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别广陵诸公原文
留别广陵诸公
——李白
忆昔作少年,结交赵与燕。
金羁络骏马,锦带横龙泉。
寸心无疑事,所向非徒然。
晚节觉此疏,猎精草太玄。
空名束壮士,薄俗弃高贤。
中回圣明顾,挥翰凌云烟。
骑虎不敢下,攀龙忽堕天。
还家守清真,孤洁励秋蝉。
炼丹费火石,采药穷山川。
卧海不关人,租税辽东田。
乘兴忽复起,棹歌溪中船。
临醉谢葛强,山公欲倒鞭。
狂歌自此别,垂钓沧浪前。
留别广陵诸公赏析
李白好漫游,故多留别诗。留别与送别不同,送别是人别己,留别是己别人。广陵,唐属淮南道,即今江苏扬州。此诗别题《留别邯郸故人》。邯郸、广陵,一为北地,一在南国,二者孰是孰非,尚无定论。詹锳《李白诗文系年》根据诗中内容,认为是从长安供奉翰林任上放还后南游之作,并系年于天宝六载,当时李白47岁。
此诗是诗人在政治失意之后对自己人生历程的回顾和反省,从少年天真狂放的自信,到中年圣明垂顾的自得,以至罢职还家后守真修道的自适,和最后醉酒佯狂,寄意山水的自恣,表现了诗人对政治的厌弃和对自由的追求。
诗以回忆开头,为自己勾勒了一幅少年英雄的肖像。“忆昔作少年,结交赵与燕。金羁络骏马,锦带横龙泉。寸心无疑事,所向非徒然。”诗人少年时代,结交的朋友都是豪杰之士。座下骑的是金羁络头的骏马,身上穿的是鲜艳夺目的锦袍,腰间佩挂着龙泉宝剑。心里头从来就没有什么疑难可怕的事情,无论干什么都所向无敌,马到成功。好一派豪放狂傲的气派!“赵与燕”,古云燕赵多豪杰,这里是借地名来比喻人。“金羁络骏马,锦带横龙泉”是化用鲍照“骢马金络头,锦带佩吴钩”的句子(《代结客少年场行》),这或许是写实,但同时也表达了诗人少年时代对功名的追求。“寸心无疑事,所向非徒然。”这两句把少年李白志大无畏,藐视一切,以为事业必成、功名必得的自信和狂妄表达得淋漓尽致,传神至极。
李白少怀大志,要“济苍生”“安社稷”,希图“寰区大定,海县清一”。他曾多次自比管晏,又经常以大鹏自喻,希望一展宏图。可是,后来“遍干诸侯”,“历抵卿相”,都常常碰壁,累累失败。直到玄宗天宝二年,诗人43岁时,由道士吴筠推荐,玄宗皇帝命他供奉翰林,成了朝中担任起草文书之类的侍臣。然而,仅仅两年时间就被解职放还了。所以诗人在回忆了自己少年时代的天真和狂妄之后,接着说:“晚节觉此疏,猎精草太玄。空名束壮士,薄俗弃高贤。”经历了40多年人生的风风雨雨之后,才觉得自己少年时代的豪情壮志太空疏狂妄,太不切实际。为了求得空名,少年的豪气和锋芒差不多消磨殆尽了;那世俗的社会,小人得志,鸡犬升天,怎容得贤人志士呢?我不如像扬雄写《太玄经》那样,探求宇宙人生的哲理,淡泊宁静地过日子。这里所谓的“晚节”,就是暮年的意思。按詹锳《李白诗文系年》,其时诗人不过47岁,这当然是指诗人经历政治失败后的心境而言。“猎精草太玄”,“猎精”是猎取精华;“太玄”,是扬雄写的一部书名。据《汉书·扬雄传》:“时雄方草《太玄》,有以自守,泊如也。”扬雄是汉代大经学家,早年也很有政治抱负,因参与王莽政变几乎丧命,后潜心学问。诗人援引扬雄的事例,其用意自不待言。“空名束壮士,薄俗弃高贤”这两句与诗人的另一首诗《送族弟》中的“空手无壮士,穷居使人低”两句很相似,都是愤世嫉俗之词,说明世俗卑污,正直有才能的人不能得到任用;即便侥幸得以任用,也不可能施展才能,实现抱负。因此,很自然地引出自己供奉翰林这段辉煌而短暂的历史来。
