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城三首原文
碧城三首
《碧城三首》其一
——李商隐
碧城十二曲阑干,犀辟尘埃玉辟寒。
阆苑有书多附鹤,女床无树不栖鸾。
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
若是晓珠明又定,一生长对水精盘。
《碧城三首》其二
——李商隐
对影闻声已可怜,玉池荷叶正田田。
不逢萧史休回首,莫见洪崖又拍肩。
紫凤放娇衔楚佩,赤鳞狂舞拨湘弦。
鄂君怅望舟中夜,绣被焚香独自眠。
《碧城三首》其三
——李商隐
七夕来时先有期,洞房帘箔至今垂。
玉轮顾兔初生魄,铁网珊瑚未有枝。
检与神方教驻景,收将凤纸写相思。
武皇内传分明在,莫道人间总不知。
碧城三首赏析
义山诗以晦涩难解、寄意遥深著称,《碧城三首》可以说是义山诗中最难解的篇章之一了。古云“诗无达诂”,这三首诗堪为这一古训最有力的证据。明人胡震亨认为是吟咏当时贵主之事,有讽劝之意(《唐音戊签》);清人姚培谦、徐德泓认为是君门难近,幕府失意之作(《李义山诗集笺注》);朱彝尊、钱良择认为是为唐明皇、杨太真而作(朱说见《曝书亭集》,钱说见《唐音审体》)。次外,还有诗人自恋及观伎、游仙等种种解说。这些解说也大都能圆融其说,真正是“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于此众说纷纭之中求其确解,几乎不太可能,所以纪晓岚干脆说,这三首诗乃是寓言,其所寓之意则不甚可知(《诗说》)。
回避矛盾固然省事,但却并不能解决问题。不能求得“绝对值”,但至少应该求得“近似值”。仔细玩绎,反复体味全诗,我们觉得胡震亨的说法较为可信,也许就是《碧城三首》的“近似值”。胡氏结合唐代史实,认为是讽刺时事,吟咏贵主,《唐音戊签》指出:“唐初公主多自请出家,与二教(佛、道)人媟近。商隐同时如文安、浔阳、平恩、邵阳、永嘉、永安、义昌、安康诸主,皆先后丐为道士,筑观在外。史即不言他丑,于防闲复行召入,颇著微词。”清人程梦星、冯浩以及近人张采田、黄侃也都赞同此说,因取以为解。
《碧城三首》这个诗题,是摘取首章首句首二字为题,本于《三百篇》章法。这在李义山诗中与《无题》诗同属一类。这三首诗,第一首以仙喻道,概写其居处之温馨与情思之幽深;第二首则具体描写其情爱生活,尽管前面这两首都写得绸缪缱绻,情意绵绵;第三首却以讽诫作结,卒章显旨。
先来看第一首。
开头前四句一下子就把我们带进一个城阙巍峨、冰清玉洁、鸾凤和鸣、瑰丽非凡的神仙世界。“碧城”,即是仙人居住的地方。《太平御览》云:“元始天尊居紫云之阁,碧霞为城。”“十二”是形容城阙之多,并非实数。义山在《九成宫》一诗中亦有“十二层城阆苑西”的句子。“曲阑干”,是说碧城层层叠叠,曲栏回护;加以云霞缭绕,明灭可见,好一派仙宫景象。接着描写仙女服饰的华贵珍异。《南越志》云:“高州巨海有大犀,出入有光,其角开水避尘。”《岭表录异》云:“辟(避)尘犀为妇人簪梳,尘不着发也。”仙女使用辟尘犀的角做成的簪梳,头发可以不染尘埃,故云“犀辟尘埃”。“玉辟寒”,是说玉本温润,可以祛寒。这里点出“尘”字、“玉”字,弦外之音是说公主虽已入道,却尘心未断,情欲未灭。故冯浩评曰:“入道为辟尘,寻欢为辟寒也。”
接下来颔联进一步把仙境描绘成仙鹤传书、女床栖鸾的温柔之乡。“阆苑”,亦是仙人所居之地,《西王母传》称:“王母所居,在昆仑之圃,阆风之苑。”“有书”的“书”,指书信,这里似乎还不是一般的书信,而是情书。“附鹤”亦为仙境之事,《锦带》云:“仙家以鹤传书,白云传信。”“女床”,是仙山之名,据《山海经·西山经》:“女床之山……有鸟焉,其状如翟而五采文,名曰鸾鸟。”“女床无树不栖鸾”,女床山中没有一棵树上不是鸾凤双栖的。圣洁的仙境,竟然如此与尘凡无异!程梦星有评曰:“首二句明以道家碧城言之,谓其蕊宫深邃,天地肃清,犀玉之深,庄严清供,自是风尘外物,岂有薄寒中人。孰知处其中者意在定情,传书附鹤,居然畅遂,是树栖鸾,是则名为仙家,未离尘垢。”(《重订李义山诗集笺注》)
