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前赤壁赋》赏析-明月清风,物我两忘

来源:网络整理 时间:2024-09-03 06:13

赤壁原文

前赤壁赋

——苏轼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

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

白露横江,水光接天。

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

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

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余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

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

苏子愀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

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

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

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

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

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

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客喜而笑,洗盏更酌。

肴核既尽,杯盘狼藉。

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苏轼《前赤壁赋》赏析-明月清风,物我两忘

前赤壁赋赏析

本文是苏东坡谪贬黄州的第三年写的,原题《赤壁赋》。因作者在这一年当中两游赤壁,写下了两篇同名的《赤壁赋》,故后人冠以“前”“后”加以区分。这如同诸葛亮的前后《出师表》一样。文中所写的赤壁是黄州“赤壁矶”,并非三国时孙、曹大战的赤壁(在今湖北蒲圻县境内;一说在湖北嘉鱼),有人说苏轼把地理位置搞错了,实际上作者只不过是借题发挥,抒发自己的感慨而已,不可能连这样起码的历史常识都不知道。

苏东坡的思想比较复杂,儒、佛、道思想在他的世界观中既矛盾又统一:他有儒家积极入世,关心社会的一面,这使得他虽屡遭谪贬,非但没有消极颓废,而且每到一处都有所作为,深为百姓拥戴;但另一方面,长期的谪贬生活又使他与老庄思想十分合拍,通达乐观,超然物外,所谓“无往而不乐”;不仅如此他还与僧人交往,精研佛教典籍,表现出与世无争、不计得失的超脱。他在谪贬黄州期间,“与田父野老相从溪山间”,以纵情山水来排遣心中的苦闷。据说,黄州城外有一块朝东的山坡,面对长江,竹树掩映,风景优美,苏轼十分喜欢这块地方,经常与朋友一块到这里饮酒赋诗,并自号“东坡居士”。《前赤壁赋》就是在这样的思想背景下写成的。

这是一篇赋体文。这种文体是从汉赋、六朝骈赋发展而来,到唐宋形成文赋,其特点是骈散结合,押韵、句式与散文不同,多用排比对偶,讲究音节和谐,此外,本文还采用了辞赋体主客答问的形式。全文分三个部分,我们先来看第一部分。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文章一开头交代时间、地点、人物和事件。时间是壬戌年的七月十六日,也就是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七月十六日。“壬戌”是这一年的干支。“既望”是农历的每月十六日,农历每月初一叫“朔”,十五叫“望”,十六叫“既望”。这里为什么不直接写“元丰五年七月十六之夜”,而写“壬戌之秋,七月既望”呢?这就是赋体文的写法,下一句自称“苏子”而不称“我”,也是文体所要求的。“壬戌之秋,七月既望”两句交代了时间,而“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一句则包含了地点、人物和事件,用笔可谓简练。地点是“赤壁”,人物是“苏子与客”,事件是“泛舟游于赤壁之下”。这里提到的“客”,据《东坡尺牍》,与同游赤壁者为秀才李委。一说为道士杨世昌。魏学洢《核舟记》则认为是佛印和尚和黄庭坚。实际上不一定实有其人,赋体文中的“客”常常是作者虚拟的人物。“苏子与客”在赤壁泛舟,江面之上,“清风徐来,水波不兴”,这既是写景也是作者的感受。注意这里的“清风”与下一句的“明月”,都是为下文做铺垫的。“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作者的兴致很高,他一面向客人敬酒,一面吟诵诗歌。这里提到的“明月之诗”,是指《诗经·陈风·月出》一诗,而“窈窕之章”则是此诗中的句子(《月出》诗中有云:“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窈纠”与“窈窕”音近,故苏轼称之为窈窕之章)。所谓“窈窕之章”也就是“明月之诗”,这样写也是辞赋的手法,为了对偶而重复。这里由吟诵明月之诗很自然地转换到对现实景物的描写:“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这里的“斗牛”,是两个星辰的名称,其分野位于吴越一带,“徘徊”原本是形容人的,现在用来形容月亮在两星之间冉冉上升,十分生动贴切。这里不仅写月,也点明了时间,南斗星出现于东方,是晚上七点左右。作者一面吟诗,一面喝酒,不一会儿,月上东山,江面上又是另一番景象:“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白露”是指江面上朦胧的水汽。白茫茫的水汽笼罩江面,一轮满月初升,月光照在水面上,波光粼粼,水天相接,浑然一体。这景象是何等阔大而幽静。在这样美妙的清风明月之夜,泛舟于江上,该会产生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驾着一叶扁舟,飘荡在茫茫万顷的长江上,真如列子御风而行,并不一定要到达什么目的地,这样飘飘忽忽,好像是长了翅膀,要离开这世俗的人间而飞向神仙的境界。这里描写的就像电影镜头一般,有远景、近景,有全景还有特写。“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是全景,让我们看到的是水汽茫茫的长江,江面上漂着一只小船。而“冯虚御风”则是特写,我们似乎看到了云彩之上主人公从容的神态和飘舞的裙裾。接着镜头由近推远,主人公飘飘欲仙的样子,脱离了现实社会向仙境飞升。苏东坡词“我欲乘风归去”,大约也是描写这样一种感觉和境界,以上是第一部分,写月夜泛舟的超然之乐,反衬其对现实生活的厌倦。

