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范仲淹词
平生忧乐关天下,经略边疆赋壮词。
别有深情流露处,眉间心上耐寻思。
范仲淹是北宋杰出的政治家,并非专业词人。他出将入相,功业显著,偶尔填词,但所作甚少,传世者仅寥寥数首。(龙榆生《唐宋名家词选》在范仲淹的“传记”中说:“仲淹词传作甚少,《彊村丛书》所刻《范文正公诗馀》,只得六首,而《忆王孙》一首为李重元作,见《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卷七,不知何以竟行辑入也。”)但在宋词发展史上,范仲淹是应当特别受到重视的。
任何一种文学体裁,都应当不断地开拓与革新,才有生命力,而在这方面有贡献的作者,是值得称赞的。世之论者,多以宋词的开拓与革新归功于苏轼。胡寅说:“眉山苏氏,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而逸怀浩气超乎尘垢之外,于是《花间》为皁隶,而耆卿为舆台矣。”(《酒边词序》)这段话点出苏轼在填词方面开拓新境之功,是很中肯的。但是范仲淹已经在这条道路上先走了一步,不过他作词甚少,影响不大而已,所以我们要特别阐述一下。
下面是他的一首《渔家傲》词: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这首词是范仲淹镇守西北边疆时的作品。宋仁宗宝元元年(1038),西夏主元昊称帝,进攻宋边,宋军屡败,丧师失地,形势危急。康定元年(1040),范仲淹受命为陕西经略安抚副使,兼知延州(陕西省延安市),次年庆历元年(1041)五月,又徙知庆州(甘肃省庆阳县),时四路置帅,仲淹任环庆路经略安抚招讨使。至庆历三年(1043),始内召为枢密副使,又改参知政事。范仲淹守卫西北边疆凡三年,筑城要害,训练士卒,号令明白,屡挫敌兵。《宋史》本传说:“贼亦不敢辄犯其境。”边上谣曰:“军中有一韩(按指韩琦,时为秦凤路经略安抚使),西贼闻之心骨寒;军中有一范,西贼闻之惊破胆。”(《五朝名臣言行录》七之二)其声威远震如此。
《渔家傲》词就是这个时期的作品。词中上半阕描写边塞荒凉、大军戍守的艰苦情况,“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诸句写得非常逼真;而“燕然未勒归无计”,则道出了自己灭敌报国的雄心壮志;至于“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则是对于久戍将士的同情。正是因为范仲淹有这样的襟怀抱负与生活实践,同时又有文学才华与修养,所以才能写出这首词,并创造了相应的沉雄激壮的风格,在宋词的发展上是一个大突破;也当得起“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的评语。
在词体兴起的初期,晚唐、西蜀作者的《花间》词,虽有一定的艺术特色,温庭筠、韦庄在造境精美、抒情深婉方面均各有所贡献,但是也有相当大的局限。南唐词人冯延巳、李煜都作出新发展。冯延巳词能写出感情的境界,使词的体式有更多的含蕴。李煜亡国后诸作,“眼界始大,感慨遂深”(《人间词话》),更是对《花间》词的一个突破。北宋前期,晏、欧诸公在意境深远,融入哲理方面有新贡献,但风格仍沿南唐之旧。范仲淹《渔家傲》词的确又是一个突破传统的杰作,而可以下开苏、辛。欧阳修谓范仲淹这首词为“穷塞主词”(《东轩笔录》),似有不满之意。大概欧阳修在词的创作上,仍不免还有些拘守传统的思想,故未能充分认识范词之特长也。
范仲淹作这首词,只是很自然地抒写自己真诚的感受与襟抱,并未尝有创造新格、自矜得意以与专业词人争长短的想法。同时,他还写了另外一种风格的词,如《御街行》:
纷纷坠叶飘香砌。夜寂静,寒声碎。真珠帘卷玉楼空,天淡银河垂地。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残灯明灭枕头欹,谙尽孤眠滋味。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
又如《苏幕遮》:
碧云天,黄叶地。
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
山映斜阳天接水。
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读去声)。
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
明月楼高休独倚。