前两联以仙境暗喻道观,虽未明言公主,但胡震亨认为如此华贵,非公主不能当(《唐音戊签》),故实际上已写出公主的男欢女爱之乐。后两联写仙女感叹“夜合明离”之苦,幻想长夜不晓,欢娱无已,讽刺的意味尤为明显。
颈联所描写的景象十分奇特:星沉海底,当窗可见;雨过河源(黄河之源),隔座能看。这是因为仙女是在高高的碧城之上,故能有此奇观。“星沉海底”,意谓天将破晓;“雨过河源”,暗指欢会已毕。仙女在夜里幽会之后,天色已明,情郎离去,不免若有所失,无限怅惘,无聊之中忽生出幻想来,尾联就是这种幻想的意象。
“若是晓珠明又定,一生长对水精盘。”如果太阳一直挂在天空,黑夜永不来临,就只能孤寂独居,再也不能栖鸾相欢了;反之,如果明月高悬,长夜不晓,岂不可以欢娱无已,相伴终生。“晓珠”,指太阳。《太平御览》引《周易参同契》云:“日为流珠。”《唐诗鼓吹》亦注云:“晓珠,谓日也。”皇甫湜《出世篇》亦称:“西摩月镜,东弄日珠。”“水精盘”,即水晶盘,指月亮。王昌龄《甘泉歌》云:“昨夜云生初拜月,万年甘露水晶盘。”旧注引《飞燕外传》用赵飞燕枕前不夜珠以解“晓珠”,又引《三辅黄图》用董偃玉晶盘贮冰事以解“水精盘”,均泥而不确。
再看第二首。
第二首专写贵主的情爱生活,其纵情声色已达极致。首联描写对情郎的神往与亲昵:“对影闻声已可怜,玉池荷叶正田田。”面对情郎的身影,听到情郎的声音,已觉得十分可爱,更何况与情郎欢会相接呢!“对影闻声”,也许是朝夕相处的写实,也许是神情恍惚的虚拟,足以说明公主对情郎的心驰神往。“玉池”,大致相当于今之所谓爱河。萧衍《欢闻歌》有云:“艳艳金楼女,心如玉池莲。”“荷叶正田田”,显然是用汉乐府民歌“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的诗意,用“鱼戏莲叶间”,暗寓男女相爱相嬉。
颔联似乎又掉转笔头,以情郎的口吻叮嘱女子要钟情专一,不可见异思迁。“萧史”与“洪崖”都是传说中的人物。萧史相传为春秋时人,善吹箫,秦穆公把女儿弄玉许配给他,并为筑凤台以居。一夕吹箫引凤,与弄玉一同升天而去。(《列仙传》)洪崖亦是传说中的仙人,郭璞《游仙诗》之三有云:“左挹浮丘袖,右拍洪崖肩。”这里情郎以萧史自比,嘱咐女子不是萧史休要回首顾盼,见到同为仙道中人的洪崖,切莫拍肩交好。
颈联极写其欢爱放纵的情态。“紫凤放娇”,是形容女子娇美恣情。“紫凤”,据《禽经》云:“鸑鷟,凤之属也,五色而多紫。”王昌龄有诗云:“紫凤衔花出禁中。”“楚佩”,当是用《楚辞·离骚》“扈江蓠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辞意。“赤鳞狂舞”,则比喻男子雄健放纵。江淹《别赋》有云:“耸渊鱼之赤鳞。”这句暗用“瓠巴鼓瑟,游鱼出听”的典故,故有“拨弦”云云。
尾联借用鄂君《越人歌》的典故,表示对情郎的想念之情。据刘向《说苑》:“鄂君子皙,泛舟于新波之中,乘青翰之舟,张翠盖,会钟鼓之音毕,榜枻越人拥楫而歌。于是鄂君乃揄修袂,行而拥之,举绣被而覆之。”诗中所谓“舟中”“绣被”云云都出自这个典故。“鄂君”与颔联中的“萧史”相同,都是指称公主的郎君的。公主一方面斋戒修道,“绣被焚香”;另一方面却因为寒衾独宿,一如越人之于鄂君,不能不想起与情郎欢会的美好时光而顿生“怅望”。
