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植与五言诗体
中国文学以抒情诗为主。抒情诗体变化甚多,有四言,有《楚辞》,有赋,有乐府歌辞,有五言、七言,有词,有曲。最古之诗体为四言与《楚辞》,西周初至春秋用四言体,《楚辞》兴于战国。四言至汉代,其势已尽,魏晋以降,作者不多,亦鲜佳什。《楚辞》变为汉赋,由抒情而趋重体物,貌同心异。魏晋以还,抒情复昌,至庾信《哀江南赋》而止,唐以后赋体亦微。五言、七言均出汉代,而七言至唐始大盛。惟五言诗,自建安时即为文学主要体裁,其后虽新体代兴,而五言诗体并未被淘汰,迄今仍可应用,故在中国各种诗体中,能流行二千年尚未僵化者,惟有五言。五言诗体发生虽在汉代,而其正式成立,则在建安、黄初之间,曹植为最重要之作者。钟嵘《诗品》乃专论五言诗之书,其称美曹植,“譬之人伦之有周孔”,良非无以。五言诗既为中国诗中最重要之体裁,而曹植即奠定五言诗体之人,故“曹植与五言诗体”,乃治中国文学史者所不可不注意之事也。
旧传西汉人五言诗,如枚乘《古诗》、苏李赠答、卓文君《白头吟》、班婕好《怨歌行》,皆不可信据。古今学者,多已言及,近逯钦立氏《汉诗别录》(1945年12月《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外编《六同别录》卷中),论证尤详,兹不复赘。西汉虽无有作者主名之五言诗,而民谣短歌,多用五言,逯氏文中亦举例说明之。其所举民谣最早者,为《汉书·禹贡传》所载武帝时俗语“何以孝悌为”云云。其所举短歌最早者,为《汉书·李延年传》所载延年歌:“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并谓:“此歌第五句多出三字,当系歌者临时所加之趁字。此通篇既与《乌生八九子》之杂言不同,又与含兮字之楚歌亦迥乎有异,虽多出三字,固可谓五言首次用于倡乐之例也。”又谓:“延年以故倡而善新声,则此非四言非楚歌之《北方佳人》,其为新曲可知,其为五言之首用于倡乐亦可知。”逯氏所举最早之五言民谣短歌均在武帝时,因此推论五言发生于武帝之世。钺按,西汉人用五言作短歌者,李延年之前,亦尚有迹象可寻。《汉书·外戚传》载高祖戚夫人歌曰:“子为王,母为虏。终日舂薄暮,常与死为伍。相离三千里,当谁使告汝。”首二句虽为三言,下四句皆五言,似亦可视作五言短歌。用五言为短歌,乃汉初以降自然之趋势,非必李延年故意创制之新乐,亦不必拘定起于武帝之时也。又汉代乐府中之《相和歌辞》,多出民间,(《晋书·乐志》所谓:“凡乐章古辞,今之存者,并汉世街陌谣讴,《江南可采莲》、《乌生八九子》、《白头吟》之属也。”)其体裁无定,有四言者,如《箜篌引》、《善哉行》等;有杂言者,如《乌生八九子》、《平陵东》、《东门行》、《妇病行》、《孤儿行》等;有五言者,如《江南》、《鸡鸣》、《陌上桑》、《长歌行》、《相逢行》、《长安有狭斜行》、《陇西行》、《艳歌行》、《白头吟》等。以五言者为多,此亦可见五言体在街陌谣讴中滋长之盛。
中国字为单音,诗体句调,宜于整齐。周诗多四言,句调简短,变化无多,易于凝重而难于动宕,故至汉代,箴铭颂赞等典重之作,多用四言,而鲜有用于抒情者。韦孟《讽谏》、《在邹》,及韦玄成《自劾》、《戒子孙》诸四言诗,殊板重少诗意。四言既不适于抒情,于是民谣短歌自然产生一种五言体,其后渐发展为较长之乐歌。五言较四言虽仅多一字,然因其为奇数,句法轻灵而变化,胜于四言。(钟嵘《诗品序》:“夫四言文约意广,取效《风》、《骚》,便可多得,每苦文繁而意少,故世罕习焉。五言居文词之要,是众作之有滋味者也,故云会于流俗,岂不以指事造形穷情写物最为详切者耶?”即说明五言所以胜于四言之故。)文人觉得适用,故有模仿五言乐府者,如辛延年作《羽林郎》,宋子侯作《董娇饶》。(此两诗皆仿《陌上桑》描述之体。)有采乐府之五言体以抒情言志而不必被诸管弦者,是为五言诗之滥觞。据文献可征者,以班固《咏史》诗为最早,馀如傅毅《古诗》(冉冉孤生竹)、张衡《同声歌》、秦嘉《赠妇》、蔡邕《翠鸟》、郦炎《见志》、赵壹《疾邪》,皆其伦也。
