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选》赋笺
一班固《两都赋》
前人论班固《两都赋》者,多注重其文学上之价值,而忽略其政治上之意义。东汉初年,对于建都问题,盖颇有争议。西汉都长安,历二百馀载,光武中兴,承继先业,似应仍都长安。惟光武用兵,本以河北为根据,且建武元年即帝位时,更始据长安,旋为赤眉所破,关中云扰,不能西迁,故建都洛阳。及统一宇内,时人意见,似多认为宜迁都长安。(《后汉书》卷六六《陈元传》载,建武初陈元上疏曰:“若先帝所行而后主必行者,则陛下不当都山东也。”虽陈元上疏意在争立《左传》博士,非论建都,然就此二语观之,可见当时人意见认为光武都洛阳为不遵祖制。)建武十八年二月,帝西巡狩;三月,至长安,祠高庙,有事十一陵;次年,诏复函谷关,作大驾宫,修理长安城门及各离宫。(《后汉书》卷一下《光武帝纪》,卷一一○上《文苑·杜笃传》。)“是时山东(按,汉人言“山东”,有指太行山以东者,有指陕山以东者,说见王鸣盛《十七史商榷》卷三五《山东山西》条。此处“山东”盖谓陕山以东)翕然狐疑,意圣朝之西都,惧关门之反拒。”(杜笃《论都赋》语,见《后汉书》本传。)可见建都一事在当时颇成问题,因光武之西巡及诏修长安宫观城门,山东人遂恐帝有移都之意。主张建都长安者可以杜笃为代表。杜笃以关中表里山河,先帝旧京,不宜改营洛邑,于光武西巡修复长安之后,乃上奏《论都赋》。(《后汉书·杜笃传》叙笃上奏《论都赋》于撰《吴汉诔》辞之后。按《吴汉传》,汉卒于建武二十年,则杜笃上赋论都,盖亦在其时,正当光武西巡之后也。)文中假客之言,谓洛邑渟瀯 ,不足以居万乘,而盛称长安之美,谓国家亦不忘乎西都,特未暇即迁也。讽谕之体,措辞委婉。当时希望都长安者,必不乏人。就国家大计论,亦极合理,故杜笃此赋既出,“耆老闻者皆动怀土之心,莫不眷然,伫立西望”。(《后汉书》卷一六○《循吏王景传》)惟光武乃南阳蔡阳人,其功臣亲贵亦多南阳一带之人,南阳在关东,距洛阳近,而距长安远,故光武及其左右均愿都洛阳。(《后汉书》卷六六《郑兴传》谓更始诸将皆山东人,咸劝都洛阳,兴说更始,始西迁长安。光武及其左右亲贵盖与更始诸将同一心理。)迁都之事,虽有主张者,终不见采用。至明帝时,建都问题之争议,似犹未已。《文选》班固《两都赋序》曰:“臣窃见海内清平,朝廷无事,京师修宫室,浚城隍,起苑囿,以备制度,西土耆老,咸怀怨思,冀上之眷顾,而盛称长安旧制,有陋雒邑之议,故臣作《两都赋》,以极众人之所眩耀,折以今之法度。”《后汉书》卷七○《班固传》言,固“自为郎后,遂见亲近,乃上《两都赋》”。班固为郎,在明帝时,则《两都赋》应为明帝时之作。(《文选·两都赋》题下李善注:“自光武至和帝都洛阳,西京父老有怨,班固恐帝去洛阳,故上此词以谏,和帝大悦也。”何焯、陈景云并谓《两都赋》作于明帝时,注谓和帝误。胡克家《考异》则谓此一节非李善注。)明帝时,西土耆旧,犹望移都,盛称长安,而陋雒邑,而明帝及诸权贵则不愿移都,班固逢迎帝意,奏上此赋,拥护都雒之主张。班固作赋论都,虽意在扬东抑西,而后之读者,反觉《西都赋》更精彩,盖以建都条件论,长安实优于洛阳,虽以班氏之巧于文辞,亦难以尽掩事实也。
建都一事,因时制宜,固不必尽遵祖宗旧制,而就国防论,东汉之都洛阳,实为失策。盖汉代外患,在西北两方而不在东方。西汉建都长安,雄踞关中,故能北逐匈奴,西通西域,征服叛羌,拓地数千里。光武都洛,重心东移,关中陇右,变为边地,故羌人遂乘虚寇扰,自安帝至于汉末,叛变相仍,为患甚烈。其大举者凡三次。安帝永初中,西羌入寇,陆梁于三辅,恣睢于北地,东犯赵、魏,南入汉、蜀,朝廷移西河四郡之人杂寓关中,用兵十余年乃平之。“军旅之费用二百四十馀亿,府帑空竭,延及内郡,边民死者,不可胜数,并凉二州,遂至虚耗。”(《后汉书》卷一一七《西羌传》)及顺帝永和中,羌人复寇陇西,掠关中,其势甚盛,用兵七年,费八十馀亿,始克平定。〔按,此次羌叛,始于顺帝永和三年(138),至冲帝永嘉元年(145)始平,历时七年,故《后汉书》卷九五《段颎传》载颎论平叛羌事,谓“永和之末,复经七年”,而《西羌传》谓“十馀年”,误。