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黄庭坚词
平生不愿随人后,书法诗篇见异才。
馀事填词犹倔强,门墙肯傍大苏来。
“不烦绳削而自合”,似此高踪未易寻。
纵笔抒怀梅照眼,凄凉去国十年心。
黄庭坚是苏门四学士之一,他的诗造诣甚高,与苏东坡齐名,后来成为江西诗派开山之祖。他也能填词,有《山谷词》传世,在宋词中也占一席地位。苏门四学士中(秦观、黄庭坚、晁补之、张耒),以填词论,秦观最为杰出,不过,他并未受东坡词风的影响,而是远承《花间》、南唐,近取柳永,保存词中“要眇宜修”之特质而又有所创新。张耒作词甚少,姑可不论。黄、晁两家,均善填词。晁词与东坡相近,而黄词则是开径独行,自辟领域。正因为如此,当时以及后世人对《山谷词》的评价甚多分歧。
当时与黄庭坚交往最密切的友人对黄词即有不同的看法。陈师道说:“子瞻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今代词手,惟秦七、黄九尔,唐诸人不迨也。”(《后山诗话》)晁补之说:“黄鲁直间为小词,固高妙,然不是当行家语,乃著腔子唱好诗也。”(《侯鲭录》卷八,亦见《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三。)陈师道认为苏东坡“以诗为词”,却非“本色”,也就是说,不是词的“当行”,而独推重黄庭坚,将他与秦观并举。秦观的词,公认为是最“当行”的。叶梦得曾说:“秦观少游亦善为乐府,语工而入律,知乐者谓之作家歌。”(《避暑录话》卷三)现在陈师道既然认为“今代词手,惟秦七、黄九”,那么,黄词应当是“当行”的了。但是晁补之却说黄词“不是当行家语,乃著腔子唱好诗”,与陈师道的意见恰好相反。这个分歧如何评定呢?南宋胡仔说陈、晁两人对黄鲁直词:“品题不同如此。自今观之,鲁直词亦有佳者,第无多首耳。少游词虽婉美,然格力失之弱。二公之言,殊过誉也。”(《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一)胡仔只是说,陈师道所谓秦七、黄九词唐人不迨之说是过誉,而没有判断陈、晁评山谷词意见之是非。清人对此分歧之说作了判断。《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山谷词》一卷……顾其佳者,则妙脱蹊径,迥出慧心;补之著腔好诗之说,颇为近之,师道配以秦观,殆非定论。”彭孙遹说:“词家每以秦七、黄九并称,其实黄不及秦甚远。”(《金粟词话》)陈廷焯说:“秦七、黄九,并重当时,然黄之视秦,奚啻珷玞之与美玉。”(《白雨斋词话》卷一)冯煦也说:“后山以秦七、黄九并称,其实黄非秦匹也。”(《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大家都认为,晁补之的意见是对的。陈师道可能是一时兴到之言,或者是有所偏爱,因为陈师道生平作诗是非常崇敬黄庭坚的。
