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吕·满庭芳】自述(十一首)作品原文
【中吕·满庭芳】自述(十一首)
李昌祺
年衰病攻,旬宣任重*,仕进心慵。
纵令勉强成何用,齿豁头童。
急退步离他闹丛,便随意学做庄农。
辞官俸,勤耕苦种,岁计不愁空。
侨庵野夫,文章本少,事业全无。
半生苦被虚名误,早乞微躯。
纳印绶辞归里闾,买田园教绕村居。
忘形处,麻衣草屦,放浪狎樵渔。
闲中自怜,人心不足,世事难全。
算惟引退真长便,过活随缘。
叹老矣非徒此日,赋归欤且待明年。
思量遍,心阑意倦,极品也徒然。
荣枯吉凶,都由自己,不属天公。
得时莽把聪明弄,逞尽英雄。
怎知道祸由恶积,错埋冤命与灾逢。
床头瓮,香浓味重,引到醉乡中。
江南故乡,山青水绿,竹翠松苍。
年来旋把幽居创,菜圃禾场。
看花访黄家四娘,插秧倩许宅二郎。
忘官况,狂吟醉唱,退老白云庄。
追思旧游,芳年岂再,胜事都休。
几回暗数当时友,半在荒丘。
将马上风霜弊裘,换鸥边野水轻舟。
天成就,忘怀宇宙,无喜亦无忧。
天涯自伤,叨恩禄厚,永恩心长。
故园遥在西江上,几度斜阳。
好弟妹相抛殒亡,老情怀只抱凄惶。
那堪望,云山烟浪,真是断人肠。
归田兴饶,官登二品,世阅三朝。
粉闱画省皆清要,误玷元僚。
爱隐逸烟霞海峤,恋恩荣雨露云霄。
量才调,休闲最妙,偃息伴鹪鹩。
蹒跚病躯,人怜显宦,我笑贫儒。
乌飞兔走何曾驻,白尽髭须。
有断简残编可娱,无赢金剩帛堪储。
清幽趣,炉香一炷,坐爱小窗虚。
光阴易遒,诸般勘破,万事宜休。
抗尘走俗干生受,著甚来由。
卖了带安排买牛,缀成簑准备划舟。
招朋旧,晴窗永昼,浊酒且淹留。
盈虚往来,亡身为色,丧命因财。
乖的罢了愚的在,莫笑痴呆。
种地亩勤薅草莱,启轩窗净扫尘埃。
心无累,逍遥物外,且放好怀开。
【中吕·满庭芳】自述(十一首)作品注释
*旬:《全明散曲》作“句”,误,据四库本改。按“旬宣”,本为遍示之意,此处盖指为朝廷奔走趋驰宣示政命而言。
【中吕·满庭芳】自述(十一首)作品赏析
这组曲当为作者晚年离开官场之后不久之作。整组曲抚今追昔,既追述作者一生之事迹,同时又吐露人生感慨,题名《自述》,确有回顾一生、抒发抱负、一吐胸中幽情之意。
“年衰病攻,旬宣任重,仕进心慵”,这是作者对当下情形的自述:年老多病,政务繁重,早已失去了在仕途上继续进取的热情。那在这种情况之下作者又该怎么办呢?“急退步离他闹丛,便随意学做庄农。辞官俸,勤耕苦种,岁计不愁空。”不待读者相问,作者自己便作出了回答:我要离开那闹吵吵的官场,回乡去做个自在的农民。虽然我没有了官家的俸禄,可是我努力耕种,一年的生计还是不愁空。这第一首曲子交代了当下的现实,同时也为后面曲子的议论和抒情奠定了基础。
第二首,“侨庵野夫,文章本少,事业全无”,这当然说的是反话。作者虽然不能说是当朝一流的勋臣显宦,但他平生的事业、文章却也并非“全无”。作者这样说,一方面是出于谦虚;另一方面,最主要的,还是因为作者现在已经站到了一个放弃政治功名、追求个人自由的新的生活立场上。“半生苦被虚名误,早乞微躯。纳印绶辞归里闾,买田园教绕村居。”这是对第一首曲中所说的那种回乡归隐的念头的进一步肯定和强化。而在最后一句“忘形处,麻衣草屦,放浪狎樵渔”中,我们可以看到一种道家哲学已经隐隐登场了。在第一首曲中,作者还在说归乡后的“岁计”问题,而在第二首曲中,这种对于现实生活或隐或显的担忧已经被一种带有形而上色彩的对于自由的向往所取代了。