接下来我们来看第二部分。“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到这里才点明一个“乐”字,他们一面喝酒,一面拍打船舷,情不自禁地唱起歌来。歌词是这样的:“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余怀,望美人兮天一方。”意思是说:我用桂树做的棹,用木兰树做的桨,划着月光映照的江水溯流而上;我的心情绵远而忧伤,遥望圣明的君王,为什么要让我与您天各一方!这显然是模仿楚辞,用香草美人的比喻,来抒发自己高洁的情怀,和作为一个谪贬的朝臣对君王的思念。“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客人当中有一位吹洞箫的,随着歌声而吹箫伴奏。洞箫悠远而低沉的旋律,伴随着这略带幽怨的歌词,在皓月当空的寂静的江面上响起,其音乐效果如何呢?“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这一段描写箫声,十分生动形象。呜呜低吟的箫声,似乎有无限的幽怨,无限的思慕;似乎是在低声哭泣,又似乎在倾诉衷肠。箫声悠长婉转,却动人心魄。连水中的蛟龙都被感动了,竟为之起舞;而那孤舟上的寡妇,则早已泣不成声了。“泣孤舟之嫠妇”,是暗用白居易《琵琶行》中“天涯沦落人”——“商人妇”的典故。这里既是描写音乐,同时也描写了作者感情的变化。接着,就是作者感情变化后的一段主客对话。

“苏子愀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前面说到,自称“苏子”是赋体文的需要。“愀然”是写面部表情的变化,因忧愁而变得严肃起来。“正襟危坐”,就是整整衣襟,严肃地端坐的样子。这是与前面“扣舷而歌”相对而言的,不再是那么悠闲随便了。“苏子”神情严肃地向客人发问,你的洞箫怎么会吹出这样的声调来呢?于是引发了客人一大段议论。客人说:“‘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前面已经讲过,苏轼夜游赤壁,只不过借赤壁这个地名和曹操等人的历史故事来抒发感慨。这里所谓的“客曰”,也只不过是假托客人之口对历史兴亡和人生得失发表自己的看法。客人先引述了曹操《短歌行》一诗中的句子。为什么要引这两句呢?他们在明月之夜泛舟赤壁,来到孙曹交战的地方,触景生情,联想到曹操和他写的关于明月的诗,这当然是极其自然的。更何况作者当时的景况与曹操此诗所抒发的情感也颇有相通之处。作者在赤壁向西望去是夏口(今湖北武昌),向东望去是武昌(今湖北鄂城),这不就是当年周瑜大败曹操的地方吗?如今山川依旧,青山苍苍,江流滚滚。然而,当年曹操率领八十万大军,先攻破荆州,随即攻下江陵,沿着长江一路东进,那江面上船头连着船尾(舳,船头;舻,船尾),千里不绝,战旗飘扬,遮天蔽日,曹操在大船上临江饮酒,横槊赋诗,真是何等英雄气概!而今都已成为历史,什么都不存在了。

接着,用一个转折词从历史拉回到现实:“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况”在这里起转折加递进的作用,以下的文字都是拿自己与曹操相比。虽然我苏东坡也与曹操一样富有雄才大略,希望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却被谪贬到这样僻远的地方,只好在江渚之上打渔砍柴,与鱼虾为伴侣,同麋鹿交朋友,驾着这简陋的小船,拿着葫芦瓢饮酒。这里几乎每一句都是以自己谪贬生活的现实处境与曹操的显赫一时相对照,但值得指出的是,作者把自己的谪贬生活描写得富有诗意,这一方面把自己对现实处境的不满和牢骚巧妙地隐藏了起来;另一方面也表达了作者随遇而安、不计得失的旷达情怀。所以接下来说:“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这一段文字是典型的赋体文写法,语言讲究而对仗工整,大意是说:人生十分短暂,就像那朝生暮死的昆虫蜉蝣一样寄生于天地之间,人类也十分渺小,如同那茫茫大海中的一粒粟米。人的一生,转瞬即逝,而浩浩长江却万古长流,这真是令人羡慕啊!多么希望与神仙一道遨游太空,或者像今天晚上这样伴着明月与友人一道玩赏,这样无忧无虑,没有尽期。当然,这不过是脱离现实的幻想,是不可能得到的,因而只好借托洞箫之声把这种情感抒发出来。最后一句“托遗响于悲风”,是说刚刚讲的这些内容都通过箫声表达出来了,这就巧妙地回应到前面作者听了那“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箫声后问客人“何为其然也”上面来,作了很好的收束。以上是第二部分,通过主客问答,描写人生无常的惆怅,表现其对谪贬生活的哀怨。