〕桓帝延熹中,羌复叛,段颎讨平之,用兵十年,费用四十四亿。百年之内,羌祸屡兴,国家元气,因之大损,“寇敌略定,汉祚亦衰。”(《后汉书·西羌传论》)若建都长安,重心在西,国防巩固,羌人为患,当不至若斯之甚。班固亲撰《汉书》,熟于西汉史事,汉代国防,偏重西北,班氏不应不知,徒以迎合皇帝之意,论都遂推重洛阳,故《两都赋》文采虽优,实不免曲学阿世之讥。章帝时,王景亦附和朝廷意旨,作《金人论》,颂雒邑之美,天人之符,于是由徐州刺史擢升庐江太守。(《后汉书·循吏王景传》:“建初七年,迁徐州刺史。先是杜陵杜笃上论迁都,欲令车驾迁还长安,耆老闻者皆动怀土之心,莫不眷然,伫立西望,景以宫庙已立,恐人情疑惑,会时有神雀诸瑞,乃作《金人论》,颂雒邑之美,天人之符,文有可采。明年,迁庐江太守。”)班固《两都赋》盖亦王景《金人论》之类,所以为希世取宠之具也。张衡作《二京赋》,意在讽当时王侯之逾侈,以文学体制论,班创张因,稍逊一筹,若以作赋动机论,则张为胜矣。
梁元帝时,亦有建都问题之争议,其情形与东汉初同,可以比观。《南史》卷三四《周弘正传》载其事曰:
及侯景平……时朝议迁都。
但元帝再临荆陕,前后二十馀年,情所安恋,不欲归建邺,兼故府臣僚皆楚人,并欲即都江陵,云:“建康盖是旧都,凋荒已极,且王气已尽,兼与北止隔一江,若有不虞,悔无所及,且臣等又闻荆南有天子气,今其应矣。”元帝无去意。
时尚书左仆射王褒及弘正咸侍,帝顾曰:“卿意何如?”褒等以帝猜忌,弗敢众中公言,唯唯而已。
褒后因清间,密谏还丹阳甚切,帝虽纳之,色不悦。
及明日,众中谓褒曰:“卿昨劝还建邺,不为无理,吾昨夜思之,犹怀疑惑。”褒知不引纳,乃止。
他日,弘正乃正色谏,至于再三,曰:“若如士大夫,唯圣王所都,本无定处,至如黔首,未见入建邺城,便谓未是天子,犹列国诸王。
今日赴百姓之心,不可不归建邺。”当时颇相酬许。
弘正退后,黄罗汉、宗懔乃言:“弘正、王褒并东人,仰劝东下,非为国计。”
弘正窃知其言,他日乃复上前面折二人曰:“若东人劝下东,谓之私计,西人劝住西,亦是私计不?”众人默然。
而人情并劝迁都,上又曾以后堂大集文武,其预会者四五百人,帝欲遍试人情,曰:“劝吾去者左袒。”于是左袒者过半。
武昌太守朱买臣,上旧左右而阉人也,颇有干用,故上擢之,及是,劝上迁,曰:“买臣家在荆州,岂不愿官长住,但恐是买臣富贵,非官富贵邪。”
上深感其言,卒不能用。(《陈书》卷二四《周弘正传》亦记此事,不及《南史》之详。)
以正理论,元帝平侯景之后,应还都建康,徒以元帝发祥于荆陕,而其左右亲贵亦多楚人,图其私便,不欲迁都。周弘正、王褒虽知帝隐衷,犹力主都建康之议,其持正不阿,亦杜笃之伦,与班固、王景异趣矣。
二王粲《登楼赋》
《登楼赋》为王粲名篇,魏文帝称之曰:“虽张、蔡不过。”(《典论·论文》)此赋传诵千载。人人知其为怀乡之作,然其中尚有不遇之慨。兹按其身世,粗加阐发。
《三国志》卷二一《王粲传》:“年十七,司徒辟,诏除黄门侍郎,以西京扰乱,皆不就,乃之荆州,依刘表。”王粲十七岁,当汉献帝初平四年(193)。是岁王粲自长安赴荆州依刘表,至建安十三年(208)曹操破荆州,凡十五年,皆在荆州。汉荆州刺史治汉寿(《续汉书·郡国志》),刘表为荆州,则居襄阳。(《三国志》卷六《刘表传》云:“代王睿为荆州刺史,是时山东兵起,表亦合军襄阳。”又云:“太祖军到襄阳,琮举州降。”可见刘表父子均居襄阳。《水经注》沔水注云:“水南有层台,号曰景升台,盖刘表治襄阳之所筑也。”亦刘表居襄阳之证。)王粲依刘时,即居襄阳,《太平御览》卷一八○引《襄沔记》曰:“王粲宅在襄阳,井犹存。”而《登楼赋》则在当阳所作。《文选·登楼赋》李善注引盛弘之《荆州记》曰:“当阳县城楼,王仲宣登之而作赋。”(胡氏重刻宋淳熙本《文选》作“当阳县”,《四部丛刊》影宋本六臣注《文选》作“富阳县”,按富阳乃当阳之误。)五臣注谓“楼谓江陵城楼”,非是。《登楼赋》云:“挟清漳之通浦兮,倚曲沮之长洲。”又云:“北弥陶牧,西接昭丘。”又云:“平原远而极目兮,蔽荆山之高岑。”皆与当阳地望相合,当阳正在荆山之南,而为漳沮两水所经流也。王粲盖偶游当阳,登楼有感,遂作斯赋。