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这两首词又与《渔家傲》词之沉雄激壮者不同,而是“柔情”、“丽语”(邹祗谟评语,见《远志斋词衷》),仍是沿袭《花间》词的婉约风格,但是也有所发展。譬如《苏幕遮》上半阕写秋日倚楼远望之景,如“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御街行》上半阕写夜景,如“真珠帘卷玉楼空,天淡银河垂地。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都是气象阔远。至于言情者,如“残灯明灭枕头欹,谙尽孤眠滋味。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又如“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又非常柔婉、缠绵、沉挚。李清照的名句:“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又上心头。”(《一剪梅》)就是从范词中脱化出来的。
范仲淹既能作壮词,也能作绮语,既能豪放,也能婉约。他作词时,都是抒写真实的感受与情思,配合其内容,而产生相应的风格,纯是自然流露,并未尝有意要如何作,也未尝考虑到这两种风格有什么高下的差异。范词之所以可贵,正在于此。
其实苏轼作词也是这样的。苏轼的豪放词为后人所推重,认为可以开拓新境,矫《花间》之弊,这固然是对的;但是苏轼自己似乎并未尝矜心作意,要以此标新。王若虚《滹南诗话》卷中有这样一段话:
陈后山谓“子瞻以诗为词”,大是妄论。……盖诗词只是一理,不容异观。自世之末作,习为纤艳柔脆,以投流俗之好,高人胜士,亦或以是相胜,而日趋于委靡,遂谓其体当然,而不知流弊之至此也。文伯起曰:“先生虑其不幸而溺于彼,故援而止之,特立新意,寓以诗人句法。”是亦不然。公雄文大手,乐府乃其游戏,顾岂与流俗争胜哉!盖其天资不凡,辞气迈往,故落笔皆绝尘耳。
王若虚的话很有见地,所以吴衡照说:“此条论坡公词极透彻,髯翁乐府之妙,得滹南而论定也。”(《莲子居诗话》)王若虚认为苏轼“天资不凡,辞气迈往,故落笔皆绝尘”,因此,他创作豪放词,纯是出于自然,并无“与流俗争胜”之意。按,创作诗文出于自然,是苏轼的一贯态度。他在《答谢民师书》中主张作文要“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又在《江行唱和集叙》中说:“故轼与弟辙为文至多,而未尝敢有作文之意。”所以苏轼虽然开创了豪放词,但也写过许多婉约的词,如《少年游》(去年相送)、《洞仙歌》(冰肌玉骨)、《贺新郎》(乳燕飞华屋)、《蝶恋花》(花褪残红青杏小、记得画屏初会遇、蝶懒莺慵春过半)、《江城子》(凤凰山下雨初晴、腻红匀脸衬檀唇)等等。这也说明苏轼作词纯任自然,亦如陶渊明作诗是“写胸中之妙”而已。
范仲淹并非专业词人,他少以天下为己任,常说:“士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他入仕以后,感激论事,奋不顾身,主持正义,不畏权贵。《宋史》本传说:“一时士大夫矫厉尚风节,自仲淹倡之。”他镇守西北边疆时,则能抗御强敌,后来入为参知政事,提出十项主张,想整顿吏治,精选人才,发展农桑,减轻徭役,训练军队,增强武备,以矫宋朝积弱、积贫之弊。他平生所关心者是国计民生的大事,并不想在文墨上与人争短长;不过,诚于中者形于外,正因为他有这样的襟怀抱负,所以馀事填词,也是很精彩的。
在宋词的发展中,形成婉约与豪放两派,但是这两派并非水火不相容的。婉约派词人也偶作壮词,而豪放派词人也常有婉约之作,甚至于有能融合豪放与婉约为一者,如辛弃疾的《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词。这两派词也各有流弊,学婉约词者,其弊为纤艳柔靡;学豪放词者,其弊为粗野质直。今之论古人词者,有一部分人惯用这样一种标准,很简单地认为凡是豪放词就比婉约词好,于是看到豪放词即加以称赞,看到婉约词则加以贬抑,或置而不论。这种简单化的评论方法是不妥当的,不符合实事求是的原则。马列主义向来主张要对具体问题作具体分析。马克思说:“在历史科学中,专靠一些公式是办不了什么事的。”(《哲学的贫困》,《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四卷,第166页)其实,不仅是历史科学如此,研究任何科学,都不能很简单地“专靠一些公式”。余久蓄此意,因论范仲淹词而附及之。
(《四川大学学报》1982年第4期。收入《灵谿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