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苏、辛词与《庄》、《骚》
超旷豪雄各不同。苏、辛词境树新风。
黄流九曲寻源去,都在《庄》、《骚》孕育中。
我昔年论诗,曾提出过一种见解,大意是说:
吾国古人之诗,或出于《庄》,或出于《骚》。盖诗以情为主,故诗人皆深于哀乐;然同为深于哀乐,而又有两种殊异之方式,一为入而能出,一为往而不返。入而能出者超旷,往而不返者缠绵。庄子与屈原恰好为此两种诗人之代表。……庄子虽深于哀乐,而不滞于哀乐,虽善感而又能自遣。屈原则不然,其用情专一,沉绵深曲,生平忠君爱国,当遭谗被放之后,犹悱恻思君,潺湲流涕,忧伤悼痛,不能自已。……盖庄子之用情,如蜻蜓点水,旋点旋飞;屈原之用情,则如春蚕作茧,愈缚愈紧。自汉、魏以降之诗人,率不出此两种类型。
(拙著《诗词散论·论李义山诗》)
如果按照这个观点来看宋词,我认为,苏东坡词出于《庄》,而辛稼轩词则出于《骚》。(这只是就其大的倾向而言,不可以沾滞求之。)下边,各举两人的代表作以说明之。
先看苏东坡的一首词: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惟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
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水调歌头·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丙辰是宋神宗熙宁九年(1076),这时苏东坡正知密州(山东诸城县)。上半阕写中秋之夜在月下饮酒时的逸兴遐思,因望月而欲乘风上天,又恐高寒不可及,于是自作宽慰,认为在月色澄明中翩翩起舞,顾影自喜,这种境界已是仿佛天上,又哪像在人间呢?情思意境极为超旷。(按,“何似在人间”句,论释宋词者有不同的理解,还曾展开过讨论。我之所以这样解释,应当说明理由。为了避免行文支蔓,我将解释的理由写成“附注”,置于本篇之末。)这首词的下半阕,因望月而怀念其远方的弟弟子由(这时苏子由在济南),虽怅恨不能见面,但是转念一想,悲欢离合是人生之常,只要能够“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也就足以自慰了。
这首词,向往天上的琼楼玉宇,怀念远方的胞弟子由,虽皆不能如愿,但并不陷于忧郁,而是善自宽慰,充分表现了其超脱旷远的襟怀。这种入而能出,寓意于物而不留滞于物,正是庄子的思想。苏东坡一生仕途坎坷,屡遭挫折,其境遇有非常人所能堪者。而东坡则始终处以达观,未尝憔悴忧伤,不能自拔,这也是他平生的素养所致,亦即是他有得于《庄子》之哲理者。刘熙载亦谓,东坡诗“出于庄者十之八九”(《艺概》卷二)。其词也有类似情况。
至于这首词是否有寄托呢?据《岁时广记》卷二一《复雅歌词》说,东坡作这首《水调歌头》之后八年的元丰七年(1084),“都下传唱此词”,内侍录呈神宗。神宗读至“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按,上文引此词,作“惟恐”,盖当时所传诵有作“又恐”者),曰:“苏轼终是爱君。”乃命量移汝州。(按,东坡于元丰三年贬居黄州。)据此所记,宋神宗曾认为苏东坡是以向往天上隐喻其向往君主之心的。但是,这不过只是神宗的推测,至于苏东坡作此词时是否有这种身在江湖、心存魏阙之思,那就很难断定了。本来古代名家填词,其中的寄托,大都是“流露于不自知,触发于弗克自已,身世之感,通于性灵”(况周颐语,见《蕙风词话》卷五),不可以沾滞求之的。苏轼本是有政治抱负而且曾寄希望于神宗的。他因为反对新法,由中朝官外放为杭州通判,又徙知密州,他在中秋望月向往天上之时,偶尔寄托其身在江湖心存魏阙之思,也未尝无此可能。但这只是可能,而难以断定。读者应当用不即不离的看法,而不可以胶柱鼓瑟以求之。
下边,再看辛稼轩的一首词: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阑,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摸鱼儿·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为赋。》)
“淳熙己亥”,是宋孝宗淳熙六年(1179),稼轩由湖北转运副使调任湖南转运副使时作此词。
辛稼轩是一位具有壮怀伟志文武全才的人。他是济南人,生长于女真贵族统治的北方,即所谓金朝。当宋高宗末年,金主完颜亮举兵南下攻宋之时,辛稼轩与耿京在山东同举义兵,后来,叛将张安国杀耿京降金,辛稼轩又杀张安国,率兵南下,献俘行在(建康)。这时是高宗绍兴三十二年,稼轩仅二十三岁,已经表现出非凡的智勇。孝宗初年,有志恢复,辛稼轩奏进《美芹十论》,条陈大计,又被孝宗召对延和殿,陈述保淮、练民守边诸议,似乎颇得到孝宗的欣赏。但是孝宗并非坚持抗金的英主,而辛稼轩以北人南归,又不免受到歧视,所以孝宗并未委以恢复重任。淳熙五年,辛稼轩以大理少卿出为湖北转运副使(管漕运的官)。次年,改任湖南转运副使。这时稼轩已经四十岁了。他看到南宋国势衰微,自伤怀才不遇,救国无从,故作此词以发抒愤懑。
