遣闷戏呈路十九曹长原文
遣闷戏呈路十九曹长
杜甫
江浦雷声喧昨夜,春城雨色动微寒。
黄鹂并坐交愁湿,白鹭群飞大剧干。
晚节渐于诗律细,谁家数去酒杯宽。
惟吾最爱清狂客,百遍相看意未阑。
遣闷戏呈路十九曹长赏析
先生赠李白诗云:“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先生之诗已到极细。极细,则为人所不易窥。其谁复款以酒杯耶?篇中云“晚岁渐于诗律细,谁家数去酒杯宽”,当日之闷,闷在此二句。不关雨不雨也。非路十九,谁与拨闷者?特以长途雨湿,路既不能来邀,先生亦复不能遂往,而意又急欲往,故先戏呈,期于一拍即上耳。路曾官拾遗,在西省,故以曹长称之。
江浦雷声喧昨夜,春城雨色动微寒。
黄莺并坐交愁湿,白鹭群飞太剧干。
“雷声喧”者,见其雨大,是昨夜如此。“动微寒”者,春寒多雨,见天未即晴也。莺极怕雨。鹭,水鸟,不怕雨。“黄莺”句,承“春城”句。“白鹭”句,承“江浦”句。莺于林木为宜,鹭于野浦为宜也。“并坐交愁”妙,“群飞太剧”妙。“并坐”者,当是雄雌相并也。“剧”,即是戏。“太剧”者,喜其羽毛得干也。此二句,寓二种意在:若依黄鸟,只好坐在家里;若依白鹭,又好走出门去。先生一心要到路十九家去,写来不觉直如戏语。诗到此,岂非化境!
晚岁渐于诗律细,谁家数去酒杯宽。
惟君最爱清狂客,百遍相过意未阑。
“诗律细”“酒杯宽”,用一路逼法,逼到路十九身上去。路十九爱先生,是爱其律之细也。却偏以“清狂”二字替之,妙绝。不然,便是以诗为酒杯地也。今之“酒杯宽”者,算来只有一个路十九,故曰“惟君”。今我要遣闷,除路十九,更到谁家?“百遍相过”者,我两脚只思走到君家,不顾有雨无雨。一遍不止,两遍不休,即至百来遍,亦无不可。何以故?度君爱我之意,正未阑也。路十九家,真是遣闷之地。是日雨中,性急要去,语语作相逼之势,是为“戏呈”也。〇妙诗妙批。
此诗是遣闷,不可因“百遍相过”句,便谓与“江阁邀宾许马迎”一首是一意也。每见粗心人,见题中有一戏字,便谓先生老饕馋吻,动以杯酒赖人,殊可嗤也!〇愁闷之来,如何可遣?要惟有放言自负,白眼看人,庶可聊慰。然不搜求出一同志人作伴,则众醉指摘,百口莫辩,方将搔揉无路,又焉望其自遣哉?此诗题是“遣闷”,先生独能找出一路十九相陪,便知必定心满意足。若夫“戏”字,则落魄贫人不戏,又焉得遣去闷乎?非但要看先生诗是妙诗,切须要看先生题是妙题。
江浦雷声喧昨夜,春城雨色动微寒。
黄莺并坐交愁湿,白鹭群飞太剧干。
闷,莫闷于他人闹热之至,而自己寂寞之极。乃闷尤闷于因自已寂寞之极,转觉他人闹热之至。如江浦雷声,喧闻昨夜,即先生有诗,所谓“同学少年都不贱,五陵裘马自轻肥”是也。彼即岂顾春雷乍动,细雨生寒,白屋茅斋之下,有人伏处难堪者乎?三四“黄莺”“白鹭”,黄鸟有求友之德,白鹭有弃旧之讥,是诗家用字一定之律。先生诗“两个黄鹂”“一行白鹭”,职此意也。〇黄莺曰“并坐”。“并坐”者,此身之外仅得一路十九也。“交愁”者,正所谓惺惺惜惺惺,好汉惜好汉。惟我愁路之湿,惟路愁我之湿也。写得真已闷极,却又怪他白鹭作队成群,偏不畏湿。不但不畏湿,而且太卖弄其干。“剧”之为言尽情极致,真使人不堪闷杀也。〇前解,纯是写闷。
晚节渐于诗律细,谁家数去酒杯宽。
惟君最爱清狂客,百遍相过意未阑。
后解,纯是写遣。〇人而至于晚节,发既苍苍,视既茫茫,成名乎?就利乎?老妻可以免于交谪,稚子可以免于饥寒乎?要之无一也,然则闷极矣。乃顾盼自雄,鼓腹自诩:独不知我诗律之渐细乎?不知者谓是满足自夸,岂知全是十成无赖;所谓“戏”也,所谓“遣”也。烦郁既极,所冀信步稍舒,然而亲戚友朋,一去而亲,再去而渎,三去而厌矣!谁家可以数去?且谁家可以数去而一任持杯自宽者乎?白眼自恣之言,所谓“戏”也,所谓“遣”也。岂尚顾他人之难当其傲睨乎?七句“惟”字,“最”字,八句“百遍”字,总图极畅,不怕笑破人口也。〇凡题有“戏”字诗,只如此。
