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寻思”与修改
反对者问:我们读第一流作品时,常觉作者“先得我心”,他所说的话都是自己心里所想说而说不出的。我们也常有“诗意”,因为没有做诗的训练和技巧,有话说不出,所以不能做诗,这不是证明情感思想和语言是两件事么?
我们回答:“诗意”根本就是一个极含糊的名词。克罗齐替自以为有“诗意”而不能做诗的人取了一个诨号:“哑口诗人”。其实真正诗人没有是哑口的,“诗意”是幻觉和虚荣心的产品。每人都有猜想自己是诗人的虚荣心,心里偶然有一阵模糊隐约的感触,便信任幻觉,以为那是十分精妙的诗意。我们对于一件事物须认识清楚,才能断定它是甲还是乙。对于心里一阵感触,如果已经认识得很清楚,就自然有语言能形容它,或间接地暗示它,如果认识并不清楚,就没有理由断定它是“诗意”,犹如夜里看见一团阴影,没有理由断定它是鬼怪一样。水到自然渠成,意到自然笔随。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之类名句,有情感思想和语言的裂痕么?它们像是模糊隐约的情感思想变成明显固定的语言么?
反对者说:寥寥数例不能概括一切诗。有信手拈来的,也有苦心搜索的。在苦心搜索时,情感和意象先都很模糊隐约,似可捉摸又似不可捉摸。作者须聚精会神,再三思索推敲,才能使模糊隐约的变为明显固定的,不可捉摸的变为可捉摸的。凡有写作经验的人都得承认这话。
我们回答说:这话丝毫不错。思想本来是继续联贯地向前生展,是一种解决疑难、纠正错误的努力。它好比射箭,意在中的,但不中的也是常事。我们寻思,就是把模糊隐约的变为明显确定的,把潜意识和意识边缘的东西移到意识中心里去。这种手续有如照相调配距离,把模糊的、不合式的影子,逐渐变为明显的、合式的。诗不能全是自然流露,就因为搜寻潜意识和意识边缘的工作有时是必要的;做诗也不能全恃直觉和灵感,就因为这种搜寻有时需要极专一的注意和极坚忍的意志。但是我们要明白:这种工作究竟是“寻思”,并非情感思想本已明显固定而语言仍模糊隐约,须在“寻思”之上再加“寻言”的工作。再拿照相来打比喻,我们做诗文时,继续地在调配距离,要摄的影子是情感思想和语言相融化贯通的有机体。如果情感思想的距离调配合式了,语言的距离自然也就合式。我们并无须费照两次相的手续,先调配情感思想的距离而后再调配语言的距离。我们通常自以为在搜寻语言(调配语言的距离),其实同时还在努力使情感思想明显化和确定化(调配情感思想的距离)。
反对者说:我们做诗文时,常苦言不能达意,须几经修改,才能碰上恰当字句。“修改”的必要证明“寻思”和“寻言”是两回事。先“寻思”,后“寻言”,是普通的经验。
我们回答:“修改”还是“寻思”问题的一个枝节。“修改”就是调配距离,但是所调配者不仅是语言,同时也还是意境。比如韩愈定贾岛的“僧推月下门”为“僧敲月下门”,并不仅是语言的进步,同时也是意境的进步。“推”是一种意境,“敲”又是一种意境,并非先有“敲”的意境而想到“推”字,嫌“推”字不适合,然后再寻出“敲”字来改它。就我自己的经验说,我做文常修改,每次修改,都发现在话没有说清楚时,原因都在思想混乱。把思想条理弄清楚了,话自然会清楚。寻思必同时是寻言,寻言亦必同时是寻思。
朱光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