东汉文人,虽不乏作五言诗者,然成绩并不佳,盖此新体尚未被重视,作者不过偶尔尝试,非郑重为之。班固、张衡文学之天才,卓绝一代,所作《两都》、《二京》诸赋,殚精结撰,蔚为辞宗,而其作五言诗,则掉以轻心,并不经意,故钟嵘谓班固《咏史》“质木无文”。此种情形,亦如中唐之时,词体初兴,白居易、刘禹锡于诗造诣虽高,而偶作小词,则率意为之,无甚精彩也。东汉五言诗之传世者,除班固、张衡诸人之作以外,皆无作者主名,后人称为《古诗》,《文选》采录十九首(钟嵘《诗品》谓:“《古诗》,陆机所拟十四首,其外《去者日以疏》四十五首。”则钟嵘所见有五十九首。),其中不乏佳制。然既非一人一时之作,作者主名亦无考,盖新体初兴,标准未定,作诗者多出于自然之尝试,故东汉一代,未有专以五言名家之诗人。
《古诗》虽非一人之作,然其中亦颇有共同之特点。《古诗》虽无作者主名,大抵出自文人。五言之体,采自乐府歌辞,而《古诗》有与乐府不同者。乐府出自民间,多纪事之篇,写社会情况,重绚烂之描绘,其长处为清新、平易、活泼,而无高深之意境,且风格相似,不显作者个性。《古诗》为文人抒情之作,表现作者个性,情思深远。故《古诗》乃用乐府五言之体裁而提高其境界者。此一特点也。钟嵘谓《古诗》“原出于《国风》”,实则其中多含《骚》意,如: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
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此物可足贡(贡或作贵),但感别经时。
其芳馨悱恻轻灵幽渺之致,非《国风》所有。《楚辞》盛行于汉,其形式衍为赋,而其精神意味则融于五言诗,故东汉五言诗兼承《风》、《骚》,而得于《骚》者尤多。此其特点二也。
在班固《咏史》之后百馀年,当三国纷扰之际,建安、黄初之间,作五言诗之风气大盛。曹操、曹丕、曹植、孔融、王粲、陈琳、徐幹、刘桢、阮瑀、繁钦、应玚等,莫不从事于五言诗之创作,而曹植专精努力,造诣最高,从此遂奠定五言新体之基础。
建安时文人,喜仿乐府,所谓“依前曲,作新声”,(曹植《鼙舞诗序》语)故曹植作乐府甚多。兹就朱绪曾《曹集考异》统计之,(朱绪曾《曹集考异》,于曹植作品,搜辑校勘,最为详密,故依据之。所统计只取完篇,零章断句不计入。又如《善哉行》“来日大难”篇,非曹植作,亦不计入。)乐府共四十三篇,其中五言者三十篇。建安时文人作乐府之风气,有两件事可注意者。第一,旧传汉曲之四言或杂言者,至此多以五言代之。如《善哉行》,古辞“来日大难”篇四言,曹操“自惜身薄祜”篇,曹丕“朝游高台观”篇皆为五言;《薤露》,古辞“薤上露,何易晞”篇杂言,曹操“惟汉二十世”篇则为五言;《蒿里》,古辞“蒿里谁家地”篇杂言,曹操“关东有义士”篇则为五言。(此意逯钦立氏所说,见所著《汉诗别录》。)第二,建安时文人作乐府,往往借旧题自抒怀抱,不必尽用原题之意旨。如《薤露》、《蒿里》本挽歌,而曹操作《薤露》、《蒿里》,则伤感汉末时事;《陌上桑》本叙罗敷采桑拒过路官人相挑之事,而曹操作《陌上桑》,则言游仙之意,曹丕作《陌上桑》,则言弃乡离家远从军旅之苦;《善哉行》古辞言人命不可保,当酒歌行乐,或驾龙求仙,而曹操作《善哉行》,则言少罹孤苦,不闻督教,曹丕作《善哉行》,则言宴饮奏乐乐极哀来之情。凡此诸篇,虽借乐府之题,等于咏怀之什。曹植作乐府,亦依上述两种风气。《薤露》古辞本杂言,曹植作《薤露行》“天地无穷极”则为五言,《薤露》本挽歌,而曹植《薤露行》则言自己立功立言之志。《苦寒行》本言冰雪之苦,而曹植拟《苦寒行》,作《吁嗟篇》,则言转蓬之随风飘荡,以慨十年而三徙都之事。《长歌行》言芳华不久,当努力为乐,莫至老大乃伤悲,而曹植拟《长歌行》为《吁嗟篇》,则言壮士之怀非世人所能解,隐以自喻。
