》诗,姚鼐称其“是五言律中《离骚》”(《五七言今体诗钞》)。至于唐、五代、北宋词人,当然也往往从楚《骚》中吸取营养。(张惠言《词选》谓温庭筠《菩萨蛮》词有《离骚》“初服”之意,那是穿凿附会之谈,不过,温词也确有能得《离骚》情韵之处。)但是深得楚《骚》遗韵而表现得最为突出者,当推贺铸。
现在,让我们先看贺铸最著名的《青玉案》(题《横塘路》)词: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榭,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碧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按,此首各本字句多歧异,此据四印斋本《东山词》。)
“横塘”在今苏州市西南,贺铸晚年居此,有“小筑”。(《中吴纪闻》卷三)这首词大概即作于晚岁居横塘之时。上半阕是说,看到一个女子,她的“凌波”微步没有向横塘这边走过来,自己只好目送其“芳尘”远去。用曹植《洛神赋》中“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的字面,增加美感,并且暗含将此女子比作洛神之意。“锦瑟”四句是说,谁与这个女子共度锦瑟华年呢?她所住的“月桥花榭,琐窗朱户”,又在何地呢?恐怕只有春知道而已,想象女子之孤独并寄以怀念之情。下半阕自述幽居情况,仍用“碧云”、“蘅皋”等绮丽之辞。“碧云”用江淹《杂体诗》:‘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隐寓怀人之意。“蘅皋”也是出自《洛神赋》:“尔乃税驾乎蘅皋。”“试问”数句,用三种比况描写闲愁,深受称赏,“人皆服其工,士大夫谓之‘贺梅子’。”(《竹坡诗话》卷一)罗大经认为“诗家有以山喻愁者”,“有以水喻愁者”,而贺铸“试问闲愁”数句,“以三者比愁之多也,尤为新奇,兼兴中有比,意味更长。”(《鹤林玉露》卷七)不过,仅仅欣赏此词最末数句,还不免是只见其小者而已。黄庭坚喜此词,赋绝句云:“解道江南断肠句,只今惟有贺方回。”(《碧鸡漫志》卷二)盖赏其全篇也。
其实,贺铸这首词真是深得楚《骚》遗韵者,借美人香草之辞以发抒其所志不遂,孤寂自守,追求理想之远慕遐思。(有的论者认为,此词是贺铸怀念某一个情侣之作,见刘逸生《宋词小札》。这类本事,虽然也有可能,譬如贺铸《石州慢》一词,即是寄怀其所眷的一个女子之作,见《能改斋漫录》卷一六。但是当他写这首《青玉案》时,其写法及内涵已经远超出于个别本事之外。)贺铸本是一位性情刚介,有侠气,有政治抱负与治事才能的人。程俱说:“方回少时,侠气盖一座。……仪观甚伟,如羽人剑客。……慷慨多感激,其言理财治剧之方,亹亹有绪,似非无意于世者。”(《北山小集·贺方回诗集序》)他从政很有本事,“为吏极谨细,在管库,常手自会计;其于窒罅漏,逆奸欺,无遗察;(按,此数语应如此断句。“窒罅漏”者,堵塞罅漏也:“逆奸欺”者,能预知奸欺之事也;所以能够“无遗察”。)治戎器,坚利为诸路第一;为巡检,日夜行诸部,岁裁一再过家,盗不得发。”(见程俱所撰《墓志》)但是因为家世的关系,他出仕后担任武职,四十岁时才改为文官,仍未得到重用,不得施展其才能抱负,所以他在词中借向慕美人写出其孤寂求知之感。屈原在《离骚》中,曾以求“虙妃”、“有娀之佚女”、“有虞之二姚”以寄托其对于理想之遇合的追求;谢灵运《石门新营所住,四面高山,回溪石濑,茂林修竹》诗云:“袅袅秋风过,萋萋春草繁。美人游不还,佳期何由敦。芳尘凝瑶席,清醑满金尊。洞庭空波澜,桂枝徒攀翻。”运用《楚辞》词汇与意境,写出幽居怀人之情,有一种芳馨幽邈之致。方东树说:“‘美人游不还’一段,幽忧怨慕凄凉之意,全得屈子馀韵。”(《昭昧詹言》卷五)贺铸正是将诗歌中这种芳馨悱恻、怨慕凄凉的情韵意境融化于词作中者。
再看贺铸的另一首《踏莎行》词:
杨柳回塘,鸳鸯别浦。
绿苹涨断莲舟路。
断无蜂蝶慕幽香,红衣脱尽芳心苦。
反照迎潮,行云带雨。
依依似与骚人语。
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
这首词是咏荷花而借以自喻其孤芳自守的美人迟暮之感,亦深得楚《骚》遗韵。陈廷焯说:“此词《骚》情《雅》意,哀怨无端,读者亦不自知何以心醉,何以泪堕。”(《白雨斋词话》卷一)可谓知言。贺铸词中有楚《骚》遗韵者,尚有《望湘人》(厌莺声到枕),黄蓼园评此词云:“意致浓腴,得《骚》、《辩》之遗韵。”(《蓼园词选》)此外,还有《踏莎行》(急雨收春)、《六幺令》(梦云萧散)、《满江红》(火禁初开)、《天香》(烟络横林)等等。
贺铸词的另一个特点即是:“善于炼字面,多于温庭筠、李长吉诗中来。”(张炎《词源》卷下)贺铸自己也说:“吾笔端驱使李商隐、温庭筠,常奔走不暇。”(《浩然斋雅谈》卷下)《默记》也说:“贺方回遍读唐人遗集,取其意以为诗词。”夏敬观手批《东山词》说:“小令喜用前人成句,其造句亦恒类晚唐人诗。慢词命辞遗意,多自唐贤诗篇得来,不施破碎藻采,可谓无假脂粉,自然秾丽。”(转引自龙榆生《唐宋名家词选》)在贺铸之前,也曾有不少词人在词作中运化古人诗句,但是贺铸与周邦彦在这方面做得特别突出,这也许是词艺发展到北宋末年更为追求绮丽的一种趋势。
贺铸词的又一个特点即是精通音律。贺铸“尤长于度曲”(叶梦得《建康集》卷八《贺铸传》)。据李之仪说:“《小重山》词,是谱不传久矣。张先子野始从梨园乐工花日新度之,然卒无其词。……崇宁四年冬,予遇故人贺方回,遂传两阕,宛转紬绎,能到人所不到处。”(《姑溪居士文集·跋小重山词》)又说:“凌歊台表见江左,异时词人墨客,形容藻绘,多发于诗句,而乐府之传,则未闻焉。一日,会稽贺方回登而赋之,借《金人捧露盘》以寄其声,于是昔之形容藻绘者,奄奄如九泉下人矣。”(《姑溪居士文集·跋凌歊引后》)可见贺铸对于词的乐律是深造自得的。他能自度腔调,在现存《东山词》中,自度的腔调有《兀令》、《玉京秋》、《蕙清风》、《海月谣》、《菱花怨》、《定情曲》、《拥鼻吟》、《摊破木兰花》、《怨三三》、《醉春风》、《献金杯》、《望湘人》、《梅香慢》、《马家春慢》、《簇水近》等十馀调之多。
贺铸词的风格是以婉约为主,但亦有豪放之作,如《小梅花》:
缚虎手。悬河口。车如鸡栖马如狗。
白纶巾。扑黄尘。不知我辈,可是蓬蒿人。
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作雷颠。不论钱。谁问旂亭,美酒斗十千。
酌大斗。更为寿。青鬓常青古无有。
笑嫣然。舞翩然。当垆秦女,十五语如弦。
遗音能记秋风曲。事去千年犹恨促。
揽流光。系扶桑。争奈愁来一日却为长。
夏敬观评云:“稼轩豪迈之处,从此脱胎。豪而不放,稼轩所不能学也。”(转引自龙榆生《唐宋名家词选》)此外,贺铸词中的《铜人捧露盘引》(控沧江)、《水调歌头》(南国本潇洒)、《六州歌头》(少年侠气)等,都是豪放之作。贺铸的为人,本是有侠气的,当他用长短句发抒其慷慨豪迈之情时,词的风格自然随之而有所变化了。
更值得注意的是,贺铸的婉约词中也时常运用刚健之笔。如《六幺令》下半阕云:“已恨归期不早。枉负狂年少。无奈风月多情,此去应相笑。心记新声缥缈。翻是相思调。明年春杪。宛溪杨柳,依旧青青为谁好。”朱孝臧评云:“后遍笔如辘轳。”又如《天香》下半阕云:“当年酒狂自负。谓东君、以春相付。流浪征骖北道,客樯南浦。幽恨无人晤语。赖明月、曾知旧游处。好伴云来,还将梦去。”朱孝臧评云:“横空盘硬语。”(所引朱氏评语,均见龙榆生《唐宋名家词选》)写柔情之词,用这种刚劲峭拔之笔,一气旋折而下,在贺铸以前的词中还是少见的。后来南宋的姜白石对此法亦颇擅长。
贺铸的小令《浣溪沙》诸首,亦甚为后世论者所称赏,兹选录三首如下:
楼角初销一缕霞。淡黄杨柳带栖鸦。
玉人和月摘梅花。
笑拈粉香归洞户,更垂帘幕护窗纱。
东风寒似夜来些。
