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仙吕·傍妆台】(一〇〇首其五)作品原文
南【仙吕·傍妆台】(一〇〇首其五)
王九思
叫查查,逢人都念善菩萨。
谁知心似斑斓虎,贼胜老乌鸦。
精铜却把银皮裹,道四原将三个拿。
堪学稼,且种瓜,怎教习染做油滑。
景辉辉,世间绝艺赏音稀。
岂无巧似公输子,射比养由基。
奈何谗客心田恶,可笑陈人眼界微。
弋凫雁,啖蕨薇,一时难救万民饥。
水源源,傍花随柳过前川。
后生有志探学海,努力治心田。
慎独方许贤希圣,养寿何须汞与铅。
美新莽,学太玄,子云终愧下乘仙。
眼睁睁,口谈仁义行如伶。
宦途交结为良友,敬爱似亲兄。
争名暗使贼心害,狡诈还将笑面迎。
龙蛇窟,虎豹营,怎交那里去求生。
草芊芊,正当雨过午风前。
春来翠色不择地,生意总由天。
梦回灵运吟诗日,思入濂溪讲道年。
叶合匾,茎尽圆,无心造化自周全。
南【仙吕·傍妆台】(一〇〇首其五)作品赏析
《全明散曲》中所收的王九思《傍妆台》多达百首。这百首《傍妆台》的内容十分庞杂,既有书写文人雅趣的,也有刺世嫉邪的,既有感叹人生短暂生命易逝的,也有自我激励一心向学的。而就整体看来,这百首《傍妆台》乃是随时随心随笔之作,就像是一篇散文,由岁月在无意间积成,而非写定在一个预先精心设计好的框架基础之上。
此处所选五首,分别为百首中的第八、第六十四、其七十六、第九十三、第九十四首。在这五首曲作当中有两首是刺世的,先来看第一首。“叫查查,逢人都念善菩萨。谁知心似斑斓虎,贼胜老乌鸦。精铜却把银皮裹,道四原将三个拿。”最妙的就是“叫查查”三字,一下子就把一个伪善者的虚张声势刻画出来。此种人不仅伪善,还喜欢到处惺惺作态。满口里都是“善菩萨”,心中却像老虎一样狠毒、老乌鸦一样阴险狡诈。“精铜”,比喻人的精细狡猾。“银皮”,是指表面上的亮丽光滑。表里不一、说四拿三是这种虚伪的人的典型特征。“堪学稼,且种瓜”,“学稼”,犹言务农,《论语》里有樊迟学稼的典故,但这里并非借用其事,只是借用其语。“种瓜”,用秦东陵侯召平青门种瓜之典。《史记·萧相国世家》:“召平者,故秦东陵侯。秦破,为布衣。贫,种瓜于长安城东,瓜美,故世俗谓之东陵瓜。”此语和“学稼”一语概谓隐居稼穑自给之意。作者为何要“学稼”“种瓜”呢?“怎教习染做油滑”,原来是因为不愿意和这些人在一起,怕的是沾染上他们的虚伪油滑之气。这里肯定归隐之后“学稼”“种瓜”的生活,也就点明了前面所谓的阴险狡诈的人物其实是官场中的大小官僚,因为只有他们的生活才是和“学稼”“种瓜”相对立的。
再来看第四首。“眼睁睁,口谈仁义行如伶。宦途交结为良友,敬爱似亲兄。争名暗使贼心害,狡诈还将笑面迎。”这同样写的是官场人物的虚伪。“伶”,指演戏的优伶。满嘴的仁义道德,做事却总像演戏一样心口不一毫无忠诚可言。一起在官场上争名夺利,表面上看起来彼此敬爱像是亲兄弟,实际上在背地里各自暗使心机互相戕害,这就是官场人物。“龙蛇窟,虎豹营,怎交那里去求生。”这使我们想起了王九思另一首曲〔双调·水仙子带过折桂令〕《归兴》中的“一拳打脱凤凰笼,两脚蹬开虎豹丛,单身撞出麒麟洞”。在那里他同样将官场比作虎豹丛生之所。既然官场上的人凶狠如虎豹,自然不能去那里求生了。言下之意,还是及早脱身为好。
以上两首曲总体上都是属于刺世之作,故归在一起讨论。通过这两首曲,我们可以看到王九思对官场人物的极度厌恶。
和上面的两首在内容上有些联系的是下面这首“景辉辉”,只是这首曲子在所表达的思想情感上和上面两首略有不同。
“景辉辉,世间绝艺赏音稀。岂无巧似公输子,射比养由基。奈何谗客心田恶,可笑陈人眼界微。”“辉辉”,光芒显赫貌。“赏音”,即知音之意。“公输子”,即鲁班,乃是春秋末期著名的能工巧匠,后来被尊为木匠的祖师爷。“养由基”,春秋时期楚国的神箭手,据说能百步穿杨箭透七铠。“谗客”,指进谗言的人。“陈人”,指老朽昏庸之人。这几句话不好逐字实译,它的大意是说:这世间光明朗照,可是那怀有绝艺的人却很难遇到赏识他们的知音。难道这世上真的没人再能像鲁班那样巧或是像养由基那样善射吗?不是的。只是由于那进谗言的人心肠险恶,而那些当权的老朽又个个眼界狭小、目光短浅,所以把他们都埋没了。“弋凫雁,啖蕨薇,一时难救万民饥。”而正因为这样的人当道,所以真正的能人反而受到排挤,被逼得去弋雁采薇,难以救万民于水火了。“弋凫雁”,语出《诗经·郑风·女曰鸡鸣》:“将翱将翔,弋凫与雁。”“蕨薇”,较早之文献记载见于《诗经·召南·草虫》:“陟彼南山,言采其蕨。”“陟彼南山,言采其薇。”然此处之“啖蕨薇”非用《诗经》原意,历史上又有伯夷、叔齐不食周粟,于首阳山采薇而食最终饿死之典故。本曲所用意,实近于后者。采蕨薇而食,犹谓高士清洁自守,不与世俗同流合污也。这一首曲与前面所分析的两首同属刺世之作,但本曲却在痛恨奸邪的主题之外多了一重感慨唏嘘之意。在前面两首曲中作者只是表明要清洁自保,但在这首曲中作者却多了一种不能救万民饥渴的愧疚。而这种愧疚,才是证明作者高尚人格的真正所在。
