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晏幾道词
论文耻作进士语,仕宦甘居末秩尊。
明月彩云容自得,平生不傍贵人门。
晏幾道字叔原,撰《小山词》,是北宋著名词家晏殊之子。后世论者曾对他的词做出高度评价。陈振孙说:“叔原词在诸名胜中,独可追逼《花间》,高处或过之。”(《直斋书录解题》卷二一)周济说:“晏氏父子,仍步温、韦,小晏精力尤胜。”(《介存斋论词杂著》)冯煦说:“淮海、小山,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王国维又对冯煦之言提出异议,认为:“小山矜贵有馀,但可方驾子野、方回,未可抗衡淮海。”(《人间词话》)诸家评论,各有见地,我们姑且不去衡量;而先探索一下晏幾道词之特质。《太平御览》卷五八七引《西京杂记》载司马相如答盛擥论作赋谓:“赋家之心,苞括宇宙,总览人物,斯乃得之于内,不可得其传也。”《西京杂记》乃东晋葛洪托名刘歆之作,其所记虽未必真为司马相如之言,惟论赋而提到“赋家之心”,实为抉微之论。我们论词,也应探“词家之心”,而欲探词家之心,则又必须结合其生平之为人。
晏幾道生平事迹,记载于文献中者甚少,他的著作流传下来的也只有一卷《小山词》及一篇《小山词序》,还有《宋诗纪事》辑录其诗六首,所以要想了解其生平是相当困难的。不过,也不无线索可寻。黄庭坚是晏幾道知己之交,很了解晏的为人。他为晏幾道所作的“小山词序”中说,晏幾道“磊隗权奇,疏于顾忌,文章翰墨,自立规摹,常欲轩轾人,而不受世之轻重”。又说,晏幾道“平生潜心六艺,玩思百家,持论甚高,未尝以沽世。……乃独嬉弄于乐府之馀,而寓以诗人之句法,清壮顿挫,能动摇人心”。又说:“余尝论叔原固人英也,其痴亦自绝人。爱叔原者皆愠而问其目。曰:‘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不肯一作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乃共以为然。”
从黄庭坚这些描叙中,我们大概可以看出,晏幾道是一个有个性特操、不随流俗的人。他“潜心六艺,玩思百家”,是读书很广博的。他有自己独立的见解,“持论甚高”,但不欲炫耀,“未尝以沽世”。他是“文章翰墨,自立规摹”,“论文自有体,不肯一作新进士语”,可见他无论自己写作或评论文章,都是特立独行的。“新进士”是当时文坛得意之人,“新进士语”也是当时文坛中时髦之论,但晏幾道不屑附和。他父亲晏殊久居相位,门生故吏,显达者多,晏幾道如想求仕进,门路是很宽的,但是他“磊隗权奇,疏于顾忌”,“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所以一生只做到监颍昌许田镇这个小官,并且未老即乞休,退居京师赐第。因为他性情孤介,不合时宜,诸贵官也无从援手,正如黄庭坚《小山词序》中所说:“诸公虽称爱之,而又以小谨望之,遂陆沉于下位。”晏幾道又是一个肫挚忠厚不失赤子之心的人,“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己”,用钱很慷慨,而至于“家人寒饥”。
晏幾道对于政治也是有其独立见解的,他与郑侠的关系一事可以为例。神宗时王安石变法,施行新政,其用意在于富国强兵,以挽救宋朝积贫、积弱之弊,这本是好的。但是执行新法者多非正人,于是人民反受到很大损害。因为以前反对新法者多遭贬斥,所以朝臣多不敢再进言。熙宁七年,一个监安上门的小官郑侠绘《流民图》,并上疏陈新法之为民害,请罢之。于是吕惠卿对郑侠进行迫害,将他下狱,并究治平时往还厚善者,晏幾道亦被牵连,受到拘禁。后来神宗看到从郑侠家中搜得的晏幾道的诗,始令释放。晏幾道不傍贵人之门,而独与小官郑侠厚善,盖二人皆有正义感,不满于新政之弊也。