“中回圣明顾,挥翰凌云烟。骑虎不敢下,攀龙忽堕天。”这几句写自己得到皇帝任用的情况。由于好友吴筠的推荐,又得当朝宰相贺知章的赏识,玄宗皇帝亲自召见,金殿对策,口若悬河;命草蕃书,笔不停辍。玄宗大为高兴,御手调羹,宝床赐食,命供奉翰林,掌理文书。李白以布衣直接晋升翰林,一介书生,得此殊荣,这实在是他人生历程上辉煌的一章。所以,诗人感恩戴德而又不无得意地写道:“中回圣明顾,挥翰凌云烟。”的确,李白开始非常兴奋,以为施展抱负的时机来到了;殊不知当时的唐王朝已日趋腐败,危机四伏。玄宗与贵妃耽于淫乐,不理政务;李林甫等把持朝政,任人唯亲;安禄山等深得优宠,已有图谋。李白对此深为不满和痛恨,同时他的傲岸性格也为权贵们所憎恨。天宝三载,李白就因谗谤而被革职放还,结束了不到两年的京城生活。“骑虎不敢下,攀龙忽堕天”,这两句十分形象地概括了这段供奉翰林的词臣生活。俗话说“伴君如伴虎”,何况李白又是那种傲视王侯的人,危险性就更大了。杜甫《饮中八仙歌》说:“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这虽有夸张,但李白的傲慢可见一斑。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李白在政治上的失败是注定了的。本想建功立业,不料反从云天中坠落下来,跌了个粉身碎骨。由于这次教训,诗人认清了政治的黑暗和险恶,决意退避三舍,去修身养性。
“还家守清真,孤洁励秋蝉。炼丹费火石,采药穷山川。卧海不关人,租税辽东田。”这几句表示自己要守真修炼,砥砺高尚品性。首先以秋蝉自励。蝉生于土,升于高木,吟风饮露,乃是高洁的象征。郭璞《蝉赞》云:“虫之精洁,可贵唯蝉。潜秽弃蜕,饮露恒鲜。”接着以学道求仙寄托情怀。李白信奉道教,到处求仙访道。确有记载,说他炼过金丹,受过道箓。我以为李白决不会相信人真能修炼成仙,他这种所作所为只不过是一种放浪形骸的寄托而已。最后以高士管宁自勉。汉末管宁避乱辽东海隅三十余年,后魏文帝拜其为太中大夫,魏明帝拜为光禄勋,皆辞而不就。皇甫谧《高士传》记载:“人或牛暴宁田者,宁为牵饲之,其人大惭。”文天祥《正气歌》也称道管宁“清操厉冰雪”。
最后,诗人写自己佯狂醉酒,辞别友人,回到了诗歌的题目上来。“乘兴忽复起,棹歌溪中船。”诗人本在一片淡泊宁静的气氛中守真励节,忽然来了兴致,便泛舟去游览。“棹歌”,是一边划桨一边唱歌,表现了诗人无拘无束的样子。“临醉谢葛强,山公欲倒鞭。”这里借用晋人山简的典故,形容自己的醉态。山公,即山简,竹林七贤山涛之子;葛强,是山简的爱将,并州人。山简好酒,耽于优游。镇襄阳时,常常外出游嬉,每次必大醉而归。当地有歌谣曰:“山公出何许?往至高阳池。日夕倒载归,酩酊无所知。时时能骑马,倒著白接䍦。举鞭向葛强,何如并州儿?”“白接䍦”,是一种白帽子,山简因为喝醉了酒,连帽子都戴反了。李白另有一首《襄阳曲》(其二)也是吟咏山简的:“山公醉酒时,酩酊高阳下。头上白接䍦,倒著还骑马。”李白“长安市上酒家眠”,好酒的劲头不亚于这位山公,故常引为知己。“狂歌自此别,垂钓沧浪前。”最后点题,表明与“广陵诸公”辞别。“沧浪”,当是取《渔父》之意,“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天生我才既无用,我就做一个狂人,做一个酒徒,随波逐流,苟且偷生罢了!
这首诗文字虽短,但含量极大,差不多囊括了诗人一生的主要经历和思想变化,展示了诗人从一个积极的“狂人”到一个消极的“狂人”的演变过程。这当然是李白的人生悲剧,但是,“我不弃世人,世人自弃我”,归根到底,诗人的悲剧是社会造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