那么,黄庭坚词的特点及其长短得失,究竟如何呢?上文曾引《四库提要》之言,说黄词有“亵诨”处,常用僻字,而其佳者,“妙脱蹊径,迥出慧心”。这是说黄词有别出心裁而走自己道路的特长。下面再引清代词论家几条意见。刘熙载说:“黄山谷词用意深至,自非小才所能办。惟故以生字、俚语侮弄世俗,若为金元曲家滥觞。”(《艺概》卷四)陈廷焯说:“词贵缠绵,贵忠爱,贵沉郁。黄之鄙俚者无论矣。即以其高者而论,亦不过于倔强中见姿态耳。”又说:“黄九于词,直是门外汉。匪独不及秦、苏,亦去耆卿远甚。”(《白雨斋词话》卷一)夏敬观说:“少游清丽,山谷重拙,自是一时敌手。……曩疑山谷词太生硬,今细读,悟其不然。‘超轶绝尘,独立万物之表;驭风骑气,以与造物者游。’东坡誉山谷之语也。吾于其词亦云。”(《忍古楼词话》未刊稿,转引自龙榆生编校《豫章黄先生词》)
总观上文所引诸家对黄词的评语,如“倔强”、“重拙”、“太生硬”、“门外汉”等等,都足以说明,就词的通常标准来衡量,黄词不是“当行”,而是别派,但是黄词又确实是“用意深至,非小才所能办”,甚至于可以“超轶绝尘”,而它的缺点则是“亵诨”、“鄙俚”、“故以生字、俚语侮弄世俗”等等。
在文学与书法方面,黄庭坚天才极高。他一生专力作诗,态度极为郑重。其所传诗篇,几乎都是精心结撰的,无有败笔、懈笔。但是他作词的态度则不然。词在宋代是很盛行的歌唱乐曲,黄庭坚在与朋友往还,歌筵酒席之间,也不免伫兴而作,他的态度是随便的。因此,他的绮靡缘情的词作中,不免描写得俚俗而坦率,格调不高,《四库提要》曾举出其《沁园春》、《望远行》等十馀首,“皆亵诨不可名状”。他又故意用些俚语、俗字,还有时用歇后语,如《西江月》“断送一生惟有,破除万事无过”(按,韩愈诗有“断送一生惟有酒”及“破除万事无过酒”之句,黄庭坚引用此诗句而各去一字,借以指酒),又如《两同心》“你共人女边著子,争知我门里挑心”之用拆字法(“女边著子”是“好”字,“门里挑心”是“闷”字),都是一种玩世不恭的游戏态度,因此受到论者的非议。
我们如果排除黄庭坚词中这些疵瑕之作,而观其佳者,确实又有其独到之处。如:
瑶草一何碧,春入武陵溪。
溪上桃花无数,花上有黄鹂。
我欲穿花寻路,直入白云深处,浩气展虹霓。
只恐花深里,红雾湿人衣。
坐白石,攲玉枕,拂金徽。
谪仙何处,无人伴我白螺杯。
我为灵芝仙草,不为绛唇丹脸,长啸亦何为。
醉舞下山去,明月逐人归。
(按,黄词各本字句颇有歧异,此据龙榆生编校《豫章黄先生词》。下文所引均同。)
(《水调歌头》)
此词不知何时所作,但是写出了黄庭坚潇洒超逸、卓然自异、不同流俗的襟怀,与东坡有相近之处。又如:
黄菊枝头生晓寒。人生莫放酒杯干。
风前横笛斜吹雨,醉里簪花倒著冠。
身健在,且加餐。舞裙歌板尽清欢。
黄花白发相牵挽,付与时人冷眼看。
(《鹧鸪天·坐中有眉山隐客史应之和前韵,即席答之》)
这首词是元符二年(1099)黄庭坚在戎州(四川宜宾)所作。黄庭坚自从绍圣元年(1094)冬被贬为涪州别驾,在黔州(四川彭水)安置,绍圣二年(1095)至黔州,元符二年徙戎州,自初贬至此已经五年了。他在贬所,“以登览文墨自娱,若无迁谪意”(转引自龙榆生编校《豫章黄先生词》附录明嘉靖本《山谷全集》中的《豫章先生传》)。这首词也表现了他的襟怀旷达,意气倔强,不以得丧休戚萦心。词笔也很苍老。又如:
山又水。行尽吴头楚尾。
兄弟灯前家万里。相看如梦寐。
君似成蹊桃李。入我草堂松桂。
莫厌岁寒无气味。馀生今已矣!
