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声与中国诗的节奏
以上分析四声,都仅就独立的音来说,问题已够复杂。在诗里音没有独立的,都与若干其他音合成一组而成句,四声的问题比较更复杂了。
第一,在音组里每音的长短高低轻重都可以随文义语气而有伸缩。意义着重时,声音自然随之而长而高而重;意义不着重时,声音也自然随之而短而低而轻。同是一个字,在这一音组里读长读高或读重,在另一音组里读低读短或读轻,全看行文口气。比如同是“子”字,在“子书”里比在“扇子”里;同是“又”字,在“他又来了”比在“他来了又去了”,都读得较长较高较重。在独立音上所推敲出来的长短、高低、轻重,在诗文里应用起来,可以完全变过。
第二,除意义轻重影响以外,一音组中每音的长短、高低、轻重,有时受邻音的影响而微有伸缩。这可分两层说:第一,两音相邻时由前一音滑入后一音,有顺有拗。大约双声而叠韵的两音读来最顺口,由甲声转入性质不同的乙声(例如由唇音转喉音),由甲韵转入性质不同的乙韵(例如由开口转撮口),则比较费力。如“玉女”的“玉”与“玉山”的“玉”,“堂堂”的第一个“堂”与“堂庙”、“堂宇”的“堂”,都略有分别。第二,各国语言节奏大半有先抑后扬的倾向(英文iambic节奏最占势力,法文在顿上略扬,都可以为证)。中国语言中有许多叠音字,两字同声同韵,而长短高低轻重仍略有分别,例如“关关”、“凄凄”、“萧萧”、“冉冉”、“荡荡”、“漠漠”之类都先抑后扬。这两层分别虽然甚微,但对于节奏仍有若干影响。
第三,如上节所分析,四声不纯粹是长短、高低或轻重的分别,平仄相间即不能认为长短、高低或轻重相间。加以诗的习惯,平不分阴阳,仄则包含上去入。在长短、高低、轻重三方面,阴阳平已有悬殊,上去入彼此相差尤远。如“平平”为一阴一阳,而“仄仄”为一上一入,则长与短、高与低、轻与重即不免经过几分抵消作用,结果使“平平”与“仄仄”在长短、高低、轻重上并无多大差别。
因为上述各种缘故,拿西方诗的长短、轻重、高低来比拟中国诗的平仄,把“平平仄仄平”看作“长长短短长”,“轻轻重重轻”或“低低高高低”,一定要走入迷路。王光祈在《中国诗词曲之轻重律》里说:
在质的方面,平声则强于仄声。按平声之字,其发音之初,既极宏壮,而继续延长之际,又能始终保持固有之强度。因此,余将中国平声之字,比之近代西洋语言之重音,以及古代希腊文之长音,而提出平仄二声为造成中国诗词曲“轻重律”之说。
王氏为研究乐理学者,其言殊令人失望。在音势(并非“质”)方面,平并不一定强于仄,已如前所述。平仄的分别不能以西诗长短轻重比拟,另有一事实可证明。在希腊拉丁诗中,一行不能全是长音或全是短音,在英文诗中,一行不能全是重音或全是轻音。假如全行只有一种音,就不会有节奏。但是在中文诗中,一句可以全是平声,如“关关雎鸠”、“修条摩苍天”、“枯桑鸣中林”、“翩何姗姗其来迟”之类,一句也可以全是仄声,如“窈窕淑女”、“岁月忽已晚”、“伏枕独辗转”、“利剑不在掌”之类。这些诗句虽非平仄相间,仍有起伏节奏,读起来仍很顺口。古诗在句内根本不调平仄,而单就节奏说,古诗大半胜于律诗,因为古诗较自然而律诗往往为格调所束缚。从此可知四声对于中国诗的节奏影响甚微。王光祈以平仄二声作“轻重”以及其他类似的企图,在学理与事实上均无根据。
我们说四声对于中国诗的节奏影响甚微,说它比不上希腊拉丁文的长短和英文的轻重,并非说它毫无影响。凡是两个不同的现象有规律地更替起伏,多少都要产生节奏的效果。平与仄的分别究竟在哪里,固为问题。它们有分别,则不成为问题。这显然有分别的两种声音有规律地更替起伏,自然也要产生节奏。中国律诗就要把这种节奏制成固定的模型。这模型本来是死板的东西,它所定的形式的节奏在具体的诗里必随语言的节奏而变异。两首平仄完全相同的诗,节奏不必相同,所以声调谱之类作品是误人的(详见第六章)。
朱光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