下面的两首曲子主要是写作者的人生体悟和感慨。“人心不足,世事难全”,只要欲望存在,人就永远不会满足,而世事本身也永远无法达到圆满,这是尽人皆知的道理。既然对于功名利禄的欲望永远无法止息,那就不如退后一步。“算惟引退真长便,过活随缘。”“长便”,意犹“长久方便”。算起来,也只有辞职归田,生活“随缘”,才是真正的长久方便之计啊!即使官封极品又能如何呢?反复的思量,越发使人觉得“心阑意倦”,没什么意思了。“荣枯吉凶,都由自己,不属天公。”命运始终掌握在自己手里,人的结局成败其实都是由自己的所作所为决定,并非全由天定。在得志时耍弄聪明,“逞尽英雄”,殊不知从来福祸相倚,善恶有果。床头瓮中的美酒“香浓味重”,似乎正在召唤作者进入那不计是非、自由的醉乡之中。
第五首曲子是对归隐生活的展望式描写:江南的故乡“山青水绿”,松苍竹翠。作者重整幽居,修理场圃,访花种禾,完全忘却了官场上的一切,“狂吟醉唱”,一心要在退隐生活中归老。
接下来的第六、第七、第八首曲子是作者对于一生经历的回顾,而这种回顾是实述少而抒情多,在回顾一生的同时,伴随着作者对于人生感触的沉痛抒发。
第六首,“追思旧游,芳年岂再,胜事都休”,隐含着作者对于青春少年的无限留恋。“几回暗数当时友,半在荒丘。”人间的生离死别,怎能不触痛作者的心灵!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作者现在已经决意归隐,终于不必再在马背上突霜冒雪地南北驱驰,他终于可以享受到那野水边轻舟上的自由自在的生活了。和逝去的故友相比,作者是幸运的,因此他说这是“天成就”。但是,作者真的能够做到“忘怀宇宙,无喜又无忧”吗?我们相信,这只是他心中的一种理想罢了。
下面的第七首转入对于骨肉亲情的回忆。“叨恩禄厚,永恩心长。”从字面上来看,作者似乎是在表达对于朝廷的感激之情——作为一个封建时代的知识分子,他的这种感恩戴德无论是出于真情还是出于假意都是合理的——但从深层的文思脉络上,这却是在为一种文学上的转折作准备。庄严而崇高的仕宦生活在一种惶恐和感恩并存的复杂心情中终结,作者的情感,将由此流向一种普通而又真切的世俗生活。“故园遥在西江上,几度斜阳。”遥远的故乡犹在变幻的时光里苦苦相待,此刻作者的心中,又怎能不充满思乡之情。“好弟妹相抛殒亡,老情怀只抱凄惶。”回想到故园,自然要想到那些曾经朝夕相处的亲人。兄弟姐妹们中有很多已经相继离世,而这种至亲骨肉离去后所留下来的悲痛和孤独,实在比那种仕宦生涯中的奔波劳苦更让人难受。人近老年,体会到的离别的哀苦,和青年时又不同。回首故园,只见一片“云山烟浪”,怎不叫人痛断肝肠!和前几首中那种略带哲学意味的抒情相比,这首曲中所描写的人间亲情,显然更加真实动人。
第八曲的起首,仍然是对于仕宦生涯的总结。“官登二品,世阅三朝。粉闱画省皆清要,误玷元僚。”这是作者对于自己仕宦生活的总结性回顾。李昌祺于明成祖永乐二年甲申(1404)三月选翰林院庶吉士,英宗正统四年(1439)致仕,先后仕历成祖、仁宗、宣宗、英宗四朝,此说三朝,大概只是个约数。“粉闱”“画省”原本都指尚书省,这里概指高级的政府机关。“误玷”,犹“偶然忝列”之意,这里又包含着谦虚的成分。“爱隐逸烟霞海峤,恋恩荣雨露云霄。”一个对偶句子,很精妙传神地刻画出作者的双重心态:一方面喜欢隐逸的生活,想要归隐,和“烟霞海峤”为伴;另一方面却又因皇朝对自己的高恩盛典无限感念。那这两种思想斗争的结果如何呢?“量才调,休闲最妙,偃息伴鹪鹩。”自己思考衡量一下,还是隐逸休闲的生活最妙啊,也只有那种和小鸟为伴的自由生活才最适合我啊!
