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秋声赋》赏析-悲秋而伤时

来源:网络整理 时间:2024-09-03 06:12

秋声赋原文

秋声赋

——欧阳修

欧阳子方夜读书,闻有声自西南来者,悚然而听之,曰:“异哉!”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砰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

其触于物也,鏦鏦铮铮,金铁皆鸣;又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

余谓童子:“此何声也?汝出视之。”童子曰:“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余曰:“噫嘻,悲哉!此秋声也。

胡为而来哉?盖夫秋之为状也,其色惨淡,烟霏云敛;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气栗冽,砭人肌骨;其意萧条,山川寂寥。

故其为声也,凄凄切切,呼号愤发。

丰草绿缛而争茂,佳木葱茏而可悦;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其所以摧败零落者,乃其一气之余烈。

夫秋,刑官也,于时为阴;又兵象也,于行为金;是谓天地之义气,常以肃杀而为心。

天之于物,春生秋实。

故其在乐也,商声主西方之音;夷则为七月之律。

商,伤也,物既老而悲伤;夷,戮也,物过盛而当杀。

“嗟乎!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灵。

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

有动于中,必摇其精。

而况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

宜其渥然丹者为槁木,黟然黑者为星星。

奈何以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

念谁为之戕贼,亦何恨乎秋声!”

童子莫对,垂头而睡。

但闻四壁虫声唧唧,如助余之叹息。

欧阳修《秋声赋》赏析-悲秋而伤时

秋声赋赏析

欧阳修是北宋时期杰出的政治家和文学家。他四岁丧父,母亲郑氏用芦荻画地教他识字读书,24岁(仁宗天圣八年,1030年)中进士,在朝廷做谏官,为人耿直,敢于诤谏。仁宗庆历年间,范仲淹倡导革新,他竭力支持,是“庆历新政”的重要成员。革新失败后,被指控为“朋党”,受到排挤打击,屡遭贬官。直到晚年回到朝廷,官至参知政事,卒谥“文忠”。

欧阳修晚年自号“六一居士”,即形容自己有藏书一万卷、录金石文一千卷、琴一张、棋一局、酒一壶,外加一老翁。这当是他晚年生活的写照。《秋声赋》写于他53岁(仁宗嘉祐四年,1059年)那年的秋天,当时他在政治上不得志,又有眼疾,因而通过对自然界秋之声的描摹,来抒发自己对人生和时世的感慨。文中对自己忧心劳形,老之将至的伤感,实际上是对新政未能推行所发的感慨和牢骚,表明人事上的挫折,较之自然界肃杀之秋的威力要厉害得多。

这篇文章题为《秋声赋》,可知是一篇赋体文。赋发展到宋代,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出现了散文化的句式,形成了所谓的“文赋”。这篇赋保持了排比铺陈、设为问答的古赋特点,通过一连串生动的比喻,把无形的秋声描绘得淋漓尽致,宛然如在眼前;对秋天的萧飒景象也极尽渲染之能事,有动人心魄的艺术感染力。

文章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描写秋声;第二部分感叹人事;第三部分结尾,回应开头。一开头说:欧阳子方夜读书,闻有声自西南来者,悚然而听之,曰:“异哉!”这里不称“吾”或“余”等,而说“欧阳子”,这就是赋的写法。开头这几句当中,有几个关键的词语要特别注意:首先是“夜”字,不仅交代了时间,而且创造了特定的氛围。其次是“声”字,紧扣题目。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作者正在灯下读书,突然听到来自西南方向的声音,将会是一种什么感觉呢?接下来“悚然”“异哉”两个词,表明了作者当时的感受。悚然,是惊骇恐惧的样子;异哉,是作者对这种声音既感到惊恐,又产生了疑虑,这究竟是一种什么声音呢?开头这几句为全文定下了悲凉伤感的基调。