刘表曾从王粲祖父畅受学(《后汉书》卷八六《王畅传》),与粲家有世谊,故粲往依之。刘表名在八俊之列,亦通经术,且宏奖儒学,招宋衷等改定《五经》章句,谓之“后定”,其于王粲,纵不能如中郎之倒屣,亦应有相当之赏遇,而实则王粲在荆州甚不得志。《三国志·王粲传》曰:“表以粲貌寝而体弱通脱,不甚重也。”《三国志》卷二八《钟会传》注引《博物记》曰:“初,王粲与族兄凯俱避地荆州,刘表欲以女妻粲,而嫌其形陋而用率,以凯有风貌,乃以妻凯。”可见刘表之遇王粲甚薄。《文选》曹植《王仲宣诔》谓粲“翕然凤举,远窜荆蛮。……潜处蓬室,不干势权”。亦可见粲在荆州不得意。王粲既不为刘表所知,而表坐谈西伯,又非能成大事者,粲盖有择木而栖之意。时曹操在中原挟天子以令诸侯,平灭群雄,建安九年,克袁氏,定河北,其势益盛,粲心中殆已向往曹操。《登楼赋》云:“遭纷浊而迁逝兮,漫逾纪以迄今。”十二年为纪,粲于初平四年(193)南徙荆州,至建安十年(205)恰十二年,既云“逾纪”,则此赋之作当在建安十一二年间,正当曹操平定袁氏之后。赋云:“冀王道之一平兮,假高衢而骋力。”盖有希望曹操南定荆州、统一宇内之意。建安十三年,曹操南征,刘表卒,子琮嗣,粲劝琮迎降,操辟粲为丞相掾,赐爵关内侯。操置酒汉滨,粲奉觞贺曰:“刘表雍容荆楚,坐观时变,自以为西伯可规,士之避乱荆州者,皆海内之俊杰也,表不知所任,故国危而无辅。明公平江汉,引其贤俊而置之列位,使海内回心,望风而愿治,文武并用,英雄毕力,此三王之举也。”(《三国志·王粲传》)所言虽系事实,然亦足见王粲怨刘慕曹之意,此意在《登楼赋》中已有暗示矣。故“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不仅抒怀乡之感,言外似怨刘表之薄己,“平原远而极目兮,蔽荆山之高岑。”荆山亦喻刘表,(《国立浙江大学文学院集刊》第四集祝文白先生《文选六臣注订讹》王粲《登楼赋》“蔽荆山之高岑”条下曰:“孔子《龟山操》曰:‘余欲望鲁兮,龟山蔽之。手无斧柯,奈龟山何。’”以龟山喻季氏。此则以荆山喻刘表。)而篇末所写萧瑟荒寂之境,尤足见其胸怀之抑郁。以此旨求之,则《登楼赋》更为沉挚苍凉也。
三潘岳《闲居赋》
潘岳为人,轻躁趋世利,谄事贾谧,每候其出,望尘而拜,而其《闲居赋》则托意恬淡,览止足之分,庶浮云之志,故元好问《论诗绝句》曰:“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宁复见为人?高情千古《闲居赋》,争信安仁拜路尘!”讥其言行相违也。然余细绎《闲居赋》,觉其自伤仕宦不偶,以偏宕之笔,发愤慨之思,并非真恬淡,与陶潜《归去来辞》之心平气和、超然自远者迥乎不同,修辞立诚,终不可掩,因就此赋,兼考潘岳生平仕宦升沉之迹,而说明其心理,以供读《闲居赋》者知人论世之助焉。
《晋书》卷五五《潘岳传》曰:
征补博士,未召,以母疾辄去官免。
寻为著作郎,转散骑侍郎,迁给事黄门侍郎。
岳性轻躁趋世利,与石崇等谄事贾谧,每候其出,与崇辄望尘而拜。
谧二十四友,岳为其首。其母数诮之曰:“尔当知足,而乾没不已乎。”而岳终不能改。
既仕宦不达,乃作《闲居赋》。
撰《晋书·潘岳传》者推测岳作《闲居赋》之动机,是由于“仕宦不达”,所见甚是,而叙岳作《闲居赋》在为散骑侍郎谄事贾谧之后,则误。岳作《闲居赋》应在征补博士未召以母疾辄去官免之时,其《闲居赋序》叙述甚明。序曰:
仆少窃乡曲之誉,忝司空太尉之命,所奉之主,即太宰鲁武公其人也。
举秀才,为郎,逮事世祖武皇帝,为河阳、怀令,尚书郎,廷尉平。
(本传作“廷尉评”,误,兹从《文选》。
王鸣盛《十七史商榷》卷四九《闲居赋校误》条谓:“《文选》评作平是。”)今天子谅闇之际,领太傅主簿,府主诛,(本传“府”下脱“主”字,从《文选》增。)除名为民。
俄而复官,除长安令、迁博士,未召拜,亲疾辄去官免。
自弱冠涉乎知命之年,八徙官而一进阶,再免,一除名,一不拜职,迁者三而已矣。
虽通塞有遇,抑亦拙者之效也。……方今俊乂在官,百工惟时,拙者可以绝意乎宠荣之事矣。
……乃作《闲居赋》,以歌事遂情焉。