晏幾道厌恶仕途混浊,不肯与达官贵人往还。在这方面,他甚至达到孤僻的程度。哲宗元祐初年,苏轼为翰林学士,想请黄庭坚介绍见晏幾道,晏辞谢曰:“今日政事堂中半吾家旧客,亦未暇见也。”(夏承焘《二晏年谱》引《砚北杂志》)元祐时,苏轼已至晚年,以学问文章负天下盛名,世人愿交而不可得,但晏幾道却因为苏轼正做翰林学士,是当权贵人,故拒不与他相见。同时,他出身于贵公子,又不能到社会下层去,于是他只能与他那个阶层中性情相合者交往。晏幾道自作《小山词序》中说:“始时沈十二廉叔、陈十君龙家,有莲、鸿、苹、云,品清讴娱客。每得一解,即以草授诸儿。吾三人持酒听之,为一笑乐而(我认为,此处应当如此断句)。已而君龙疾废卧家,廉叔下世。昔之狂篇醉句,遂与两家歌儿酒使俱流转于人间。”这就是他作词的环境。沈廉叔、陈君龙大概是与晏幾道性情契合的人,而莲、鸿、苹、云诸女子,不但善于歌唱弹奏,大概也还天真纯朴,不似仕途中人之混浊鄙俗,所以晏幾道愿和她们相处,而撰作小词以抒写情怀。其《临江仙》词云: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
去年春恨却来时。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
琵琶弦上说相思。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这是追念歌女小苹之作。用淡雅超逸之笔,写真淳柔厚之情,其境界超出于五代、北宋词人的一些同类作品。
晏幾道的《小山词》,其中大部分是写在沈廉叔、陈君龙家中,相与饮酒,听莲、鸿、苹、云诸歌女弹唱,赞美其才艺风情以及别后思慕回忆之作,表达了他的真淳的感情,艺术性也很高。晏幾道很珍惜这些词,认为是生平得意之作,所以当他监颍昌许田镇时,曾手写诸词献给府帅韩维。《邵氏闻见后录》卷一九记其事曰:“晏叔原,临淄公晚子,监颍昌府许田镇,手写自作长短句,上府帅韩少师。少师报书‘得新词盈卷,盖才有馀而德不足者。愿郎君捐有馀之才,补不足之德,不胜门下老吏之望’云。”文中所谓“韩少师”,即是韩维(韩维后以太子少傅致仕,转太师)。他当时知许州(即颍昌府)。从这件事可以看出,晏幾道是非常天真的,正所谓“磊隗权奇,疏于顾忌”。他认为,这些“狂篇醉句”是他撰作的珍品,所以无视长官的尊严而手写以献;至于韩维规劝晏幾道的话,则是所谓“以小谨望之”,晏幾道会认为韩维是不了解自己的。
总之,晏幾道的为人是很有特点的。他是宰相的贵公子,但是不乐仕进,不愿与达官贵人往还,因此,在上层社会中交游很少。他“论文自有体”,“文章翰墨,自立规摹”,不肯附和时髦的文坛风气;在政治上,当王安石新法推行甚力、新党布满朝廷之时,他与郑侠对新法之流弊表示不满。从这一切看来,晏幾道在当时上层社会中是不合时宜的。但是,贵公子的身份又决定了他难以跳出上层社会的圈子。于是他只能与一二知交盘桓,与几个天真纯朴的歌女相处,写作歌词以寄托怀抱。他的词内容是狭窄的,但结合他的性情行迹来考查,这些词表达了他远避仕途而自乐其乐的纯真感情。这是晏幾道的“词家之心”。陈振孙是能看到这一点的,所以他的《直斋书录解题》评《小山集》说:“其为人虽纵弛不羁,而不求苟进,尚气磊落,未可贬也。”
在运用词调与创作风格方面,晏幾道也是独行其是的。自从柳永倡导慢词之后,其体盛行,在著名词人中,与晏幾道同时的苏轼,稍后的周邦彦,都是大作慢词的,而晏幾道《小山词》二百五十馀首中,多是小令,慢词不到十首。晏幾道大概认为,小令这种体裁最适宜表达他的情思。至于艺术风格,晏幾道也是“自立规摹”,他既无意要“追逼花间”,也不一定想“仍步温、韦”,他只是很自然地抒写其胸中之情趣。譬如:
风意未应迷狭路,灯痕犹自记高楼。露花烟叶与人愁。
(《浣溪沙》)
谁知错管春残事。到处登临曾费泪。
此时金盏直须深,看尽落花能几醉。
(《玉楼春》)
意境的深邈,用笔的沉着,超出《花间》之外。
夏敬观有一段话,评论晏幾道词是很中肯的,现在引来做为本文的结语:“叔原以贵人暮子,落拓一生,华屋山丘,身亲经历,哀丝豪竹,寓其微痛纤悲,宜其造诣又过于父。山谷谓为‘狎邪之大雅,豪士之鼓吹’,未足以尽之也。”(夏评《小山词》跋尾,转引自龙榆生《唐宋名家词选》。)
(《四川大学学报》1982年第3期。收入《灵谿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