曹植之诗,亦多五言,兹仍依朱绪曾《曹集考异》统计之(零章断句不计入),共诗三十三篇,其中五言二十六篇。
建安文人中,曹植对诗最努力,所作最多,而诗中尤以五言为多。就以上所统计,其作品传世者,乐府四十三篇,诗三十三篇,共七十六篇,其中五言五十六篇,几占全数四分之三,可见曹植特喜尝试五言。曹植作乐府虽不少,然既多自抒怀抱,不拘原题,且亦不必被诸管弦,(《文心雕龙·乐府》篇:“子建士衡,咸有佳篇,并无诏伶人,故事谢丝管,俗称乖调,盖未思也。”可见曹、陆等人作乐府已不尽歌唱。)则其五言乐府与五言诗无异。
上文已言,东汉人试作五言,有两种途径。或仿乐府,叙述故事,描写社会,如辛延年《羽林郎》、宋子侯《董娇饶》是也。或用五言抒自己之怀抱,如《古诗十九首》之类是也。曹植创作五言,似偏重第二种途径。(钟嵘《诗品》谓《古诗》:“《去者日以疏》四十五首,旧疑是建安中曹、王所制。”按,“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二句,在《古诗十九首》“今日良宴会”篇中,《北堂书钞·乐部·筝》引为曹植作,当别有所据。故《古诗》中是否杂有曹植之作,虽难一一确考,然就上引两事观之,可见昔人视曹植诗与《古诗》极近似,盖二人撰作之途径与态度相同也。)惟《古诗》作者虽已将五言诗境提高,然未有专精为之者。曹植同时文人,如曹操、曹丕、王粲、刘桢等,天才虽卓,而于五言之创作,皆不如曹植之努力。曹植殚精竭虑,创作五言,做多方面之尝试,其人格个性,皆渗透于五言诗中,遂增扩内容,提高境界。《楚辞》之体,出于楚国民间,(《楚辞》体与《诗》三百篇不同者,即在其句调曼长而悠扬,句中多用兮字,此盖南方民歌之体裁。屈原以前,南方歌谣,如《论语》、《庄子》中之《接舆歌》,《左传》中之《庚癸歌》,《孟子》中之《沧浪歌》,《说苑》所载之《越人歌》译文,均已如是。)有志洁行芳之屈原出,用此体裁,发抒哀怨,楚辞之体始昌。五言源出于汉代民间之乐歌,有曹植出,用此体裁,写其深厚之情思,树立高浑之风格,五言诗体始定。就中国文学史中考之,每一种新文学体裁之产生,必经多年之酝酿,多人之试作,至伟大之天才出,尽其全力,多方试验,扩大其内容,增进其技巧,提高其境界,用此种新体裁作出许多高美之作品,树立楷模,开辟途径,使后人有所遵循,于是此种新体裁始能成立,始能盛行,而此伟大作家遂为百世尸祝,奉为宗匠,曹植在五言诗中即居如此之地位。故以含思深远、造境旷逸而论,阮籍、陶潜、谢灵运之作,或有超过曹植之处,而后人论五言诗者,仍奉曹植为典型。钟嵘论曹植诗,譬之“人伦之有周孔”。周孔为人伦之规范,曹植为最早奠定五言诗体之人,故其所作亦为五言诗之规范也。(温庭筠在词中之地位,与曹植在五言诗中之地位相似。盖词虽发生于中唐,而温庭筠以前,未有以词名家之作者,温庭筠始专精作词,树立规范,故《花间集》以温庭筠冠首,选录最多,可见五代词人奉温为宗匠。五代、北宋之词家,其作品或超出温氏之上,而温氏在词中始终居重要地位,即以其有奠定词体之功也。)
逯钦立氏《汉诗别录》论五言诗体谓:“自西汉武帝至东汉章帝之时,应定为此一体裁之发生期,自东汉章帝至献帝建安以前,应定为此一体裁之成立期。”此固是一种看法。钺之愚见,则以为西汉时仅有五言民谣短歌,班固《咏史》为现存文献中文人作五言诗之最早者,此后百馀年,虽不乏尝试五言诗者,然未有专以五言名家之诗人,至曹植出,树立规范,而五言诗体始确立,后之作五言诗者奉为楷模。曹植以前,似只能称为五言诗之发生期,建安、黄初间,始为五言诗之成立期,与逯氏看法不同。谨志于此,以供商榷。