(《谒金门·示知命弟》)
这首词是黄庭坚于绍圣三年在黔州所作。知命是黄庭坚的弟弟,名叔达,他们兄弟间友爱甚笃。当绍圣二年黄庭坚由其兄元明陪同赴黔州贬所,未能携家。是岁,其弟知命携带自己的家眷并护送庭坚之子相及其生母自芜湖泝江,于绍圣三年至黔州。此后数年中,知命即留居黔州,陪伴庭坚,后又同至戎州。这首词抒写兄弟间之患难相依,情谊笃厚,辞句朴质。这类抒写天伦情谊之作,在宋词中尚不多见。又如:
天涯也有江南信。梅破知春近。夜阑风细得香迟。不道晓来开遍向南枝。玉台弄粉花应妒。飘到眉心住。平生个里愿杯深。去国十年老尽少年心。
(《虞美人·宜州见梅作》)
这首词是崇宁四年(1105)黄庭坚贬居宜州(广西宜山)时所作。黄庭坚于绍圣二年(1095)贬居黔州,崇宁二年(1103)又贬宜州,到崇宁四年,已经十年了,而且越贬越远。两次贬谪,第一次是因为党争的牵连,第二次是由于执政者赵挺之因私怨而排击,其实都是无辜的。这首词因见梅起兴,最后归结为“去国十年老尽少年心”,一句之中蕴含着无限的凄怆与愤慨。这年九月,黄庭坚即逝世,年六十一岁。
以上所举,都是《山谷词》中的佳作(除此之外,当然还有),从此也可以看出黄词之特长。黄庭坚天才极高,性情耿介,文学、书法,都要“自成一家”,不肯依傍他人门户。(黄庭坚论书法曾说:“随人作计终后人。自成一家始逼真。”见本集卷二八《题乐毅论后》。他在诗词创作上,也是这个态度。)他对于苏东坡非常钦佩,称赞之辞,不一而足,但是他在作古文、诗、词及书法上,都不肯依傍苏门,而是自创风格,甚至于与苏相去很远。苏、黄两家诗歌与书法风格迥乎不同,这是大家所熟知的。其实,词作亦不例外。王灼论词时说:“晁无咎、黄鲁直皆学东坡,韵制得七八。”(《碧鸡漫志》卷二)况周颐说:“黄山谷、秦少游、晁无咎,皆长公(按,指苏东坡)之客也。山谷、无咎皆工倚声,体格与长公为近。”(《蕙风词话》)这些话,评论晁补之是对的,而评论黄庭坚则不尽合。不过,黄庭坚作词与东坡有一个相同之点,就是都是以诗法入词。尤其是黄庭坚,以他诗法的特点融入词中,显得朴老、明快、劲折,没有温、韦、冯、李、欧、晏诸家的幽约凄馨、烟水迷离之致(这是被认为词的“本色”、“当行”的),所以论者谓其“不是当行家语”、“生硬”、“倔强”等等,其故在此。不过,像《谒金门》(示知命弟)、《虞美人》(宜州见梅作)等,称心抒写,不假雕饰,能做到“不烦绳削而自合”(黄庭坚论诗,极重此种境界,曾以此推许陶渊明、杜甫),还是很可贵的。苏东坡虽然以诗为词,但仍能保持词体深美闳约之特质,既清雄、豪壮,而又韶秀、舒徐,其佳者如“春花散空,不著迹象”,此则非黄庭坚所能及矣。至于秦观,虽然曾经有人以“秦七、黄九”并称,但是秦观的词,如“初日芙蓉,晓风杨柳”(况周颐评语),其妍姿幽趣,固非黄词所能及,但有时失之于弱。元好问谓秦观之诗为“女郎诗”(《论诗绝句》),就是说它气格靡弱,而词体则贵“要眇宜修”,有女性美,所以秦观“女郎诗”的格韵用于词中似乎无妨。不过,词体也可以在婀娜中更含刚健,融合异量之美,秦观在这方面是有欠缺的,所以胡仔说:“少游词虽婉美,然格力失之弱。”(见上文所引)黄庭坚词倒是有清刚峭拔之长,但是他似乎还未能将这种长处与词体幽约馨逸的传统之美融合无间。这一工作,到南宋姜白石出来就完成了。(详《论姜夔词》)
(《四川大学学报》1984年第3期。收入《灵谿词说》)
〖注释〗
李调元《雨村词话》卷一有数条举例指责黄庭坚词好用俗俚之字,并云:“黄山谷词多用俳语,杂以俗谚,多可笑之句。”
一向不喜欢黄庭坚词的陈廷焯,也曾认为黄词“间有佳者”。他曾举出黄的《望江东》词:“江水西头隔烟树。望不见江东路。思量只有梦来去。更不怕江阑住。灯前写了书无数。算没个人传与。直饶寻得雁分付。又还是秋将暮。”并评论说:“笔力奇横无匹,中有一片深情,往复不置,故佳。”(《白雨斋词话》卷六)这首词也是称心抒写、朴厚自然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