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中杰出的古典诗人陈子昂
陈子昂是唐代蜀中杰出的诗人，今年适逢他诞生一千三百周年纪念之期，我想简单地介绍一下他的生平与作品。
陈子昂，字伯玉，唐梓州射洪县（今四川射洪）人。生于唐高宗龙朔元年（661），卒于武则天长安二年（702），年四十二岁。
陈子昂的时代正是所谓“初唐”时期。隋末农民大起义打击了封建地主阶级的统治，尤其是南北朝以来的门阀大地主。唐朝的统治者唐太宗，接受了农民大起义的教训，改善政治，施行向农民让步的政策；武则天打击与李唐皇室关系密切的关陇贵族集团，提倡科举，奖拔庶族地主中由进士出身的人才，参与朝政，进一步削弱了门阀大地主的势力。由于劳动人民的辛勤努力，从事生产，唐初数十年中，社会经济得到发展，基本情况是好的，但是征伐频繁、官吏贪暴的事情仍然存在，人民生活还是相当痛苦。在文学方面，齐梁以来诗歌中浅薄柔靡之风还继续流行，而由于隋末农民大起义所推动的社会经济的发展，也要求文学方面有一个相适应的革新。
陈子昂出身于官僚地主家庭，但不是高门士族。他少时豪侠使气，后来折节读书，在政治与文学两方面都很有抱负。在政治方面，他很关心民生疾苦，希望君主制裁贪暴官吏，减轻剥削与刑罚，不要穷兵黩武，发动非正义的战争，总之，要使人民过比较安定的生活。陈子昂这些主张虽然都是站在封建统治阶级的立场，为了更好地维持统治，但是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还是比较好的意见，对人民是有益的。在文学方面，他要上承汉魏诗歌的优良传统，扫除齐梁以来形式主义、唯美主义的风气，使诗歌的发展重新走上健康的道路。
陈子昂二十四岁时（公元684年），举进士及第。这时唐高宗方才死去，武则天执政。陈子昂年少气锐，以未授官的进士上书朝廷，陈述政见，得到武则天的赏识，任命他为麟台正字。此后十馀年中，陈子昂在武则天政权下作官，官至右拾遗。
武则天是中国古代史中杰出的女政治家，在她统治期间，政治与经济的情况基本上是好的，但是也有许多缺点。陈子昂正直敢言，屡次上书于武则天，陈述民生疾苦，揭发朝政弊病。他曾谏止武则天攻打雅州羌人（《谏雅州讨生羌书》），又说明当时剑南、河陇、秦凉、山东、河北诸地区的人民是“兵役转输，疾疫死亡，流离分散，十至四五”（《上军国利害事》）。警告武则天不要再轻易发动非正义的战争。陈子昂是蜀人，对于蜀中情况特别了解，对于乡邦人民特别关怀，他曾上书于武则天，说明当时蜀中有三万多户逃亡于蓬、渠、果、合、遂等州山林之中，这些逃亡的人民有的结合起来，“攻城劫县，徒众日多”，已发动武装起义。他又说明，蜀中人民所以逃亡之故，“实缘官人贪暴，不奉国法，典吏游客，因此侵渔，剥夺既深，人不堪命，百姓失业，因即逃亡”。因此，请求武则天“除屏贪残”。（《上蜀川安危事》）可见陈子昂是关心民生疾苦、痛恨官吏贪暴的。
陈子昂曾两次从军到过边塞。第一次是在公元686年，他到过居延海、张掖等地。第二次是在公元696、697两年中，这时契丹贵族李尽忠、孙万荣举兵反，武则天命武攸宜率兵讨伐，陈子昂从行，参谋军事。武攸宜怯懦无将略，他听说前方唐军大败，主将王孝杰战死，恐惧不敢前进，听任契丹贵族攻幽州，陷城邑，杀掠人民。陈子昂建议，应当严立法制，以长攻短，并请分兵万人，自愿统率以作前驱，武攸宜不从。后来陈子昂又进计，武攸宜怒，罢免陈子昂参谋军事的职务，徙署军曹，陈子昂只好不再开口。
武则天是能够赏识、提拔人才的，陈子昂屡次上书，详述民生疾苦，指出朝政弊害，慷慨陈词，直言不讳，武则天虽未完全听从，也并未加以罪责。但是武则天曾经信任过许多酷吏，常是陷害无辜，而她的族人如武三思、武承嗣、武攸宜等也都狐借虎威，贪残横暴，这些人对于高才亮节如陈子昂者是不能容的。陈子昂在朝为官时，曾经一度受冤下狱。到三十八岁时，他觉得作官十馀年，政治抱负并未施展，而又遭到陷害和排挤，于是以奉养老父为借口，辞官还乡。到四十二岁时，为县令段简所诬害，死于狱中，这是由于武三思的授意。后来伟大的诗人杜甫到蜀中，对于陈子昂的被害冤死寄以深切的同情，他在《送梓州李使君之任》诗中说：“遇害陈公殒，于今蜀道怜。君行射洪县，为我一潸然。”
陈子昂在政治上的抱负未能施展，并且受到权贵的压迫以至于被害死，但是他在文学上则有光辉的成就。
从齐梁以来，诗歌风气，日趋衰敝，当时的作者多是荒淫的帝王与高门中的文士，作品内容浅薄，风格柔靡。初唐数十年中，政治比较清明，社会经济也有所发展，但是诗歌仍然承继齐梁遗风，还未转变过来。陈子昂首先提出改革诗风的主张，并且付诸实践。陈子昂在《修竹篇序》中说：