剩下的三首曲子,是对归隐后的生活的描写,从内容上来讲,它们和第五首曲子恰成呼应。
第九首,“蹒跚病躯,人怜显宦,我笑贫儒”,这里的“笑”当做“喜爱欣赏”解。人渐老迈,病体蹒跚,有些人贪恋高官,“我”却宁肯去做一介穷儒。在这里,我们可以发现,作者在前几首曲中所表现出来的那种略带犹豫的态度没有了,离官归隐的态度越发坚定鲜明。“乌飞兔走何曾驻,白尽髭须。”“乌”“兔”代指日、月。时光的流转,已经催白了人的须发,到了这个时候,人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理应选择喜爱的生活才对。“有断简残编可娱,无赢金剩帛堪储。”又一个对偶句,很好地说明了作者对于两种生活的态度。作为没有官职的贫儒,他当然没有多余的金帛物品来满足奢欲,但他却可以享受到自由读书的快乐。点起“炉香一炷”,静坐于小窗之下,自然可以享受到一种清幽之趣。
在第十首曲子中,这种态度得到进一步发展。“光阴易遒,诸般勘破,万事宜休。抗尘走俗干生受,著甚来由。”“遒”,这里作“穷尽”讲。“抗尘走俗”,意喻为世俗名利而奔波。“生受”,即受苦。光阴易尽,到了这个时候,什么都该看破了。为了世俗名利奔波受苦,想一想,到底又为了什么?干脆,“卖了带安排买牛,缀成簑准备划舟。招朋旧,晴窗永昼,浊酒且淹留”。把玉带卖了买耕牛,编制好蓑衣准备去划舟;呼朋唤友,在阳光明媚的窗下聚众欢饮,以此来度过漫长的日子,这样的生活岂不是更加快活吗?
到了最后,作者已经完全看开。“盈虚往来,亡身为色,丧命因财。”这句话虽说得近于常俗,但真实的世界确乎如此。“乖的罢了愚的在,莫笑痴呆。”“乖的”,即聪明者。那些乖巧的聪明人都没有了,倒是“我”这愚蠢的还在,你们大家可不要笑“我”痴傻啊!从中我们可以看到典型的庄子哲学。作者到此已经完全开悟。“种地亩勤薅草莱,启轩窗净扫尘埃。心无累,逍遥物外,且放好怀开。”除草种地,擦窗除尘,作者已经安于这样平静而又普通的生活了。心中没有牵挂,自然可以逍遥物外,且让我们打开胸怀,快乐地享受这种生活吧!
这组小令,我们初看时,觉得内容彼此重复,似乎在写作之时带有很大的随意性。但是如果细加分析,我们还是可以看出一条如上文所述的若隐若现的思想情感线索。从大的方面来看,作者也确实有着一种对自己的生命历程进行归纳和总结的意思。所谓“自述”,本就是一种自我说明。这种说明,既是说给别人,也是说给自己。这一组曲用这么大的篇幅来表述自己的心迹,很好地说明了当中国诗歌发展到“曲”这一步时所产生的变化。曲比词更通俗,形式上的变化也更为丰富,它和人的日常情怀更加贴近了。这,也是中国诗歌发展到近世之时的一个特点吧。
(刘竞飞)
【中吕·满庭芳】自述(十一首)作者简介
李昌祺(1376—1452),名禛,号侨庵,江西庐陵(今江西吉安)人。明成祖永乐二年(1405)进士,选庶吉士,预修《永乐大典》。擢礼部郎中,迁广西左布政使,后起河南布政使。为人廉洁宽厚,《明史》记其曾“家居二十余年,屏迹不入公府”,以致“庐裁蔽风雨,伏腊不充”。有《运甓漫稿》《剪灯余话》《侨庵乐府》等集,人称其“学博而才富,识高而指远”(徐伯龄《蟫精隽·录运甓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