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李义山诗

来源:网络整理 时间:2024-07-01 12:38

论李义山诗

李义山诗,具有特美,自北宋以还,即为世人所爱诵。但义山诗情辞虽美,而义旨渊微,不易索解。元好问论诗,已有“独恨无人作郑笺”之叹。近三百年,治义山诗者近十家,大抵皆以论世为逆志之具,进而探求其托意之所在。就中以冯浩《玉谿生诗集笺注》及张孟劬先生《玉谿生年谱会笺》两书,旁搜远绍,精密详核,用力最勤,成绩最佳,而张书尤为后来居上,于义山诗中微辞深旨,十得七八。吾人今日读义山诗,关于知人论世方面,多可凭借成书,无劳再多作艰苦之探索,至于李义山诗在中国文学史上应据如何之地位,则尚可阐论也。

论李义山诗

欲论李义山诗,须先明李义山之为人。李义山盖灵心善感,一往情深,而不能自遣者。方诸曩哲,极似屈原。昔之论诗者,谓吾国古人之诗,或出于《庄》,或出于《骚》,出于《骚》者为正,出于《庄》者为变。斯言颇有所见。盖诗以情为主,故诗人皆深于哀乐,然同为深于哀乐,而又有两种殊异之方式,一为入而能出,一为往而不返,入而能出者超旷,往而不返者缠绵,庄子与屈原恰好为此两种诗人之代表。庄子持论,虽忘物我,齐是非,然其心并非如槁木死灰,其书中如:“君其涉于江而浮于海,望之而不见其崖,愈往而不知其所穷,送君者皆自崖而反,君自此远矣。”(《山木》篇)又如:“山林与,皋壤与,使我欣欣然而乐与,乐未毕也,哀又继之。”(《知北游》篇)诸语忧乐无端,百感交集,在先秦诸子中最富诗意。惟庄子虽深于哀乐,而不滞于哀乐,虽善感而又能自遣。屈原则不然,其用情专一,沉绵深曲,生平忠君爱国,当遭谗被放之后,犹悱恻思君,潺湲流涕,忧伤悼痛,不能自已。“退静默而莫余知兮,进号呼又莫吾闻,申侘傺之烦惑兮,中闷瞀之忳忳。”(《惜诵》)最足以自状其心境之郁结,不能排遣,故卒至于自沉。盖庄子之用情,如蜻蜓点水,旋点旋飞;屈原之用情,则如春蚕作茧,愈缚愈紧。自汉魏以降之诗人,率不出此两种典型,或偏近于庄,或偏近于屈,或兼具庄、屈两种成分,而其分配之比例又因人而异,遂有种种不同之方式,而以近于屈者为多,如曹植、阮籍、谢灵运、谢朓、张九龄、杜甫、柳宗元等皆是,故论者谓吾国诗以出于《骚》者为正。李义山之心情,苟加以探析,殆极近屈原。“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此义山自道之辞,亦即屈原之心理状态。故就此点而论,李义山固为中国文学史上正宗之诗人也。

凡读李义山诗者,无不注意其与令狐绹之关系。义山集中佳诗,多为此事而发。义山少时受知于令狐绹之父令狐楚,其后登进士第,又赖令狐绹推荐之力,受恩两世,渊源深厚。唐代新及第进士,往往为达官贵人东床之选,故义山进士登第后,娶泾原节度使王茂元之女。此事本无足异。唯当时李德裕与牛僧孺两党相争,分立门户,令狐氏父子党于牛僧孺,而王茂元乃李德裕所厚,义山以孤寒书生,与牛李两人均无关涉,其娶王茂元之女,或亦未尝思及党争门户之事,然因此为令狐绹所怨。谓义山背恩,情好渐乖,其后义山又应桂管观察使郑亚之辟,为使府掌书记,郑亚亦李德裕之党,令狐绹益不悦。宣宗时,令狐绹为相十年,威权震烁,干进者率趋其门,义山与令狐氏有两世交谊,本应受其沾溉,乃因曾依王茂元及郑亚之故,为绹所怨,绝不汲引,义山遂蹭蹬终身。在义山之意,以为娶王茂元女本新进士联姻显贵之常事,而依郑亚幕,亦为贫所迫,皆非有意背恩,故屡次陈情,以明心迹,望能为令狐绹所谅。令狐绹以旧谊之故,仍与义山往还,形迹亦颇亲密,而心中则深怨义山负恩事雠,放利偷合,不肯再援于仕途。此种不即不离之关系,复杂难明之隐情,使义山深感痛苦。如陶潜、苏轼处此,必有以放怀自遣,而义山对于此事,则深怨沉忧,如春蚕自缚,牢固而不可解,愈望之而愈怨之,愈怨之而又愈不忍舍去。其怨令狐绹之冷淡也,则曰:“欲就麻姑买沧海,一杯春露冷如冰。”(《谒山》)其自慨心迹不明也,则曰:“不辞鹈鴂妒年芳,但惜流尘暗烛房。昨夜西池凉露满,桂花吹断月中香。”(《昨夜》)其望令狐绹之援引也,则曰:“闻道神仙有才子,赤箫吹罢好相携。”(《玉山》)又曰:“人间桑海朝朝变,莫遣佳期更后期。”(《一片》)及至陈情不省,援引望绝,而犹不能舍去,则曰:“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无题》。以上所引诸诗,皆本冯注之说。)义山之于令狐绹,与屈原之于楚王,情事虽殊,所感相似,故义山诗之沉绵往复,幽忆怨断,亦极近《离骚》也。

