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四声是什么
我们费许多工夫讨论欧洲诗的音律,因为中国诗的音律性质究竟如何,最好用比较方法来说明。中国诗音律的研究向来分声(子音)韵(母音)两个要素。这两个要素是否能把中国诗的音律包括无余,此外是否述有其他要素,待下文详论,现在先分析声的性质。
声就是平上去入。我们在上文说过,声音上的节奏可以在长短、高低、轻重三方面见出。所谓平上去入究竟是长短,是高低还是轻重的分别呢?在实际上,每个人都不觉得辨别他所生长的区域中的四声有什么困难;但是分析起来,要断定四声的原素和分别,却是一件极难的事。这种困难有两个来源:首先是各区域发音的差异。我们通常笼统说“四声”,但是南音的四声是平上去入,北音无入声,四声是阴平阳平上去。如果再细分,广东有九声,浙江、福建有些地方有八声,江苏有些地方有七声,西南中部各省有五声,北方只有四声。如果拿长短、高低、轻重做标准来分四声,各区域的读法不一律(比如同是平声,北平人比成都人和武昌人读得较短,入声普通很短而长沙人读得很长),也很难得到普遍的结论。其次,每声在时间上都是绵延的,同是一声或是先高后低,先轻后重,或高低轻重成不规则的波纹,我们不能很单纯地拿高低轻重来形容它。这也是研究四声的困难原因之一。
先说长短。四声显然有长短的分别,有些人在长短以外就听不出四声有其他的分别。顾炎武在《音论》里说:“平声最长,上去次之,入则诎然而止,无余音矣。”近人多持此说。钱玄同说:“平上去入,因一音之留声有长短而分为四。”(《文字学·音篇》)吴敬恒说:“声为长短……长短者音同而留声之时间不同。”易作霖并且拿拍子来说四声,他说:“四声是什么?……它是‘拍子关系’,譬如奏1音,奏一拍便像‘都’,奏1/4拍便像‘笃’,就时间上分出四种不同的声音,就是平上去入的四声。”
四声有长短的分别,大概无可讳言,不过这种长短的量实不能定,一则各区域发音不同,二则同一区域各人发音不同,甚至于一个人在不同状况之下,对于同一个字发音前后也不能一致。入声最短是通例,但据刘复的《四声实验录》,北平人学发的入声反比平声长,武昌、长沙的入声也特别长。北平的去声比平声长,长沙和浙江江山的去声比平声短。这是刘复所得的结果。但据高元的研究,北平阳平一拍,阴平半拍,上声一拍,去声3/4拍,去声实比阳平短。据英人姜恩斯(D. Jones)和广东胡炯堂的研究,广东平声与上去二声均成一拍与半拍之比;但照刘复的实验,它们相差似没有这样大。这些“结果”可以告诉我们两件事:第一,同是一声,各地长短不同;第二,许多测量结果常相冲突,可见声音长短不易测量,四声长短比例至今还是没有解决的问题。依这样看,四声虽似为长短的分别而实不尽是长短的分别,因为四声的长短并无定量。
次说高低。四声有高低的分别,从前人似乎都忽略过去。近代语音学者才见出它的重要。刘复以为高低是四声的最重要的分别,甚至于是唯一的分别。他说:“我认定四声是高低造成的……我们耳朵里所听见的各声的区别,只是高低起落的区别;实际上长短虽然有些区别,却不能算得区别。”至于轻重,他认为与四声绝对地无关(下文详论)。四声有高低的分别大概不成问题,成问题的是高低的测定。如果一个声音在它的习惯的音长之内,始终维持一律的音高,则高低容易断定。比如钢琴上第二协的C音与第三协的C音的分别不但是很明显,而且也很纯粹。四声的高低难判定,不但因为各地发音不同,尤其因为每声在它的习惯的音长之内,不能维持一律的音高,有时前高后低,有时前低后高,有时起伏不平。如果用线形表示,音高所走的路程不是平直线而是不规则的曲线。姑举刘复《四声实验录》所载的北平四声为例,其线形如下:
据赵元任的《国音新诗韵》,五声的标准读法如下:
阴声高而平。阳声从中音起,很快地扬起来,尾部高音和阴声一样。上声从低音起,微微再下降些,在最低音停留些时间,到末了高起来片刻就完。去声从高音起,一顺尽往下降。入声和阴声音高一样,就是时间只有它一半或三分之一那么长。
赵氏的阴声即刘氏的上平,阳声即下平。如果取赵氏的解释和刘氏的线图比较,我们可以看出,上平下平大致符合,其余三声都互有出入。如果取刘氏所实验的十二个地方四声所得的线图看,则各地四声的高低起伏,各不相同。不过有一点是很明白的,就是同一声音的高低前后不一律,我们不能概括地说某声高或某声低,只能说某声在某一个阶段高,某一个阶段低。因为各声内部都有较高较低部分,所以四声的分别也很难说完全在高低。
最后说轻重。从前人分别四声,大半着重轻重或强弱的标准。最早的关于四声的解释当推唐释神珙所引《元和韵谱》的话:
平声者哀而安,上声者厉而举,去声者清而远,入声者直而促。
流行的四声歌诀也说:
平声平道莫低昂,上声高呼猛烈强,去声分明哀远道,入声短促急收藏。
按这两段话的语气,似都以平去较轻,上入较重。顾炎武在《音论》里说:
其重其急则为入为上为去,其轻其迟则为平。
依这一说,则三个仄声都比平声较重。近人王光祈则以为“平声强于仄声”(《中国诗词曲之轻重律》)。
否认四声与轻重有关的也有人。据高元的研究,轻重在江苏七声上特别重要,在其他区域影响甚微。刘复《四声实验录》则绝对否认强弱或轻重与四声有关。他的理由是:“无论哪一声都可以读强,也都可以读弱,而其声不变。”这话似有语病。我们的问题不是某一声是否因读强读弱而变为另一声,而是某一音的四声有无强弱的比较。我们可以套刘氏话来说:“无论哪一声都可以读高,也可以读低,而其声不变。”男音低于女音,文字声音的高低可随意义伸缩,都是事实。我们能否据此否认声与高低有关呢?刘氏的实验把强弱完全丢开,我想是因为他所信任的浪纹计根本不能测声的强弱。强弱的痕迹相当于浪纹的深浅。浪纹计用细笔尖在熏烟的滑纸上画出声浪的纹,而画得又非常之快,如何能见出可测量的深浅呢?
就大体说,发四声时所出的力有强弱,所得的音自有轻重之分。读上入二声似比读平去二声较费力,所以较重如《元和韵谱》及四声歌诀所指示的。不过这还是臆测,各区域发音不同,同一声的轻重容易有出入,还待精细的测验去断定。总之,四声虽似有轻重的分别,而轻重的比例仍是问题。
高元谓四声为“在同一声(子音)韵(母音)中音长、音高、音势三种变化相乘之结果”。就目前而论,这也许是四声的最妥当的定义。不过这个定义对于诗音律研究有多大的价值,殊为问题,因为各声的音长、音高、音势都没有定量,而且随时随地更动。
朱光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