接下来,作者叠用一系列比喻和比拟,把无形的、抽象的、莫测的秋声,化为有形的、具体的、可感的艺术形象,使之历历在目,声声在耳:“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砰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其触于物也,鏦鏦铮铮,金铁皆鸣;又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从“初”到“忽”,表明了声音变化的过程,由近及远,由小到大。“淅沥以萧飒”是因为“风雨骤至”,“奔腾而砰湃”则是“波涛夜惊”的景象。这里也是赋的写法,错落对偶,互为照应。“其触于物也,鏦鏦铮铮,金铁皆鸣”,这似乎是写实:秋风掠过,风铃响起,鏦鏦铮铮,一片和鸣。这实际上也是作者于黑夜之中的冥想,是想象中的景象。通过以上两层比喻,已经把这种声音渲染得使人惊心动魄了,但作者意犹未尽,笔锋一转,又来了一个使人更为震撼的比喻:“又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衔枚”是古代行军,为了避免喧哗,令士兵把短木棒衔在口中。这里不是描写军队鼓乐震天、人马喧嚣的场面,而是独特地表现“衔枚疾走”这样急迫而森严的情景,极为贴切,极为准确。以上一连串的比喻,风雨之声、波涛之声、金铁之声、人马之声,在这宁静的秋夜,是怎样的震撼人心啊!

于是,作者对童子说:“此何声也?汝出视之。”这究竟是什么声音呢?你出去看看。这里用“视”而不是“听”,很妙。童子出去看了之后,回来向主人禀报:“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明河,即指银河。童子说,外面银河当空,星星和月亮十分皎洁明亮,四下里并无人声,那声音可能是从树林之间过来的。玩味童子的话语,不仅雅洁,而且颇具禅意,显然不是童子的口吻,而是作者的想象,只不过采用赋体主客问答的形式,借童子之口说出而已。童子不能理解这声音的缘由,作者不无感慨地说:“噫嘻,悲哉!此秋声也,胡为而来哉?”至此才点出“秋声”,并提出问题,这秋声是怎样形成的呢?引出下面一段议论。

“盖夫秋之为状也,其色惨淡,烟霏云敛;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气栗冽,砭人肌骨;其意萧条,山川寂寥”,这一层从秋天的“色”“容”“气”“意”几方面来描写秋天的情状。这里除了“其容清明,天高日晶”描写秋高气爽,可以给人以心胸开朗的感觉之外,其余的我们根据作者所用的一系列形容词,可以充分体会到秋天的惨淡、寒凉、萧条和寂寥。这就是作者笔下的“秋之为状”,正因为如此,“故其为声也,凄凄切切,呼号愤发。”由秋之“状”引出了秋之“声”,这是写“秋声”亦即秋风的成因。注意,这里“凄凄切切”与上文“淅沥以萧飒”相呼应,“呼号愤发”则与“奔腾而砰湃”相呼应。

接下来描写秋风的威力:“丰草绿缛而争茂,佳木葱茏而可悦;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其所以摧败零落者,乃其一气之余烈。”前两句宕开一笔,写夏天草木茂盛的样子。然而,秋风一到,绿草变枯而萎地,树叶变黄而飘落。秋风如何有这样的威力呢?原来就是秋天的“一气之余烈”。春秋代序,四时更替,一年一度秋风紧,这是大自然千古不易的规律。由此,又引起了对“秋”的进一步的解释。

“夫秋,刑官也,于时为阴;又兵象也,于行为金;是谓天地之义气,常以肃杀而为心。”据《周礼》记载,周朝用天地四时之名命官,如:天官冢宰、地官司徒、春官宗伯、夏官司马、秋官司寇、冬官司空,谓之六官,司寇掌管刑法,所以这里称“秋”为“刑官”。“于时为阴”,是说秋天在四时之中属阴。古代以阴、阳二气配合四时,春夏属阳,秋冬属阴。“兵象”,古代用兵多在秋天,因此人们认为秋天是战争之象。“于行为金”,是说秋天在五行之中为金。古代把金、木、水、火、土五行分属四时,秋天属金。我们今天还说秋天为“金秋”,说秋风为“金风”。以上引经据典来解释秋天,归结到最后两句:“是谓天地之义气,常以肃杀而为心。”“刑官”也好,“兵象”也好;“于时为阴”也好,“于行为金”也好,总之,秋天的特点就是“肃杀”二字。“天之于物,春生秋实。”春天生长,秋天结实,这是大自然的规律。这里的“天”就是指自然规律。这两句作为过渡,接着上文从阴阳、五行方面的解释,再从乐律方面进一步对秋加以解释。