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莫传。……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每以永叹。
所谓“彩丽竞繁”，就是形式主义、唯美主义的现象，这是陈子昂所反对的。他主张“兴寄”，就是说，诗歌要内容充实，立意深远，有所寄托。他所向往的“汉魏风骨”，指的是建安、正始的诗风，如曹植、阮籍的作品。陈子昂把这种主张付诸实践，作《感遇》诗三十八首，就是学习阮籍《咏怀》诗的。
《感遇》诗三十八首，非一时一地之作，内容非常丰富，其中大部分作品的思想是健康的。譬如“丁亥岁云暮”篇，是武则天垂拱三年丁亥（687）所作，这一年武则天发兵由雅州开山通道，出击羌人，是一种非正义的战争，而征发严急，损害人民，陈子昂在诗中描写兵士与运粮者在险峻的山道中远征的痛苦：
丁亥岁云暮，西山事甲兵。赢（原本作“羸”，今校改）粮匝邛道，荷戟惊羌城。
严冬岚阴劲，穷岫泄云生。
昏噎无昼夜，羽檄复相惊。
攀跼兢万仞，崩危走九冥。
籍籍峰壑里，哀哀冰雪行。
最后说：
圣人御宇宙，闻道泰阶平。
肉食谋何失，藜藿缅纵横。
则是对于当时统治者发动非正义战争的抗议。又如“圣人不利己”篇，是反对当时统治者崇信佛教，大修庙宇，穷奢极侈，劳民伤财：
圣人不利己，忧济在元元。
黄屋非尧意，瑶台安可论。
吾闻西方化，清净道弥敦。
奈何穷金玉，雕刻以为尊！
云构山林尽，瑶图珠翠烦。
鬼功尚未可，人力安能存？
夸愚适增累，矜智道逾昏。
武则天时，僧人法明等私撰《大云经》，说武则天是弥勒下生，应当替代李氏作皇帝，因此武则天尊崇佛教，大修庙宇，给人民带来了损害。当时狄仁杰上疏中也说：“今之伽蓝，制过宫阙。……工不使鬼，止在役人；物不天来，终须地出。不损百姓，将何以求？”（《旧唐书·狄仁杰传》）陈子昂这首诗也正是批评的这件事。又有发抒从军报国的壮怀者，如“本为贵公子”篇。有寄托怀才不遇的感慨者，如“兰若生春夏”篇：
兰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幽独空林色，朱蕤冒紫茎。
迟迟白日晚，袅袅秋风生。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
这一首诗表面上是咏兰，而实际是自慨。兰在春天开花，如果不及时欣赏采摘，等到秋风起，岁华暮，则将零落委弃，芳意无成，以譬喻怀才抱志之人，如果不能及时施展，亦将衰老而无所成就。这首诗的作法，远承《离骚》美人香草之旨，真能做到兴寄深微。《感遇》诗中如以上所举这一类的篇什，其思想内容有进步意义，有的还反映了当时历史现实，而就艺术性论，亦风骨苍劲，语言朴素，承继了汉魏诗歌的优良传统，一洗齐梁靡靡之音。但是《感遇》诗中也有一部分作品，慨叹人生祸福无常，追求神仙隐逸，表现了消极思想。
除去最有代表性的《感遇》诗而外，陈子昂还有其他不少的佳作，譬如最脍炙人口的《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这首诗是陈子昂在武攸宜军中时所作。武攸宜庸懦，不敢抗击契丹，陈子昂两次建议，不被采纳，于是登蓟北楼，感乐毅受知于燕昭王之事，遂赋此诗，虽寥寥四句，而写出他的豪壮之志与悲愤之情，所以传诵千古。此外，陈子昂还有一些好诗，这里就不一一列举了。
陈子昂的诗，反齐梁，开新境，卓然自立，但是也还有不足之处。他的诗风骨苍劲，而偏于简质，韵味不够丰融，又拘于汉魏以来的传统，仍是作五言诗，对于六朝人所轻视而初唐诗人如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已多方尝试的七言诗体，不肯采用，因此体裁比较单调。这些都有待于盛唐诗人李白、杜甫以及王（维）、孟（浩然）、高（适）、岑（参）的努力，使唐诗的发展更推进于高峰。然而陈子昂开创风气之功是不可泯没的，韩愈说：“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荐士》）很明确地指出了这一点，所以陈子昂在唐代诗史上应当占一个相当重要的地位。
（《四川文学》1961年第7期。收入《冰茧庵丛稿》）
〖注释〗
《沈下贤集》卷八《上九江郑使君书》：“陈子昂受命通西北两塞，封玉门关，戎虏遁避，而无酬劳之命。……然乔（引者按，指乔知之）死于谗，陈死于枉，皆由武三思嫉怒于一时之情，致力克害，一则夺其妓妾以加憾，一则疑其摈排以为累，阴令桑梓之宰拉辱之，皆死于不命，嗟乎，嗟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