义山之心情,固近于屈原,而其作诗之方法,亦多取自《离骚》。屈原借美人香草之辞,发抒忠爱,芳馨悱恻,为中国文学开一美境,后世诗人多承其风,而义山尤喜用其法,故集中多艳体诗。其中一部分或即闲情之什,无更深之托意,而有一部分则确系借男女之情以喻他事,尤多寄意于令狐者。义山《有感》诗云:“非关宋玉有微辞,却是襄王梦觉迟。一自《高唐赋》成后,楚天云雨尽堪疑。”此诗无异自作笺注,说明自己作诗之法,使后世读者勿以辞害意也。

李义山一往情深而又复灵心善感,对于人事,对于自然,莫不如是。上文所述义山与令狐氏恩怨亲疏之故发为篇章者,皆与自己有密切之关系,其感深而怨切,固无论矣。而与自己无关之事,义山亦极易枨触。义山一生四十馀年,历宪穆敬文武宣六宗之世,值晚唐多故之秋,阉寺擅权,藩镇跋扈,牛李两党,倾轧甚烈,当时之事,多可悲慨。先就帝王言之。敬宗童昏即位,荒于嬉戏,一夕之间,为宦官刘克明等所弑。自古弑君者,或由权臣主使,或由奸党阴谋,其事非易,酝酿须时,若敬宗于仓卒之间,死于狎昵之手,弑君大变,竟同儿戏,征诸往史,尚不多见。文宗有心图治,思去宦官,乃以任用非人,致有甘露之祸,宰相族灭,朝堂一空,文宗虽未遭废黜,亦几同囚禁,曾赋诗云:“辇路生春草,上林花满枝。凭高何限意,无复侍臣知。”帝王哀怨,同于骚人。文宗崩后,复因立嗣之事,平生所爱之杨妃,竟蒙赐死。以帝王之尊,生时不能保全宰相,死后复不能保全爱妃,亦可悯矣。武宗英明,任李德裕为相,外拒回鹘,内平泽潞,有中兴之象,乃好女色,信方士,饵金丹受毒,在位六年而崩,年仅三十三,功业辉煌,倏然而灭。此诸帝王之情形也。再就大臣论之。当义山之时,最有才具德望之大臣,推李德裕。李德裕相武宗六年,内修外攘,政绩粲然,会昌之世,号为中兴。宣宗立,李德裕为群小所媒孽,两载之中,由宰相贬为崖州司户,功高未赏,反罹罪罚。凡此诸事,皆深感义山之心。其伤敬宗也,则曰:“莫恃金汤忽太平,草间霜露古今情。”又曰:“长乐瓦飞随水逝,景阳钟堕失天明。”(《览古》)其伤甘露之事也,则曰:“古有清君侧,今非乏老成。素心虽未易,此举太无名。谁螟衔冤目,宁吞欲绝声。近闻开寿宴,不废用《咸》《英》。”(《有感》)其伤杨妃之赐死也,则曰:“金舆不返倾城色,玉殿犹分下苑波。”又曰:“天荒地变心虽折,若比伤春意未多。”(《曲江》)其伤武宗也,则曰:“汉家天马出蒲梢,苜蓿榴花遍近郊。内苑只知含凤觜,属车无复插鸡翘。玉桃偷得怜方朔,金屋修成贮阿娇。谁料苏卿老归国,茂陵松柏雨萧萧。”(《茂陵》)其伤李德裕也,则曰:“绛纱弟子音尘绝,鸾镜佳人旧会稀。今日致身歌舞地,木棉花暖鹧鸪飞。”(《李卫公》)诸作均感怆深至,而其事有未便明言者,则借古事以映衬之,托意婉曲,而韵味渊厚,固义山之所长也。