研究文学体制之流变,除注意于其表面之形式以外,对于内容,亦应探索。盖每一种新体制,往往兼具新内容、新意境。《楚辞》之不同于《诗》三百篇者,不仅在其句调之曼长悠扬,而尤在其芳馨悱恻之思。词之不同于诗者,不仅在其长短句之参差相间,而尤在其幽约凄迷之境。五言诗为东汉时发生之新体,成立于建安、黄初之间,滋盛于魏晋南北朝之际,其内容上承《诗》、《骚》,而融合佛道两家思想,歌咏自然,描绘山水,为其所增辟之新境。曹植之诗,在此方面关系如何,亦可加以研讨。
建安、黄初之间,政治、文学、学术思想,皆有蜕变之势,由两汉变为魏晋,此时实为一转关,曹植则为此转变时期之人物。东汉儒家思想盛行,魏晋以降,则谈老庄,讲佛学。汉人盛倡孝义,所谓“以孝治天下”,而曹植《仁孝论》(严辑《全三国文》。以后引曹植文不注明者,均本严辑。)则谓:“孝者施近,仁者及远。”以为仁重于孝,此与汉人思想已不尽同。然就大体论,则曹植思想仍本儒家,故其诗中内容多言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等人伦之情感。《责躬》、《应诏》两诗,君臣之情也。《赠白马王彪》,兄弟之情也。《七哀》、《弃妇诗》、《代刘勋妻王宋诗》、《寡妇诗》,夫妇之情也。《送应氏诗》、《离友诗》、《赠徐幹》、《赠丁仪》、《赠王粲》、《赠丁仪王粲》、《赠丁翼》,朋友之情也。
曹植之儒家思想,虽承汉人,而汉人五行迷忌之思,神仙方士之说,则均在摒弃之列。其《荧火论》辨熠耀之非鬼火,《说疫气》谓疫气:“乃阴阳失位,寒暑错时,是故生疫,而愚民悬符压之,亦可笑也。”《辨道论》以神仙之书道家之言为虚妄,谓其父曹操招致方士甘始、左慈、郗俭等,集之于魏国,乃恐其“挟奸宄以欺众,行隐妖以惑民”,并非信奉其术。又谓甘始辞繁寡实,颇有怪言。凡此均可见曹植之重理智,一扫汉人迷信之思。(《抱朴子》内篇《论仙》引曹植《释疑论》:“初谓道术直呼愚民作伪,空言定矣,及见武皇帝试闭左慈等,全断谷近一月,而颜色不减,气力自若……乃知天下之事不可尽知。而以臆断之不可任也。但恨不能绝声色专心以学长生之道耳。”与《辨道论》所言乖牾。疑此乃葛洪伪托,非曹植之言。)又佛学自东汉桓、灵以来已渐盛,而曹植曾作论曰:“昔尧、舜、禹、汤、文、武、周、召、太公,并享百年之寿,六圣三贤,并行道修政,治天下,不足损神,贤宰一国,不足劳思,是以各尽其天年。桀放鸣条,纣死牧野,犬戎杀幽,厉王不终,周祚八百,秦灭于二世,此时本无佛僧。”(按,此文严辑曹植文未载,朱绪曾《曹集考异》卷一○载此文,题曰“失题论”,注云:“《辨正论》内九箴陈子良注引陈思王论。”)可见曹植亦不信佛。至于《法苑珠林》、《高僧传》、《广弘明集》诸书所载,曹植尝游鱼山,闻空中梵天之响,遂摹其声节,写为梵吹,亦出后人附会。
曹植虽不信方士之说,而其作品中颇喜言游仙,乐府中如《升天行》、《仙人篇》、《游仙》、《五游咏》、《苦思行》、《远游篇》、《桂之树行》、《飞龙篇》、《驱车篇》,均言神仙飞腾遨游之乐,盖假此放旷之思以抒其郁轖 ,上承屈原《离骚》、汉人《远游》(《远游》乃汉人所撰,非屈原作)之旨也。
总之,曹植思想,仍本儒家,不信方士之说,亦无玄释之思,其诗多咏人伦,喜言游仙,大抵不出《诗》、《骚》之域。故曹植虽有奠定五言诗体之功,而增扩新内容,则有待于阮籍、陶潜、谢灵运诸人矣。
(《文学杂志》第2卷第12期,1948年5月。收入《冰茧庵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