这首词纯用比兴之法,上半阕借伤春、惜春以慨叹南宋国势之微弱,下半阕用汉武帝与陈皇后的故事,以夫妇喻君臣,说孝宗最初虽似器重自己,但是后来又不能信任,使自己感到失望。篇末“休去倚危阑,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三句,借喻国势之可危,志士之悲愤,极为沉痛。
梁启超《稼轩词疏证》卷一评此词云:“先生本功名之士,惟专阃足以展其骥足,碌碌钱谷,当非所乐。此次去湖北任,谓当有新除,然仍移漕湖南,殊乖本望。故曰‘准拟佳期又误’也。本年《论盗贼札子》有云:‘臣孤危一身久矣,荷陛下保全,事有可危,杀身不顾。’又云:‘生平则刚拙自信,年来不为众人所容,顾恐言未脱口而祸不旋踵。’则‘蛾眉曾有人妒’,亦是实情。盖归正北人,骤跻通显,已不为南士所喜;而先生以磊落英多之姿,好谈天下大略,又遇事负责任,与南朝士大夫泄沓柔靡风习尤不相容,前此两任帅府皆不能久于其任,或即缘此。诗可以怨,怨固宜矣。”按梁氏之言,分析深细,故征引于此,以备参考。
辛稼轩抗金报国的志向是非常坚定的,情感也是极为激昂的。尽管他一生屡受挫折,但始终不消极,真是“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黄幹说:当时“黑白杂糅,贤不肖混淆,佞谀满前,横恩四出”,对稼轩“抑遏摧伏,不使得以尽其才”。(《与辛稼轩侍郎书》。转引自邓广铭《辛稼轩年谱》)但是稼轩并不灰心。宁宗嘉泰四年(1204),稼轩已六十五岁矣,知镇江府,认为金国必乱亡,积极准备北伐。次年,以言者论列,罢官。直到开禧三年(1207),临死时,“还大呼‘杀贼’数声而止。”(邓广铭著《辛谱》引《康熙济南府志·人物志·稼轩小传》)
辛稼轩这种坚凝执著、往而不返的精神与屈原所谓“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离骚》),极为相似。屈原最初得到楚怀王信任,委以国政,后来怀王信谗而疏屈原。屈原虽怨君而仍忠于楚国,他说:“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离骚》)在这一点上,辛稼轩与屈原有同样的遭遇和心情。屈原借美人香草之辞发抒其政治上的感愤,芳馨悱恻,成为千古绝唱,而辛稼轩这首《摸鱼儿》词也是这样。昔姚鼐评张九龄《望月怀远》诗“是五律中《离骚》”,我认为,辛稼轩这首《摸鱼儿》词则是宋词中的《离骚》。
苏东坡《水调歌头》词,向往天上,怀念胞弟,所期不能得,则勉自宽慰,付诸达观。辛稼轩《摸鱼儿》词,借陈皇后事怨孝宗不能信任自己。下边两句:“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就是说,像杨玉环、赵飞燕那样深受君主赏爱之人,最后也是归于黄土,似乎也是勉自宽解,但是下边紧接着又说,“闲愁最苦”,仍然是不能排遣,结处烟柳斜阳之句,更是表达了沉忧深怨,据说,还曾引起宋孝宗的不悦。(《鹤林玉露》卷一)
近些年来,苏、辛词颇为论者所重,然而真正理解苏、辛词却也并不容易,仅仅以所谓“豪放”推崇他们,实在是皮相之论。陈廷焯提出苏词“极超旷”而辛词“极悲郁”,其所以能造此境者,由于本人之胸襟气概。这确是造微之论。兹引其言以作本篇之总结。
东坡心地光明磊落,忠爱根于性生,故词极超旷而意极和平。稼轩有吞吐八荒之概而机会不来……故词极豪雄而意极悲郁。苏、辛两家,各自不同,后人无东坡胸襟,又无稼轩气概,漫为规模,适形粗鄙耳。
(《白雨斋词话》卷六)
(《四川大学学报》1984年第1期。收入《灵谿词说》)
〖附记〗
对东坡《水调歌头》词“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两句,我的解释是,在月色澄明中翩翩起舞,顾影自喜,这种境界已是仿佛天上,又哪像在人间呢?清黄蓼园《蓼园词选》中解释这两句词时说:“仿佛神魂归去,几不知身在人间也。”我的解释即是采用黄蓼园的说法的。但是近来有些论者认为“何似在人间”不是“哪像在人间呢”的疑问之意,而是“何如在人间”的肯定之意,就是说,苏东坡认为,天上还不如人间,这是他对现实人生的热爱。我认为,从全词来玩味,这样解释不符合东坡的原意。东坡兼有老庄和佛家的思想,他向往天上,或者以天上境界寄托其理想,这是很自然的,并无须勉强加给他以“热爱现实”之意,况且以向往天上寄托其理想,也并不妨碍其热爱现实。此外,宋蔡絛《铁围山丛谈》卷三说:“歌者袁绹,乃天宝之李龟年也。宣和间供奉九重,尝为吾言,东坡公尝与客游金山,适中秋夕……俄月色如画,遂共登金山山顶之妙高台,命绹歌其《水调歌头》曰:‘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歌罢,坡为起舞,而顾问曰,‘此便是神仙矣。’”由此节所记,亦可旁证坡词所谓“何似在人间”,即是“此便是神仙矣”之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