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初令词的继续发展和慢曲长调的勃兴
我们了解了短调小令,在晚唐、五代的不断进展中,许多曲调都经过了诗人们的更迭实践而有了定型。作者只须照着它的句度长短、声韵平仄,逐一填上新词,就可能按谱歌唱;因而不必每个作者都得精通乐律,和温庭筠一样“逐弦吹之音”,这样只把它当作“句读不葺”的新体律诗去写,只管在艺术上不断提高。而且在晚唐、五代时,由于有些作家给过启示,像这类本来是给歌女们配上管弦借以取乐的玩意儿,也可以借来发抒个人的抱负和所有身世之感,它的感染力,较之过去各种诗歌形式,是“有过之,无不及”的。例如唐昭宗(李晔)被逼在华州登上齐云楼,写了两首《菩萨蛮》,一首是:“登楼遥望秦宫殿,茫茫只见双飞燕。渭水一条流,千山与万丘。 野烟生碧树,陌上行人去。安得有英雄,迎归大内中!”一首是:“飘摇且在三峰下,秋风往往堪沾洒。肠断忆仙宫,朦胧烟雾中。 思梦时时睡,不语长如醉。早晚是归期,穹苍知不知?”(《碧鸡漫志》卷二引)像这样穷途末路的可怜皇帝的哀鸣,在当时,很多人还是会寄予同情的,所以在敦煌发现的唐人写本杂曲词中,也有这个作品。至于李煜亡国以后,在“此间终日以眼泪洗面”的俘囚生活中写下了许多“以血泪凝成”的《浪淘沙》、《虞美人》、《相见欢》等作品,也就是王国维所称“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人间词话》卷上);它给作家们的启示,是更加重大的。北宋词家,由于这些启示,感觉到这个出于里巷歌谣的新兴诗体,一样适于“缘情造端,兴于微言,以相感动,极命风谣里巷、男女哀乐,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回要眇,以喻其致”(张惠言《词选》目录序)。于是许多政治家和文学家如寇准、范仲淹、晏殊、欧阳修、王安石等,都或多或少地对这个长短句歌词有所“染指”。这些作家的作品,虽也各有不同风格,一般说来,都是直接南唐系统,从李煜、冯延巳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晏殊、欧阳修和王安石都是江西人。江西原来就是南唐疆域,中主李璟还曾迁都洪州(南昌),必然会把歌词种子散播于江西境内。和欧阳修同时的刘攽早就说过:“元献(晏殊)尤喜冯延巳歌词,其所自作,亦不减延巳。”(《贡父诗话》)清人刘熙载又说:“冯延巳词,晏同叔(殊)得其俊,欧阳永叔(修)得其深。”(《艺概》卷四)这都说明晏殊、欧阳修两大作家的词,都是直接南唐系统,和地域关系有重大影响的。王安石也曾问过黄庭坚:“作小词,曾看李后主词否?”(《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十九引《雪浪斋日记》)李后主的词是“言之有物”的。这对于有伟大政治抱负的范仲淹、王安石给了很大的启示,因而产生范氏《苏幕遮》、《渔家傲》、王氏《桂枝香》这一类沉雄激壮的好词,开辟了苏、辛豪放派的大路,这一点是应该特别指出的。
我在前面已经说过,词是在唐、宋以来新兴曲调的基础上逐渐发展起来的。所以我们要了解北宋词特别兴盛的原因,除了上面所说的南唐影响外,还得注意那时的音乐发展情况。据《宋史》卷一百四十二《乐志》十七,提到燕乐,推本于唐“以张文收所制歌名燕乐,而被之管弦,厥后至坐部伎琵琶曲,盛流于时,匪直汉氏上林乐府、缦乐不应经法而已”。这说明唐以来音乐界情况,是几乎全部被龟兹人苏只婆传来的琵琶曲所笼罩;而倚曲填词的发展,也是和这些琵琶曲调的传播分不开的。《乐志》又说:“宋初循旧制,置教坊,凡四部。其后平荆南,得乐工三十二人;平西川,得一百三十九人;平江南,得十六人;平太原,得十九人;余藩臣所贡者八十三人;又太宗藩邸有七十一人;由是四方执艺之精者皆在籍中。”这来自各方的乐工,都被安排在教坊里面;于是久经离析的唐教坊旧曲又渐渐被整理出来,作为新朝音乐的发展基础。我们且看北宋教坊所奏十八调、四十六曲,其中如《万年欢》、《剑器》、《薄媚》、《伊州》、《清平乐》、《胡渭州》、《绿腰》等,也都是开元教坊流传下来的旧曲。这四十六曲中除龟兹部《宇宙清》、《感皇恩》所用的乐器以觱栗为主外,其余都是以琵琶为主的歌曲。在“队舞”的“女弟子队”中,开首就是“菩萨蛮队”。这一切,都说明北宋时代的音乐,都是从唐开元教坊旧曲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乐志》也曾提到:“宋初置教坊,得江南乐,已汰其坐部不用。自后因旧曲创新声,转加流丽。”又说:“太宗(赵炅)洞晓音律,前后亲制大、小曲及因旧曲创新声者,总三百九十。”又说:“仁宗(赵祯),洞晓音律,每禁中度曲,以赐教坊,或命教坊使撰进,凡五十四曲。”