最后来看第三部分。作者听了客人上面一大段议论后说:“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作者针对客人的言论,阐明了自然界变与不变的道理。客人上面讲的一大段话始终紧扣眼前的情景——江水和明月,所以作者一开头就说,难道你也知道水与月吗?玩味其语气,意思是说客人并不真正懂得水与月。那么,作者是怎样看水与月的呢?“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这是说水。《论语·子罕》上记载:“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孔子见流水而感叹时光流逝,岁月不居。这里苏轼从另外一个角度说,水虽然不停地流动,却一点也没有流走,眼前的长江,流了亿万斯年,却还是长流不息。“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这是讲月。月亮每月一次朔望,缺了又圆,圆了又缺,最终不曾有丝毫的减少或增多。这是什么道理呢?作者从变与不变的不同角度很好地解释了这一自然现象:从变化的角度来看,天地间的万事万物无时无刻不在发生变化;从不变的角度来看,则万物与你我都是永恒的,这也许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物质不灭的道理吧。既然如此,长江之无穷又有什么可以羡慕的呢?这里与其说是对自然现象的解释,倒不如说是作者对人生得失的一种态度,一种襟怀,一种人生观和宇宙观。因而作者更进一步说:“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作者说,天地之间的所有物质都各有所属,只要是不属于我的,哪怕一丝一毫我也不取。唯独这江上的清风和山间的明月,耳听之有声,目观之有色,取之没有禁止,用之没有穷尽。这是大自然赐与的无尽宝藏,你我都可以尽情地欣赏和享用。最后一句“吾与子之所共适”的“适”,一作“食”。朱熹《朱子语类》说:“风为耳所食,色为目所食。”这似乎也能解得通。这一段文字不仅富于哲理,而且境界很高,最值得玩味。

客人听了苏子这段话有什么反应呢?“客喜而笑,洗盏更酌。”客人听了苏子的话非常高兴,开心大笑,以至于将喝残了的酒又重新摆布,再次痛饮起来。我们可以想象,在这样明月清风之夜,二三好友在长江上泛舟游赏,一面喝酒,一面唱歌、吹箫,更有心灵的对话与沟通,该是何等痛快!何等尽兴!“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这真是一幅绝妙的写照:菜肴和果品都吃光了,酒也喝得烂醉,案几上一片杯盘狼藉,船舱里大家七歪八倒互相枕着睡觉,不知不觉竟东方发白了。以上是第三部分,作者以老庄哲学表达自己以不变应万变的旷达情怀。

《前赤壁赋》是千古传诵、不可多得的佳作。它是一篇记游文,也是一篇抒情文,同时又是一篇说理文,写景、抒情、说理三者水乳交融,浑然一体。就写景来说,文中的景物描写十分优美,明月、清风、白露、水光、一叶扁舟、主客酬答、饮酒赋诗、扣舷而歌、倚歌吹箫……组成一幅赤壁夜游图,给人以身临其境之感。就抒情而言,文中凡描写景物都贯注了作者的思想感情,此即所谓物中有我,景中有情。开头写清风徐来,月出东山,泛舟江上如羽化登仙,其乐无穷;中间一段,借客人之口道出人生无常的愁苦;最后一段,讲到物我无尽,风月共享,再写夜游之乐,回应开头。全文由乐生悲,由悲复乐,亦乐亦悲,既矛盾又统一,与作者政治失意的苦闷及其对待人生的达观态度完全吻合,这种情怀通过写景和主客对话得到了很好的表达。再就说理而言,古人十分推崇文章的最后一段,称苏东坡是仙人,认为他的人生境界很高。作者阐述变与不变的辩证法则,完全不同于一般的说理,而是通过生动的形象,用水的流逝,月的盈虚,乃至风声月色来述说道理,是一种充满诗意的哲理。这种艺术手法十分高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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