秋水斜阳演漾金。远山隐隐隔平林。
几家村落几声砧。
记得西楼凝醉眼,昔年风物似如今。
只无人与共登临。
闲把琵琶旧谱寻。四弦声怨却沉吟。
燕飞人静画堂深。欹枕有时成雨梦。
隔帘无处说春心。一从灯夜到如今。
关于第一首,胡仔特别欣赏“淡黄杨柳带栖鸦”一句,认为“写景咏物,可谓造微入妙,若其全篇,则不逮矣”(《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九)。杨慎则认为:“此词句句绮丽,字字清新,当时赏之,以为《花间》、《兰畹》不及,信然。”(《词品》)关于第二首,陈廷焯认为“记得西楼凝醉眼”三句:“只用数虚字盘旋唱叹,而情事毕现,神乎技矣。世第赏其‘梅子黄时雨’一章,犹是耳食之见。”(《白雨斋词话》卷一)诸家评论,都肯定了贺铸这一类令词。大抵融景入情,着笔淡远,是其所长。
贺铸平日填词极为用心。王灼《碧鸡漫志》卷二记贺铸自改词稿之事,说:“贺方回《石州慢》,予旧见其稿,‘风色收寒,云影弄晴’改作‘薄雨收寒,斜照弄晴’。又‘冰垂玉筯,向午滴沥檐楹,泥融消尽墙阴雪’改作‘烟横水际,映带几点归鸿,东风消尽龙沙雪’。”贺铸的改笔胜于原稿是很明显的,尤其是“烟横水际”三句,原稿写景,浅近沾滞,改作则气象阔远,用笔浑融。这一首是如此,我们推想贺铸其他词作,也必定是不断修改,精益求精的,所以《东山词》中,几乎无有败笔。王灼又说:贺方回“卓然自立,不肯浪下笔,予故谓语意精新,用心甚苦。”(《碧鸡漫志》卷二)这个论断是中肯的。
贺方回兼工诗词,深造自得,洞悉甘苦。《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三七引《王直方诗话》云:“方回言学诗于前辈,得八句云:‘平淡不流于浅俗;奇古不邻于怪僻;题咏(“咏”原作“诗”,据《诗人玉屑》校改)不窘于物象;叙事不病于声律;比兴深者通物理;用事工者如己出;格见于成篇,浑然不可镌;气出于言外,浩然不可屈。尽心于诗,守此勿失。”夏敬观说:“此八语,余谓亦方回作词之诀也。”(转引自龙榆生《唐宋名家词选》)
总之,贺铸在北宋词人中,虽然不及柳永、苏轼、周邦彦诸人的开拓之功、影响之大,但是亦有其独特的奇姿异彩,可与晏幾道、秦观相颉颃,而在融入楚《骚》遗韵方面,贡献尤为突出,至于善于运化唐人诗句,犹其小焉者也。他的词是有真情实感的,是“满心而发,肆口而成,虽欲已焉而不得者”(张耒《东山词序》)。绝不是如王国维所说的“如历下、新城之诗,非不华赡,惜少真味”者。至于刘体仁认为贺词“拾人牙慧”(《七颂堂词绎》),则是指其多运用唐人诗句、字面而言,其实,这也不足为贺词之病。
况周颐对贺铸词曾作出公允的论断,兹引其语以结束本篇:
按填词以厚为要旨,苏、辛词皆极厚,然不易学,或不能得其万一,而转滋流弊,如粗率、叫嚣、澜浪之类。东山词亦极厚,学之却无流弊。信能得其神似,进而窥苏、辛堂奥,何难矣。厚之一字,关系性情。“解道江南断肠句”,方回之深于情也。企鸿轩(按,贺铸藏书之所)蓄书万馀卷,得力于酝酿者又可知。张叔夏作《词源》,于方回但许其善炼字面,讵深知方回者耶?(转引自龙榆生《唐宋名家词选》)
(《四川大学学报》1985年第1期。收入《灵谿词说》)
〖注释〗
《青玉案》词是贺铸居苏州横塘时所作。据夏承焘《唐宋词人年谱·贺方回年谱》考定,贺铸于大观三年(1109)五十八岁时,以承议郎致仕,卜居苏州。但是这首《青玉案》词并非作于五十八岁以后。夏氏说:“按《青玉案》词,崇宁初已为黄庭坚所赏,居吴当不始于此年。(按,指大观元年。)大抵元符末江夏去官之后,曾客寓苏州也。”据夏《谱》,贺铸于元符三年(1100)罢江夏宝泉监任,年四十九岁。罢官后盖在横塘小住,《青玉案》殆作于此时,所以崇宁二年(1103)黄庭坚即有《寄方回》诗“解道江南断肠句,只今惟有贺方回”之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