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诗自然进化的轨迹
中国诗的体裁中最特别的是律体诗。它是外国诗体中所没有的,在中国也在魏晋以后才起来。起来以后,它的影响就非常广大。在许多诗集中律诗要占一大部分。各朝“试帖诗”都以律诗为正体。唐以后的词曲实在都是律诗的化身。律诗的影响并且波及到散文方面,四六文是很明显的例证。
无论近人怎样唾骂律诗,它的兴起是中国诗的演化史上的一件重大事变,这是不能否认的。律诗极盛于唐朝,但是创始者是晋宋齐梁时代的诗人。唐朝诗人许多都是六朝诗人的私淑弟子。唐初四杰固不用说,杜甫很坦白地承认:
熟知二谢将能事,颇学阴何苦用心。
不过唐朝从陈子昂起,也有一种排斥六朝的运动。陈子昂《与东方公书》说:
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每以永叹。
李白的“佳句”,虽“往往似阴铿”,也“数典忘祖”,用“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一句话把六朝诗人不分皂白地骂尽。后来一般论诗者往往尾随陈子昂、李白,以“绮丽”二字看成六朝人的大罪状,一味推尊盛唐。他们好像以为唐诗是平地一声雷似的起来的。历史家分诗的时期,也往往把六朝归入一个段落,唐朝又归入另一段落,好像以为两段落中间有一个很清楚的分水线。这种卑六朝而尊唐的传统的看法不但是对于六朝不公平,而且也没有认清历史的连续性。平心而论,如果我们把六朝诗和唐诗摆在一个平面上去横看,六朝自较唐稍逊。六朝诗人才打新方向走,还在努力于新风格的尝试,自然不免有许多缺点。但是如果把六朝诗和唐诗摆在一条历史线上去纵看,唐人却是六朝人的承继者,六朝人创业,唐人只是守成。说者常谓诗的格调自唐而始备,其实唐诗的格调都是从六朝诗的格调演化出来的。
文学史本来不可强分时期,如果一定要分,中国诗的转变只有两个大关键。第一个是乐府五言的兴盛,从十九首起到陶潜止。它的最大的特征是把《诗经》的变化多端的章法、句法和韵法变成整齐一律,把《诗经》的低徊往复一唱三叹的音节变成直率平坦。我们试来比较两首诗,一是《诗经·秦风·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一是《古诗十九首》的《涉江采芙蓉》: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两诗相比较,便可领略出来这种转变的风味。两诗情感境界都略相似,而写法则完全不同。《蒹葭》要用三章来复述同一情节;而《涉江采芙蓉》只用一章写完一个意境;前者低徊往复,缠绵不尽,后者便一气到底,不再说回头话;前者章句长短有伸缩,后者则为整齐的五言。这个大转变是由于诗与乐歌的分离。《诗经》是大半伴乐可歌的;汉魏以后,诗逐渐不伴乐、不可歌。
第二个转变的大关键就是律诗的兴起,从谢灵运和“永明诗人”起,一直到明清止,词曲只是律诗的余波。它的最大特征是丢开汉魏诗的浑厚古拙而趋向精妍新巧。这种精妍新巧在两方面见出,一是字句间意义的排偶;一是字句间声音的对仗。我们试拿上面所引的《涉江采芙蓉》和薛道衡的《昔昔盐》相比较:
垂柳覆金堤,蘼芜叶复齐。水溢芙蓉沼,花飞桃李蹊。采桑秦氏女,织锦窦家妻。关山别荡子,风月守空闺。恒敛千金笑,长垂双玉啼。盘龙随镜隐,彩凤逐帷低。飞魂同夜鹊,倦寝忆晨鸡。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前年过代北,今岁往辽西。一去无消息,那能惜马蹄。
便可知道这转变的意味。两诗都是写别后相思,汉人寥寥数语,不绕弯也不雕饰,一气直注,浑朴天然而意味无穷。薛道衡便四方八面地渲染,句句对称,句句精巧。他对于自然的观察也比汉魏人精细。他着重颜色和空气,着重常被人忽略的景致;着重景与情的协调。著名的“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一联,最能见出这个新时代的精神。
这两个大转变之中,尤以律诗的兴起为最重要;它是由“自然艺术”转变到“人为艺术”;由不假雕琢到有意刻划。如果“国风”是民歌的鼎盛期;汉魏是古风的鼎盛期,或者说,民歌的模仿期;晋宋齐梁时代就可以说是“文人诗”正式成立期。由“自然艺术”到“人为艺术”,由民间诗到文人诗,由浑厚纯朴至精妍新巧,都是进化的自然趋势,不易以人力促进,也不易以人力阻止。我们嫌齐梁以后诗为声律所束缚,以至渐失古风;但试问声律纵不存在,齐梁以后诗就能恰如“国风”以及汉魏五言么?律诗有流弊,我们无庸讳言,但是不必因噎废食,任何诗的体裁落到平凡诗人的手里都可有流弊。律诗之拘于形式,充其量也不过如欧洲诗中之十四行体(sonnet)。我们能藐视彼特拉克、莎士比亚、弥尔顿、济慈诸人用十四行体所做的诗么?我们能够藐视杜甫、王维诸人用律体所做的诗么?
声律这样大的运动必定有一个进化的自然轨迹做基础,决不能像妇人缠小脚,是由少数人的幻想和癖嗜所推广成的风气。它当然也有一个存在的理由,研究诗学者应该寻出它的因果线索,不当仅如王凤洲批《纲鉴》,自居“老吏断狱”,说是说非。科学的第一要务在接收事实,其次在说明因果,演绎原理,至于维护与攻击,犹其余事。本篇就根据这个态度,讨论中国诗何以走上“律”的路。
朱光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