潘岳自叙仕宦之迹,至迁博士,未召拜,亲疾辄去官免而止,其下即总述曰:“自弱冠涉乎知命之年,八徙官而一进阶,再免,一除名,一不拜职,迁者三而已矣。”李善注:“八徙官,谓举秀才为郎、河阳令、怀令、尚书郎、廷尉平、领太傅主簿、长安令、迁博士也。”可见其作《闲居赋》时尚未为著作郎及散骑侍郎。潘岳弱冠出仕,为司空掾,(《文选》潘岳《籍田赋》注引臧荣绪《晋书》:“泰始四年正月丁亥,世祖初籍于千亩,司空掾潘岳作《籍田颂》也。”按,泰始四年潘岳二十二岁。)至咸宁四年,三十二岁,尚为太尉掾(《文选》潘岳《秋兴赋》),十载之中,栖迟两府,已为不遇。后出为河阳令,时尚书仆射山涛领吏部,王济、裴楷等并为帝所亲遇,岳郁郁不得志,乃题阁道为谣曰:“阁道东,有大牛,王济鞅,裴楷鞧 ,和峤刺促不得休。”以讥涛等。(事见《晋书·潘岳传》。《世说·政事》篇亦载此事,谣辞小异,未言潘岳作,只言“有署阁柱曰”云云,又曰:“或云潘尼作之。”刘孝标注引王隐《晋书》则谓:“岳密为作谣。”唐修《晋书》,盖采王隐之说。以情理推之,岳作之说为是。《晋书》卷五五《潘尼传》谓尼:“性静退不竞,惟以勤学著述为事。”似不至多事作谣,以刺讥当路也。)其后入仕中朝,复宰外县,迄乎知命之年,官仍不过博士,而未召拜,又以亲疾辄去官免。以岳之热中,而蹭蹬如此,宜乎自叹拙宦,及谄事贾谧,擢居黄散清华之职,(百衲本《廿四史》影宋刊本《晋书·潘岳传》:“寻为著作郎,转散骑侍郎,迁给事黄门侍郎。”汲古阁本《晋书·潘岳传》同,惟于“迁给事黄门侍郎”句下注云:“诸本俱缺七字。”按,潘岳仕终黄门侍郎,《世说新语·文学》篇“乐令善于清言”条刘注引《晋阳秋》、《诗品》、《水经注》洛水注均言之,宋本汲古阁本《晋书》不误,诸本误脱“迁给事黄门侍郎”七字也。《初学记》一二引《斋职仪》曰:“晋置给事黄门侍郎,与侍中俱管门下众事,与散骑常侍并清华,代谓之黄散。”又称散骑侍郎:“晋初此官选望甚重,与侍中不异。”可见黄散在晋初均清要之职也。)则无须复怀仕宦不达之慨矣。故《闲居赋》绝非作于谄事贾谧为散骑侍郎之后也。
潘岳《闲居赋》序曰“知命之年”,可见其作此赋时年五十岁,当晋惠帝元康六年。《文选》卷二四有潘岳《为贾谧作赠陆机诗》一首,同卷陆机《答贾长渊诗序》曰:“元康六年,入为尚书郎,鲁公赠诗一篇,作此诗答之。”(长渊乃贾谧之字,袭贾充爵为鲁公。)则岳代贾谧《赠陆机诗》亦元康六年作。岳是年虽“退而闲居,于洛之涘”,“筑室种树,逍遥自得”(《闲居赋》及序中语),而同时已与贾谧往还,贾谧为贾后之侄,在元康时权倾人主,潘岳自伤拙宦,欲谋速进,则贾谧之门,固求官之捷径也。
潘岳之附贾谧,尚别有渊源。盖谧之祖贾充为太尉时,岳为太尉掾,可谓贾氏之故吏。《晋书·潘岳传》谓:“谧二十四友,岳为其首。”(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二一谓二十四友姓名具《贾谧传》,以石崇为首,与《岳传》不同。按,《谧传》二十四友姓名,首石崇,次欧阳建,次潘岳,总之,潘岳在二十四友中必居重要地位。)岳所以独见重于贾谧者,固由于其才华之美,而其与贾充之旧谊,亦不无关系。潘岳于泰始四年已为司空掾,其被辟当在泰始四年之前,其时为司空者乃荀顗 ,贾充为司空在泰始九年郑袤卒之后,而其为太尉则在咸宁二年(均见《晋书》卷三《武帝纪》),潘岳自谓“再升上宰朝”(《文选》潘岳《河阳县作诗》),盖初为司空掾,后为太尉掾,其府主初为荀顗 ,后则贾充,而《闲居赋》谓:“所奉之主,即太宰鲁武公其人也。”(贾充封鲁郡公,谥曰武。)独举贾充,不言荀顗 ,盖岳闲居作赋之时,已怀趋附贾谧之意,故特著己与“太宰鲁武公”之旧谊,以为交欢之地,用心甚巧,孰谓其拙哉。岳母诮其乾没不已,(“乾没”二字乃徼幸之意,见顾炎武《日知录》卷三二及郝懿行《晋宋书故》。)诚能窥其深心,可谓知子莫若母者矣。