遣闷戏呈路十九曹长作者简介
杜甫
杜甫(712—770),字子美,祖籍襄阳(今属湖北),出生巩县(今属河南)。开元二十三年(735),杜甫自吴越漫游归来,赴东都洛阳参加进士考试,未取。天宝三载(744),初次遇李白于东都。后又赴长安应征召,因李林甫的把持,与元结一同落第,所以终身未成进士。后曾向玄宗三次献赋,以文干禄,这些赋自然难以写得好。天宝十四载,拒受河西尉,后改任率府参军。幼子即在这一年饿死。安史乱起,辗转兵间,曾任肃宗朝左拾遗,后因营救房琯得罪肃宗,贬华州司功参军,不久弃官而去。经秦州而入蜀,构草堂于成都,从此草堂就和杜甫结合在一起,一同经受怒号的秋风。但他在草堂实际生活的时间不过一年多,因中间曾避居梓州。入剑南节度使严武幕时,曾授检校工部员外郎,世因称杜工部。代宗大历三年(768),携家出峡,打算到郴州去依靠舅父崔伟,不料途中阻水,风痹加剧,病倒船中,不久就死了。他的绝笔为《风疾舟中伏枕书怀》:“公孙仍恃险,侯景未生擒。书信中原阔,干戈北斗(指京都)深。”对于当时的军阀混战,危及京都的动荡局面,他还是十分耽心,最后两句的“家事丹砂诀,无成涕作霖”,则又写出贫病中已乏炼金之术,无法妥筹家事,善处身后了。
杜甫祖父审言病危时,曾对问病的宋之问等说:“但恨不见替人!”(《新唐书》本传)可是杜甫不但做了他祖父的替人,还自豪地对他儿子宗武说过:“诗是吾家事。”
他死后,家属因无力营葬,只好旅殡于岳州。儿子宗武,后也流落湖湘而死。临终,曾命其子嗣业给杜甫迁葬,也因家贫而未成。直到元和中,才移葬于首阳山下杜审言墓旁。李杜两大诗人的身后,竟凄惨到这样地步。宋人徐介《耒阳杜工部祠堂》诗云:“故教工部死,来伴大夫魂。流落同千古,风骚共一源。”有了杰出的人才而不知道爱护纪念,这就说明当时的时代正是一个悲剧的时代。
杜甫是一个严肃的人,一个具有高度政治热情的诗人,虽然他参加实际的政治生活时间,总起来不过三年,但关心国事,同情人民却是贯串始终。“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这些都是他三十岁前作品,却已表现出他的政治抱负和创作锋芒。相对说来,李白的出世思想多些,杜甫的入世思想多些,也比较现实些。希望有一个好皇帝,使百姓温饱,风俗淳厚;希望有广厦万间来大庇寒士,免得雨漏床头,彻夜不眠。所以他也不大讲究虚幻缥缈的神仙佛道。而他的政治热情和生活态度又较为一致,很少有轻薄的绮艳语句,对妻儿弟妹也有着深挚之爱。儒家思想对他的影响,毋宁说,积极的一面多于消极的一面。缺点是拘谨,不像李白那样敢于突破。
历来封建士大夫中,也有不少描写民间疾苦的诗文,除了其中装腔作势、自表“仁爱”外,某些较好的作品,读起来总觉得和人民的痛痒隔了一层,多少有些像旁观者似的,杜甫就不同,和人民的距离就少些,好多作品,使人真有相濡以沫、相呴以湿之感。这原因,固然由于他自己也饱经忧患,因而对人民的苦乐也有更深刻敏锐的了解与体会,所谓己饥己溺,也促使他逐渐确立了对人民的态度。然而自安史之乱至唐朝灭亡,类似杜甫那样的出身学养、那样流离困顿的封建士大夫不止一个,为什么他们在创作上不能达到杜甫那样的成就,他们的作品为什么不能使后世的读者那样感动?万方多难、千家野哭的客观历史是人人心中共同感受的,但倾诸纸墨,使读者感到如泣如诉,引起强烈共鸣的却不是人人笔下所有。从这一意义上说,就不能不感到杜甫之难能可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