《碧城三首》如果撇开它的讽刺意义,单就其所描写的情爱生活而言,在中国古典诗歌中是颇为出格的。程梦星评曰:“此首(第二首)较前,已极写其放荡矣。”又云:“愚尝谓义山作此等诗,鄙俗至矣。使不善学者读之,即以为冶容诲淫可也。山谷忏悔绮语,义山作俑可乎?然考其本源,实从《国风》《离骚》及《三都》《两京》《长杨》《羽猎》诸赋得来。盖侈言其情事,而归之于正道,所谓备鉴戒也。”(《重订李义山诗集笺注》)
最后看看第三首。
第三首是全诗的总结。首联一般以《汉武内传》所载王母七夕来会作解,因为尾联也提到“武皇内传”。《汉武内传》记云:“帝闲居承华殿,忽见一女子,美丽非常,曰:‘我墉宫玉女王子登也。七月七日王母暂来。’帝下席跪诺。于是登延灵之台,盛斋存道以候之。至七月七日二更后,王母果至。”其实,这里用“七夕”的典,就是借牛郎织女七夕相会来比喻公主与情郎的幽期密约,因为公主在“碧城”之上,与牛、女同居太空星汉之间,这样理解似乎较为自然。洞房垂帘,正指公主与情郎欢会。
颔联颇为难解。程梦星曰:“顾兔生魄,早已有娠,珊瑚无枝,但犹未产耳。”(《重订李义山诗集笺注》)即言公主有孕,尚未生产,一说联系下一联希望青春永驻,美色不衰,“玉轮顾兔”,用《楚辞·天问》的典故:“夜光何德?死而又育。厥利维何?而顾兔在腹。”王逸注云:“言月中有兔,何所贪利,居月之腹而顾望乎?”“初生魄”,是指望月始缺时有体无光的阴影部分。《尚书·康诰》云:“惟三月哉生魄。”注云:“始生魄,月十六日明消而魄生。”“铁网珊瑚”句,据《本草》:“珊瑚似玉,红润,生海底磐石上,一岁黄,三岁赤,海人先作铁网沉水底,贯中而生,绞网出之,失时不取则腐。”这两句的意思,大约是说时光流逝,人生易老,容颜易衰,当及时行乐。“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颈联承接颔联意绪,既然时光易逝,青春易老,则希望通过修道祈求青春永驻,美色不衰,如此便可以欢情永结,长享温柔。“检与神方教驻景”,冯浩解云:“《说文》:‘景,光也。’驻景犹驻颜之意,谓得神方使容颜光泽不易老也。”“凤纸”,系唐朝宫中所用,道家青词亦用之。王建《宫词》有云:“每日进来金凤纸,殿头无事不多书。”这里是说公主拿修道用的凤纸竟写起相思的情书来了。
最后一联劈头而下,十分突兀,似乎要将入道公主突然唤醒:君不见汉武帝临幸大长公主及呼卖珠儿董偃为主人翁等宫闱秘事在“武皇内传”(当为《汉武内传》)中一一记录在案:公主也切莫侥幸,以为碧城云霄中做的好事人间并不知晓,其实早已尽人皆知了。这对于沉迷于温柔乡中的公主不啻是当头棒喝,定然要吓出一身冷汗来的。原来诗人的用意全在于此!故程梦星评曰:“唐时贵主之为女道士者不一而足,事关风教,诗可劝惩,故义山累致意焉。”
宋人黄鉴《杨文公谈苑》称:“义山为文多简阅书册,左右鳞次,号‘獭祭鱼’。”这里所谓的“文”实际上指的是诗。义山诗好用典,且多用僻典,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因此多为后人诟病。《碧城三首》几乎是无一句不用典,这对于读者来说,固然带来不少困难。但是,义山用典绝不是典故的堆砌和卖弄,而是为了营造一种氛围和境界。这三首诗中,许多典故巧妙地自然组合在一起,构成一系列深曲幽邃、新奇瑰丽的意象,可见其用典是极具创造性的。故清人薛雪《一瓢诗话》有云:“后人以獭祭毁之,何其愚也,试观獭祭者能作得半句玉谿诗否?”
本诗通篇采用隐喻的手法,把场景安排在云端碧城之中,颇能切合入道修仙的公主。诗中把男女情事描绘得淋漓尽致、香奁可掬,直到最后,才从云端跌落到现实的地面,末尾两句极具警醒的力量,此即所谓“侈言情事,归于正道”。可以说,《碧城三首》是在浪漫的情调中体现了诗人一贯的现实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