以上就《闲居赋》研究潘岳热中躁进之心理,尚有《悼亡诗》亦可以附论。潘岳《悼亡诗》三首,乃伤悼其妻杨氏之作。《文选》潘岳《杨仲武诔序》曰:“子之姑,余之伉俪焉,往岁卒于德宫里。丧服周次,绸缪累月,苟人必有心,此亦款诚之至也。不幸短命,春秋二十九,元康九年夏五月己亥卒。”诔曰:“德宫之艰,同次外寝,惟我与尔,对筵接枕。自时迄今,曾未盈稔,姑侄继陨,何痛斯甚。”潘岳之妻,乃杨肇女(《文选》潘岳《怀旧赋序》),而杨仲武则肇之孙,故与岳妻为姑侄。据以上所引《杨仲武诔序》及《诔》,则岳妻之殁,在杨仲武卒前一年,距仲武之卒,犹未盈稔。杨仲武卒于元康九年五月,则岳妻之卒当在元康八年秋或冬,据《悼亡诗》考之,应在冬日,是年潘岳五十二岁。《悼亡诗》第一首云:“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又云:“春风缘隟来,晨霤承檐滴。”则作于元康九年春;第二首云:“清商应秋至,溽暑随节阑。”则作于是年秋;第三首云:“念此如昨日,谁知已卒岁。”则是年冬日作,此时距岳妻之卒已一年,故有“亹亹期月周,戚戚弥相愍”之句也。元康六年,潘岳闲居作赋,自伤不遇,不久即依附贾谧,渐致通显。元康八九年间,岳盖已为散骑侍郎或黄门侍郎,颇为得意,故《悼亡诗》中一则云:“私怀谁克从,淹留亦何益,僶俛恭朝命,回心返初役。”再则云:“改服从朝政,哀心寄私制。”又云:“投心遵朝命,挥涕强就车。”屡言朝命朝政,以自解其私哀,则乐慕仕宦之心,情见乎辞矣。
四曹植《洛神赋》
曹植《洛神赋》,惊采绝艳,传诵百代,后人玩其华藻,辄思探其微旨,最通行者有感甄之说。清胡克家重刻宋淳熙尤延之本《文选·洛神赋》李善注引记曰:
魏东阿王汉末求甄逸女既不遂,太祖回与五官中郎将,植殊不平,昼思夜想,废寝与食。
黄初中入朝,帝示植甄后玉镂金带枕,植见之,不觉泣。时已为郭后谗死,帝意亦寻悟,因令太子留宴饮,仍以枕赍植。
植还度轘辕,少许时,将息洛水上,思甄后,忽见女来,自云:“我本托心君王,其心不遂,此枕是我在家时从嫁,前与五官中郎将,今与君王,遂用荐枕席,欢情交集,岂常辞能具,为郭后以糠塞口,今被发,羞将此形貌重睹君王尔。”言讫,遂不复见所在,遣人献珠于王,王答以玉珮,悲喜不能自胜,遂作《感甄赋》。
后明帝见之,改为《洛神赋》。
所记情节艳异,颇为世人所喜称道,然细按之,实多可疑。兹先考其来源。胡克家《考异》曰:“此二百七字,袁本茶陵本无,按二本是也。此因世传小说有《感甄记》,或以载于简中,而尤延之误取之耳。何(按,“何”谓何焯)尝驳此说之妄,今据袁本茶陵本考之,盖实非善注。又按后注中:‘此言微感甄后之情。’当亦有误字也。”按胡说甚确,《四部丛刊》影宋刊本六臣注《文选》亦无此一段,可见此实后人附入,非李善原注。再以年岁考之。据《魏志》卷五《甄后传》裴松之注引《魏书》,甄后生于汉灵帝光和五年(182)至献帝建安九年(204)曹操取邺时,年二十三;曹植生于汉献帝初平三年(192),是年甫十三岁,无因欲求此十年以长之妇,若云甄后未嫁袁熙以前曹植尝欲得之,则熙于建安四年出牧幽州,甄年十八,或已嫁熙,前此一年,曹植甫七岁,七岁童子,即知求妇,尤不近情理。(以上朱绪曾说,见所著《曹集考异》卷三。)且文帝猜忌曹植,屡加罪谪,焉肯留宴从容,以甄后遗枕相赐。(以上何焯说,见《义门读书记》。)故《感甄》之说,实属无稽,六朝人未有道之者。元稹《代曲江老人百韵诗》云:“思王赋《感甄》。”李商隐《无题诗》云:“宓妃留枕魏王才。”始用感甄之事。姚宽《西溪丛话》谓,裴铏《传奇》载《感甄赋》之因,文字浅俗不可信。可见感甄之事出于唐人小说,乃好事者为之,姚宽不云李善注,则姚所见李注无此记也。(说本朱绪曾《曹集考异》卷三《洛神赋》注)
感甄之说,既不可信,《洛神赋》究竟有无寓意,如有寓意,当如何探索之。(何焯《义门读书记》谓:“植既不得于君,因济洛川作为此赋,托辞宓妃以寄心文帝,其亦屈子之志也。”亦纯系揣测,无有佐证。)
以余之愚见,假定《洛神赋》有寓意,吾人欲加以探求,须先考定《洛神赋》撰作之年月,然后研讨此时曹植之境遇如何,有何人何事感触其心,使有难言之隐,而托于美人香草之篇。