下面的两首曲则体现出一些理学特色。
“水源源,傍花随柳过前川。”这句是写景,但同时也有学理上的暗示。自宋代理学兴起以来,学者们常用观察天地自然景物的方式来对所谓的“道”或“理”进行参悟。所谓“道之体用流行发见充塞天地亘古亘今”“未尝有一毫之空阙一息之间断”(宋朱熹《四书或问》卷四),故世间的一切都可以视为是“道”或“理”的反映。流水源源,恰好代表心或道之灵动活泼。傍花随柳流过前川,恰又可代表“道”之体用的周流不息。可以说,这简单的一句话,实际上可以生发出许多大的道理。“后生有志探学海,努力治心田。”果然,作者的下一句话转入了对“志”与“学”的探讨。“心田”,本佛教用语,将心比作田,意谓善恶都可在其中生长,但在理学兴盛的背景下,它的佛学意义早已被大大削弱。“慎独方许贤希圣,养寿何须汞与铅。”“慎独”,语出《礼记·大学》“君子必慎其独也”,意谓君子在独处时更要谨慎坚守。在理学兴盛后,这同样成了一种修身功夫。以上两句很好地体现出了王九思的儒学背景。“美新莽,学太玄,子云终愧下乘仙。”子云,即汉代文学家兼经学家扬雄,曾著有《太玄》《法言》。扬雄一生学术成就甚高,但传说其晚年曾依附于谋权篡位的王莽,为其一生污点,所谓“美新莽”,即是指此事而言。这句话的大意是说:扬子云一生虽学识渊博,曾著《太玄》等著作,但他却不能坚守气节,转而去美化王莽一流,所以终究还是下等人物。这最后一句话,为前面所谈到的治学之路加上了一个限定,即君子修身治学的同时,更要辨明善恶,坚定自己的立场,不能随便丢掉气节。这本身也是王九思自身人格的体现。
如果说上一首曲最终还是体现出一些道学先生的面目,那这下面的一首倒显出一些“活泼泼”。
“草芊芊,正当雨过午风前。春来翠色不择地,生意总由天。”绿草芊芊,风雨初过,正当明媚的中午,好一派迷人的春色。而这春色从不择地而生,它的生长只是由于天道的自然运作。从第一句中,我们同样可以嗅出理学的气味。“梦回灵运吟诗日,思入濂溪讲道年。”看着青青的草色,不由想起南朝谢灵运的诗句:“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登池上楼》)同时又想起了那曾在濂溪讲道的周敦颐。周敦颐,字茂叔,曾在江西庐山莲花洞创办濂溪书院,号“濂溪先生”,为北宋著名大儒。提到周敦颐,更说明了本曲的理学基础。“叶合匾,茎尽圆,无心造化自周全。”叶子该着就是扁的,茎本来就是圆的,这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设计,是造化的自然流转将其生成如此,无心却又使其完满周全。这最后一句就是作者的体认,也是所谓“理趣”,虽然它在字面上讲造化,有些像道家的观点,但其出发点却是理学的。
这五支曲子只是从上百支曲子中选出来的极少的一部分,但它们却可以使我们更深切地贴近王九思的精神世界。这五支曲子中有一大部分涉及对世间小人的讽刺挖苦,这和王九思被人谗害、被迫放弃仕途的经历分不开,代表了其情绪中的主要部分。但这五支曲子同时也有涉及参学悟道、即事明理的内容,这又可见出王九思精神生活的另一部分。慷慨激愤多,达观了悟少,这其实也是王九思这百首《傍妆台》的总体特色。
(刘竞飞)
南【仙吕·傍妆台】(一〇〇首其五)作者简介
王九思(1468—1551),字敬夫,号渼陂,别号紫阁山人、碧山野叟。陕西鄠县(今陕西户县)人。明孝宗弘治九年(1496)进士,选庶吉士,后授检讨。武宗正德四年(1509),升任吏部考工员外郎,后至郎中。旋因刘瑾案受牵连被贬为寿州同知。复被论,勒致仕。日以诗词曲文自娱。王九思与李梦阳、何景明、康海等号“前七子”,为有明一代复古潮流中颇有影响之文人,而其在散曲、戏剧方面的创作成就,更为许多其他的文人所不及。九思所作有《渼陂集》及《续集》《碧山乐府》《碧山续稿》《碧山新稿》《南曲次韵》及杂剧《中山狼》等。谢伯阳《全明散曲》收其小令448首,套数38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