义山对于自然,亦观察精细,感觉锐敏。如《咏蝉》云:“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凉思》云:“客去波平槛,蝉休露满枝。”《七月二十九日崇让宅宴作》云:“露如微霰下前池,风过回塘万竹悲。浮世本来多聚散,红蕖何事亦离披。”均体验入微,照物如镜,遗其形迹,得其神理,且联想丰富,能于写物写景之中,融入人生之意味。

论李义山诗

李义山以善感之心,生多故之世,观当时帝王之尊,宰相之贵,生死不常,荣衰倏变,己身复牵于党争恩怨之间,心事难明,所遇多迕,故对人生为悲观,其作品中充满哀音。例证多不胜举,标其显著者,如:

万里重阴非旧圃,一年生意属流尘。

(《回中牡丹为雨所败》)

悠扬归梦惟灯见,濩落生涯独酒知。

(《七月二十九日崇让宅宴作》)

莫恨名姬中夜没,君王犹自不长生。

(《华岳下题西王母庙》)

人生岂得长无谓,怀古思乡共白头。

(《无题》)

读之使人荡气回肠,凄然欲绝。义山虽受杜甫之影响,而毫无杜诗诙谐之趣,此则禀性之不同也。

义山虽亦云:“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安定城楼》)又云:“如何匡国分,不与夙心期。”(《幽居冬暮》)而其在政治上之抱负,自不如屈原之伟大,然有一往之深情,善感之灵心,对外物观察细微,对人生体验深刻,故终不失为第一流之诗人也。

兹再进而研寻义山诗之渊源,并论其特殊之贡献。前人论义山诗者,率谓其善于学杜,是固然矣。然非仅如此之简单也。唐诗自杜甫出,开一新局面,中唐诗人多受其影响,而发展之途径又不同。白居易极赏杜甫新乐府诗,承其风而光大之,补察时政,泄导人情,其风格贵平易,元稹、李绅、张籍等辅之。韩愈则承杜甫“语不惊人死不休”之作风,以文为诗,硬语盘空,风格奇险。当时如孟郊之瘦劲,卢仝之险怪,李贺之瑰丽,贾岛之僻涩,皆与韩愈应和者也。元和长庆间,元白诗风行一时,然因此亦渐生流弊,故晚唐诗人多反元白。李义山年十六即能古文,颇汲韩愈之流,其诗亦有学韩者,《韩碑》一篇,即其明证。惟此体非义山所长,故其所得力者乃在李贺。李贺诗出于楚《骚》,想象丰富,喜用象征,造境瑰奇,摛彩艳发。义山才情盖与李贺相近,故慕其为人,曾为贺作小传,义山集中亦多仿李贺体之作,如《长长汉殿眉》一诗明题“效长吉”者,固无论矣,此外效李贺者尚多,如《宫中曲》、《无愁果有愁曲北齐歌》、《海上谣》、《射鱼曲》、《房中曲》、《烧香曲》、《燕台诗》、《河内诗》、《河阳诗》、《景阳宫井双桐》等皆是,可见其受李贺影响之大。如《无愁果有愁曲北齐歌》曰:“推烟唾月抛千里,十番红桐一行死。白杨别屋鬼迷人,空留暗记如蚕纸。日暮西风牵短丝,血凝血散今谁是。”又如《海上谣》曰:“桂水寒于江,玉兔秋冷咽。海底觅仙人,香桃如瘦骨。紫鸾不肯舞,满翅蓬山雪。借得龙堂宽;晓去揲云发。刘郎旧香炷,立见茂陵树。云孙贴贴卧秋烟,上元细字如蚕眠。”置之长吉集中,可乱楮叶。惟诗贵自立,不贵依傍,义山若徒摹李贺,纵能酷似,亦不足矜,故义山诗之成就,不在其能学李贺,而在其能取李贺作古诗之法移于作律诗,且变奇瑰为凄美,又参以杜甫之沉郁,诗境遂超出李贺之上。李贺集中多古诗,五律偶一为之,七律绝无,而李义山则特工律诗,尤长于七律,凡论义山诗者,无不首忆及其七律之名句。律诗为唐初新诗体,齐梁间人作诗,尚声律,重对偶,逐渐演变,至初唐而上官仪、沈佺期、宋之问诸人出,“回忌声病,约句准篇”,律诗体遂正式成立。此新诗体虽稍有规律之检束,然亦自有其技术上之价值。不幸初唐人作律诗者多用于应制应试,浅薄卑靡,不为识者所重。当时反齐梁、主复古之诗人,如陈子昂、李白等,皆轻视律诗,偶或为之,虽提高其意境,而往往不屑于谨守规律。长此以往,则严守律诗矩蠖者,仅能作应制应试之诗,而能加以深厚之情思,高远之意境者,又破坏律诗之格律,此新诗体之功能,几无从尽量发挥。及杜甫出,因其论诗不鄙薄齐梁,故承认律体诗之价值,而精心结撰,多方尝试,其高才健笔,深情博学,皆纳于此薄物小篇之中,严守格律,复能变化,至此,律体诗之价值始高,标准始定。中唐诗人,又多轻视律诗。白居易谓律诗“非平生所尚”(《与元九书》),元稹谓“律体卑庳,格力不扬”(《上令狐相公诗启》),韩愈驰骋笔力,多在古体,律诗亦非所经意。李义山出,复专力作律诗,用李贺古诗象征之法于律诗之中,遂于杜诗之外开一新境。象征之法,本诗中所常用,惟全集中十之七八皆用象征,则在李贺之前尚不多见。李贺诗造境虽新,而过于诡异,能悦好奇者之心,而不能餍常人之望,义山则去其奇诡而变为凄美芳悱,如:

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

(《重过圣女祠》)

阆苑有书多附鹤,女床无树不栖鸾。

(《碧城》)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锦瑟》)

扇裁月魄羞难掩,车走雷声语未通。

(《无题》)

与李贺诗“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李凭箜篌引》),“画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金铜仙人辞汉歌》),意境韵味,迥乎不同。李义山摹李贺体作五七言古诗,乃一种尝试,一种训练,其移用李贺古诗中象征之法作律诗,变奇诡为凄美,为律诗开辟一新境界,树立一新风格,乃义山自己之创造,自己之成就。故论唐代律诗者,于杜甫之后,以义山为大宗。此义山在中国诗史上之贡献也。

义山诗与词体之关系,亦有可附论者。词为中唐时发生之一种新文学体裁,至晚唐始渐盛。晚唐诗人,温庭筠与李义山齐名,温之诗不及李,而于词则颇努力,建树甚卓。义山虽未尝作词,然其诗实与词有意脉相通之处。盖词之所以异于诗者,非仅表面之体裁不同,而尤在内质及作法之殊异。词之特质,在乎取资于精美之事物,而造成要眇之意境。义山之诗,已有极近于词者,如《灯》诗:

皎洁终无倦,煎熬亦自求。花时随酒远,雨幕背窗休。

冷暗黄茅驿,暄明紫桂楼。锦囊名画掩,玉局败棋收。

何处无佳梦,谁人不隐忧。影随帘押转,光信簟文流。

客自胜潘岳,侬今定莫愁。固应留半焰,回照下帏羞。

据冯浩注,此诗乃郑亚贬官、桂府初罢时义山自慨身世之作。今姑不问冯说当否,要之此诗必有相当之托意,以“灯”为题,取资微物,诗中所用之意象辞采,皆极细美,篇末尤为婉约幽怨。此作虽为诗体,而论其意境及作法,则极近于词。义山集中类此之作颇多。盖中国诗发展之趋势,至晚唐之时,应产生一种细美幽约之作,故李义山以诗表现之,温庭筠则以词表现之。体裁虽异,意味相同,盖有不知其然而然者。长短句之词体,对于表达此种细美幽约之意境尤为适宜,历五代、北宋,日臻发达,此种意境遂几为词体所专有。义山诗与词体意脉相通之一点,研治中国文学史者亦不可不致意也。

论李义山诗

(《思想与时代》第25期,1943年8月。收入《诗词散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