曹植《洛神赋序》曰:“黄初三年,余朝京师,还济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对楚王神女之事,遂作斯赋。”明言此赋为黄初三年所作。然细按之,黄初三年曹植并无朝京师之事,李善已辨明之。《文选·洛神赋》“余从京域,言归东藩”句下李注曰:“《魏志》曰:‘黄初三年,立植为鄄城王;四年,徙封雍丘,其年朝京师。’又《文帝纪》曰:‘黄初三年,行幸许。’又曰:‘四年三月,还洛阳宫。’然京城谓洛阳,东藩即鄄城,《魏志》及诸诗序并云四年朝,此云三年误。”(此下有“一云:‘《魏志》三年不言值朝,盖《魏志》略也。’”胡氏《考异》谓:“袁本、茶陵本无此十五字,盖亦尤延之误取,或驳善注之记于旁者。”按胡说是,《四部丛刊》影六臣注《文选》李注亦无此十五字。)兹再以曹植文证之。曹植《谢初封安乡侯表》云:“臣抱病即道,忧慌恐怖,即日于延津(《文选》曹植《责躬诗》注作“得至延津”)受安乡侯印绶。”(《艺文类聚》卷五一)是黄初二年植为灌均所劾之后,贬爵安乡侯,故云“抱病即道”也。(《文选》曹植《责躬诗》李注引《植集·求出猎表》云:“臣自招罪衅,徙居京师,戴罪南宫。”又引《求习业表》云:“虽免大诛,得归本国。”李注又曰:“《植集》曰,植抱罪徙居京师,后归本国,而《魏志》不载,盖《魏志》略也。”朱绪曾作《曹植年谱》谓:“据此,知子建得罪居京师,后免罪归临淄,至延津受安乡侯印绶也。”)黄初四年,植上《责躬应诏诗表》曰:“臣自抱衅归藩,刻肌刻骨。……前奉诏书,臣等绝朝,心离志绝,自分黄耇无复执珪之望。不图圣诏,猥垂齿召,至止之日,驰心辇毂。”(《三国志》卷一九《曹植传》、《文选》)“抱衅归藩”即指黄初二年徙封安乡之事,盖当时文帝曾有诏绝其朝请,故云:“前奉诏书,臣等绝朝。”至四年始召其来朝,故云:“不图圣诏,猥垂齿召。”若三年有来朝之事,则与此表所言不合矣。又按《三国志》卷二《文帝纪》,帝自黄初三年正月庚午行幸许昌,四年三月始自宛还洛阳。黄初三年正月丙寅朔,则庚午为初五日。文帝于黄初三年正月初五日即离洛阳幸许昌,则曹植如于三年朝京师,自必在正月初五日之前,而《洛神赋》有“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之语,应为秋日之作,以魏朝待藩王法令之严峻,曹子建如于正月初来朝,逗留京师,半载始归,尤不合情理。故黄初三年曹植绝无来朝京师之事,序文“三年”之“三”,必为误字也。(何焯《义门读书记》曰:“按《魏志》,丕以延康元年十月二十九日禅代,十一月遽改元黄初,陈思实以四年朝洛阳,而赋云三年者,不欲亟夺汉年,犹之发丧悲哭之志也。”按何说殊牵强,曹植安敢擅改正朔乎?朱绪曾《曹集考异》卷三《洛神赋》注谓“黄初三年”不误,其证曰:“《宋书·礼志》云:‘黄初三年,始奉玺朝会。’盖禅位以来,是年首行元会之礼,其礼自公侯以下执贽来庭,子建实以三年朝京师也。”按,黄初三年纵有元会,亦不能据此谓曹植即来朝贺。《宋书·礼志》谓:“魏制,藩王不得朝觐,有朝者皆由特恩。”曹植于黄初二年得罪贬爵,形同禁锢,苟非文帝特召,纵有元会,亦不能来朝。故朱氏之说,不能成立。)
黄初三年曹植无朝京师之事,既已证明矣,序文“三年”之“三”,必为误字,然则当为何字之误乎?考黄初七年之中,元年,曹植与诸侯并就国,二年,为灌均所弹劾,虽曾至京师待罪(参见上节),然不得谓之来朝,三年、五年、六年、七年,均无朝京师之事。黄初中曹植朝京师只有四年一次。《魏志·曹植传》明言之曰:“四年徙封雍丘王,其年朝京师。”《文选》曹植《赠白马王彪诗》李善注引集曰:“黄初四年五月,白马王、任城王与余俱朝京师,会节气,到洛阳,任城王薨。至七月,与白马王还国。后有司以二王归藩,道路宜异宿止,意毒恨之。盖以大别在数日,是用自剖,与王辞焉,愤而成篇。”亦记四年朝京师之事。文帝于四年三月自宛还洛阳,故植等于五月来朝。(今本《曹植集·赠白马王彪诗序》作“黄初四年正月”,误,应从《文选》注引“五月”为是,盖是年正月文帝尚未归洛阳也。黄晦闻先生《曹子建诗注》亦谓“五月”为是。)据此,可知《洛神赋序》“黄初三年”之“三”字应为“四”字之误。此赋之作,盖与《赠白马王彪诗》同时,皆在黄初四年七月由洛京归藩时作。
《洛神赋》与《赠白马王彪诗》所记由洛京东归途径相同,亦可证两篇为同时之作。《洛神赋》曰:
余从京域,言归东藩,背伊阙,越轘辕,经通谷,陵景山。
《赠白马王彪诗》曰:
谒帝承明庐,逝将归旧疆。清晨发皇邑,日夕过首阳。
伊洛广且深,欲济川无梁。泛舟越洪涛,怨彼东路长。
顾瞻恋城阙,引领情内伤。太谷何寥廓,山树郁苍苍。
霖雨泥我途,流潦浩纵横。中逵绝无轨,改辙登高岗。