“故其在乐也,商声主西方之音;夷则为七月之律。商,伤也,物既老而悲伤;夷,戮也,物过盛而当杀。”古代用宫、商、角、徵、羽五音分配四时,秋天为商声。另外,西方是秋天的方位,所以说“商声主西方之音”。文章开头说“有声自西南来者”,也暗含“秋声”之意。“夷则”,古代十二乐律之一。古人以十二乐律与十二月令相配,七月为夷则,所以说“夷则为七月之律”。“商”与“伤”,是同音相训;“夷”与“戮”,是同义相训。这一层从乐律方面的解释,无非是要说明“物既老而悲伤”“物过盛而当杀”的道理。

以上一大段,从新陈代谢、四时更替的自然规律来解释秋天的肃杀之气,正因为这种肃杀之气而形成了令人惊骇的秋声。下面一段则从自然而转向社会,从草木而转向人事。“嗟乎,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于中,必摇其精。”作者由对自然物象的观察和体悟,很自然地联想到人类社会,联想到自己的处境,不禁感慨良多。无情的草木,一到了秋天就会凋零;人为万物之灵,各种烦恼扰乱其思想,各种事务消耗其体力,如何承受得了呢!庄子说过:“必静必清,无劳汝形,无摇汝精,乃可以长生。”(《庄子·在宥》)这只不过是道家清静无为的思想,追求长生不死的一种理想而已,在现实社会中是不可能做到的。世间万事,所见所闻,必然会有所感动,有所思考,以致诉诸行动。特别像欧阳修这样有抱负、有作为的政治家,当然更会忧国忧民,感时伤世。所以他说:“有动于中,必摇其精。”正所谓“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关心;风声雨声疾苦声,声声入耳”,怎能不伤心费神呢!“而况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更何况,许多事情,想得到而做不到,更不要说有时连想也难以想到。总之,受天时、地利、人和等诸多条件限制,许多事情就只能是“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因此紧接着说:“宜其渥然丹者为槁木,黟然黑者为星星。”“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由于过多的忧愁,理所当然生命就容易衰老。“渥然”,是容颜润泽的样子;“槁木”,是形容面容枯槁如烂木头一般。“黟然”,是描写头发乌黑的样子;“星星”,则是形容头发已经斑白了。这里两相对照,无非是感慨人的生命形质易于衰老。前面说到,此文写于作者53岁之时,当时患眼疾,加之政治上的挫折不断,大概这位老人已经感觉到自己心力交瘁,垂垂老矣。所以,接着抒发感慨:“奈何以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念谁为之戕贼,亦何恨乎秋声!”人非金石之质,乃血肉之躯,怎能与“一岁一枯荣”、衰而复盛的草木争荣呢!我衰老得这般快,到底是谁造成的呢?又有什么理由怨恨这自然界发出的秋声呢?很显然,这里委婉地表达了作者对现实的不满和无法施展抱负的苦闷心情,抒发了对生命短促、人生易老的深沉感叹。这就是本文的主旨之所在。

文章最后还有一个结尾,与开头相呼应,描写当时的现实情景:“童子莫对,垂头而睡。但闻四壁虫声唧唧,如助余之叹息。”这十分简短的结尾,几句话不仅把当时的场景描摹得生动传神,而且给人以余音袅袅,不绝如缕之感。作者的叹息之声与唧唧虫声,也许还有童子的微微鼾声,久久回响在读者的耳边,萦绕在我们的心头。

欧阳修在写作此文之前,曾赠诗好友梅尧臣,简直就是这篇文章的提纲,诗曰:“夜半群动息,有风生树端。飒然飘我衣,起坐为长叹。苦暑君勿厌,初凉君勿欢。暑在物犹盛,凉归岁将寒。清霜忽以飞,零落亦溥溥。霜露本无情,岂肯私蕙兰。不独草木尔,君形安得完。栉发变新白,鉴容销故丹。风埃共侵迫,心志亦摧残。……”由此可见,作者悲秋而伤时,其感慨之深沉,积郁之浓厚,不得不一吐再吐,方为快事。当代作家峻青在其散文名篇《秋色赋》中说到,欧阳修《秋声赋》写的不只是时令上的秋天,而是那个时代、那个社会在作者思想上的反映。这样的分析,的确把握了这篇文章的精神实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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