修坂造云日,我马玄以黄。
两篇记行途所经之山谷,有伊阙、轘辕、太谷(即通谷)、景山、首阳山。按,伊阙山在洛阳南约三十里,轘辕山在偃师东南,接巩、登封二县界,太谷在洛阳东南约五十里。(《文选》张衡《东京赋》:“太谷通其前。”薛综注:“太谷在辅氏北、洛阳西也。《洛阳记》曰:‘太谷,洛城南五十里,旧名通谷。’”又曹植《赠白马王彪诗》李注:“薛综《东都赋注》曰:‘太谷在洛阳西南。’”《太平寰宇记》洛阳县:“太谷在县东五里。”钺按,“五里”疑“五十里”之误,盖五里距洛阳太近,与他书所记者不同。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卷四八谓太谷在洛阳东南,初平二年,孙坚讨董卓,进军太谷,距洛阳九十里,坚盖军于洛阳县界。钺按,太谷盖在洛阳南部一带,绵延颇长,故古人有谓其在洛阳南者,有谓其在洛阳西或西南者,有谓其在洛阳东或东南者,《洛神赋》及《赠白马王彪诗》两篇所言之太谷,应指在洛阳东南者而言也。)景山在偃师南约二十里,首阳山在偃师西北约二十里,接孟津界。(以上诸山谷所在,据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卷四八及许鸿磐《许氏方舆考证》卷三○。)曹植盖自洛阳东行,经首阳山,渡伊洛,复经太谷、景山、轘辕诸地,伊阙因在洛阳正南,非行途所经,故曰“背伊阙”。《洛神赋》与《赠白马王彪诗》所记行途,虽详略不同,而正相符合,兹为图表明于下:(轘辕在通谷与景山之东,赋文所以先言轘辕而后言通谷、景山者,以叶韵之故。)
朱绪曾拘于太谷在洛阳西南之说,谓首阳山在洛阳东北,而太谷在西南,因此证《赠白马王彪诗》与《洛神赋》所述东归途径不同,非同时之作(《曹集考异》卷三),为说未免稍疏矣。
至于《洛神赋序》“四”字所以误为“三”字之故,亦可得而说。汉人书“四”字,仍有作“亖”者。《新中尚方钟》、《新有善铜竟》、《名铜竟》、《尚方竟》、《朱氏竟》、《王氏竟》诸器铭文,“四”字皆作“亖 ”。(容庚《金文续编》)曹植《洛神赋序》“黄初四年”,可能写作“亖 年”,后经传写,遂讹为“三年”矣。古人文辞传抄,数目字最易致误。《北堂书钞》一百五十六引曹植《慰情赋序》:“黄初八年正月。”按黄初七年五月文帝崩,次年为明帝太和元年,黄初无八年,然则《慰情赋序》“黄初八年”之“八”,亦误字也。
《洛神赋》撰作之年月既定,则可进而探索其寓意。魏文帝天性忌刻,待诸弟恩谊甚薄。曹植以才慧见宠于曹操,几为太子,尤深为文帝所忌。黄初二年,灌均希旨劾植,帝以太后之故,未加植重罪,仅贬为安乡侯。《世说新语·文学篇》谓魏文帝令曹植七步中成诗,不成者行大法,植应声便为诗曰:“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帝深有惭色。唐李氏《独异志》谓文帝欲害植,而顾忌太后,召植游华林园,饮酒酣醉,密遣左右缢杀植,使者以弓弦三缢,不死,弦绝,植觉,因而获免。所言虽未必尽为事实,要之文帝蓄憾于植可知也。文帝于诸弟之中最忌者,除曹植外,则为任城王彰。盖植之文才,彰之武略,均负声望也。曹操病危时,驿召彰,未至而操殁。彰至,谓植曰:“先王召我者,欲立汝也。”植曰:“不可,不见袁氏兄弟乎。”彰乃止。(事见《魏志》卷一九《任城王彰》传及裴注所引《魏略》)此事殆尤为文帝所恨。黄初四年,彰来朝,卒于京师。《三国志·任城王彰传》仅言“疾薨于邸”,裴注引《魏氏春秋》曰:“初,彰问尔绶,将有异志,故来朝不即得见,彰忿怒暴薨。”亦言之不详。《世说新语·尤悔篇》曰:“魏文帝忌弟任城王骁壮,因在卞太后阁共围棋,并噉枣,文帝以毒置诸枣蒂中,自选可食者而进,彰弗悟,遂杂进之。既中毒,太后索水救之,帝预敕左右毁瓶罐,太后徒跣趋井,无以汲,须臾遂卒。后欲害东阿,太后曰:‘汝已杀我任城,不得复杀我东阿。’”(按,此时曹植尚未封东阿王,此乃后人追记之辞,不必拘泥。)则曹彰乃为文帝毒毙,而曹植亦几乎不免。曹植是年本与任城、白马二王俱朝京师,任城竟为文帝毒毙,曹植既有忧生之嗟,复怀友于之痛,归藩之际,感怆万端,已为诗以赠白马王彪,则《洛神赋》者,殆哀任城王彰而发欤?
任城王之薨,曹植曾为作诔(见《艺文类聚》卷四五),此盖公开示众之作,故仅抒伤悼之情,未便深言隐曲。其《赠白马王彪诗》有哀任城之言曰:“太息将何为,天命与我违。奈何念同生,一往形不归。孤魂翔故域,(《文选》“域”作“城”,《三国志·曹植传》裴注引《魏氏春秋》作“域”,今从之。)灵柩寄京师。存者忽复过,亡没身自衰。人生处一世,去若朝露晞。年在桑榆间,影响不能追。自顾非金石,咄唶令心悲。”意极恸伤,而辞则蕴藉。盖白马生离之悲,可以明说,而任城死别之痛,难以显言,然中怀凄怆,弗能自已,故复作《洛神赋》,假《骚》、《辩》之体,迷离之辞,以发其沉悲。任城与曹植为同母兄弟,平日盖友爱甚笃,曹操殁时,任城欲拥立曹植,植虽以大义止之,亦必心感其意,任城卒以此事见忌于文帝以丧其生,则植尤为不安于心。赋中盛写洛神之美,以见任城之英姿卓荦、超凡逸群也;其曰:“抗琼珶以和予兮,指潜渊而为期。”言任城抒诚于己,密谋拥戴也;其曰:“收和颜而静志兮,申礼防以自持。”言己以大义止之也;其曰:“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则伤任城暴卒,从此生死殊途也;其曰:“虽潜处于太阴,长寄心于君王。”则谓任城终始向己,不以生死易志也。此赋虽假宓妃之神话,效宋玉之微辞,其意境幽渺迷离,比兴寄托,在不即不离之间,而其感怆之旨,亦未尝不可寻绎焉。(曹植《情诗》:“微阴翳阳景,清风飘我衣。游鱼潜渌水,翔鸟薄天飞。眇眇客行士,遥役不得归。始出严霜结,今来白露晞。游者叹《黍离》,处者歌《式微》。慷慨对嘉宾,凄怆内伤悲。”黄晦闻先生《曹子建诗注》谓此诗之作与《赠白马王彪》同时,伤任城王之死也。引《黍离》盖从《韩诗》说,尹吉甫信后妻之谗而杀孝子伯奇,其弟伯封求而不得,作《黍离》之诗,子建伤任城被杀,故用伯封作《黍离》之义以写其哀。如黄先生之说,此诗哀任城之死,措辞亦极微隐,可为吾说之旁证。)
以上所言,虽亦仅为一种推测,然就《洛神赋》撰作之年月研求之,此时曹植感触最深者厥为此事,如从他方面寻其微旨,则更漫无凭借矣。或曰:“与曹植同时诸文人如应玚、王粲、陈琳、杨修,均有《神女赋》(见严可均辑《全后汉文》),不过仿古之作,并无深旨,曹植之《洛神赋》,焉知非此类乎?”余谓曹氏兄弟,宏奖辞赋,往往同一题与诸文人并作,如《车渠椀赋》,曹丕、曹植、应玚、王粲、徐幹均作之;《迷迭赋》,曹丕、曹植、应玚、王粲、陈琳均作之。(见严辑《全后汉文》、《全三国文》)然此率皆同时所作,《洛神赋》则不然。应玚、王粲、陈琳、杨修皆卒于汉建安中,而《洛神赋》则作于魏黄初时,与应、王、陈、杨诸人之赋显非同类。且应、王、陈、杨之《神女赋》,辞意平浅,不及曹作之精彩,此固因曹植天才之高,亦由于别有感触,故寄慨深至,而在黄初四年秋作《洛神赋》之时,最触动曹植心情者,即任城王冤死之事,故余有此臆测也。
(《中国文化研究汇刊》第7卷,1947年9月。第一、二部分收入《冰茧庵丛稿》,第三部分收入《读史存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