单是这两个皇帝就创作了这许多新曲,加上教坊所保存的旧曲,以及无数乐工“因旧曲创新声”的歌曲,这数目该是大得惊人的。由于音乐歌曲的繁荣,因之适应这些新兴曲调而创作的歌词,也就应运而起,斗靡争妍。加上赵匡胤在开国之初,自己觉得他的皇位是从“孤儿寡妇”的手中窃取得来的,怕他的“佐命功臣”将来也“如法炮制”,因而借着杯酒解除了那批大将的兵权,而劝他们“及时行乐”;这样间接鼓舞了满朝文武,留连于声色歌舞的场所;不但“淫坊酒肆”可以尽情度着“浅斟低唱”的生活,一般贵游子弟乃至士大夫家也差不多都要养几个“舞鬟”,教些歌曲,作为“娱宾遣兴”的主要条件。还有地方官吏,送往迎来,都有歌伎奉承,几乎成了惯例。由于这种种关系,文人和歌女接触的机会太多了,许多歌曲的节奏也听惯了;而且短调小令,经过无数作家的实践,对句度声韵的安排,也早有了定型,在旧的基础上逐步提高,不论在风格上、艺术上,令词发展到了北宋前期诸作家,如晏殊、欧阳修、晏几道等,真可说得上“登峰造极”。这三人中尤以晏几道为最突出。他是晏殊的第七子。尽管生长在宰相的家庭中,却对那些趋炎附势的人们看不顺眼。黄庭坚说他“磊隗权奇,疏于顾忌”,又说他有四痴:“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不肯一作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豫章黄先生文集》卷十六《小山集序》)像他这样充满矛盾的生活,迫使他一意向文学方面发展,用歌词来排遣他那愤世嫉俗的心情,因而影响他的词的风格的提高。连道学先生程颐听人念起他的名句:“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也不免要赞叹一声:“鬼语也!”(《邵氏闻见后录》卷十九)这可见黄庭坚赞美他的词:“可谓狎邪之大雅,豪士之鼓吹,其合者‘高唐’、‘洛神’之流,其下者岂减‘桃叶’、‘团扇’哉?”又说他“乃独嬉弄于乐府之余,而寓以诗人之句法,清壮顿挫,能动摇人心”(《小山集序》)。这些话都是异常“中肯”的。几道自己也说过:“叔原往者浮沉酒中,病世之歌词,不足以析酲解愠,试续南部诸贤绪余,作五、七字语,期以自娱;不独叙其所怀,兼写一时杯酒间闻见所同游者意中事。”(《小山词》自序)他对黄庭坚说:“我槃跚勃窣,犹获罪于诸公;愤而吐之,是唾人面也。”(《小山集序》)两相对照一下,他的“使酒玩世”,是有“满肚皮不合时宜”的。他又叙述他的填词动机:“始时沈十二廉叔、陈十君龙家有莲、鸿、苹、云(四个歌女)品清讴娱客,每得一解,即以草授诸儿;吾三人持酒听之,为一笑乐而已!”(《小山词》自序)他又把这些作品叫作“狂篇醉句”,可见其中也是“言之有物”的。这里面所记“悲欢离合之事”,我们现在很难给以确切的证明;但在整个《小山词》中,他那高贵的品质,深厚的感情,以及高超的艺术手腕,却使人荡气回肠,挹之无尽。在令词发展史上,李煜和晏几道是两位最杰出的作家;而晏几道把令词推向顶点,尤其是值得读者深入寻味的。
北宋统一中国之后,虽然辽与西夏还常给赵氏朝廷以不断威胁,但一般说来,经过几十年的休养生息,到了仁宗时,社会经济是渐渐繁荣起来了。因了汴京的繁庶,以及教坊新曲的盛行,于是从唐以来就已有了的“今体慢曲子”,由于普遍社会娱乐的需要,也就渐渐为士大夫所注意,而开始替这些慢曲长调创作新词了。张先、柳永在这方面做了开路先锋。陈师道说:“张子野(先)老于杭,多为官伎作词。”(《后山诗话》)叶梦得说:“柳永为举子时,多游狭邪,善为歌辞。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永为辞,始行于世。”又说:“永亦善为他文辞,而偶先以是得名,始悔为己累。余仕丹徒,尝见一西夏归朝官云:‘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言其传之广也。”(《避暑录话》卷三)从张、柳两人这些填词经历,我们可以了解,“今体慢曲子”虽然和小令短调一样,早在开元以来就有了,但必须等到三百年以后的仁宗朝才大大发展起来,是有它的特殊原因的。我在前面已经说过,一般有了声望的文人,对于流行民间的新兴曲子,是不敢轻易接受的。运用五、七言今体诗的声韵组织,把它解放开来,适应一些新兴曲调,又非得着诗人与乐家的密切合作不可。我们只要仔细想想,柳永尚且把替教坊乐工代作歌辞“悔为己累”,这长调慢词所以迟迟发展的症结,就可以“迎刃而解”了。由近体律、绝的声韵安排、错综变化,以创立长短句歌词的短调小令,经过温庭筠的大量创作,还得有西蜀、南唐比较长时期安定局面的培养,才能够充分发扬;那变化更多、声韵组织更加复杂的慢曲长调,就更非经过长时期无数无名作家的尝试酝酿,而且有突出的富于文学修养的诗人,放下士大夫的架子,和乐工歌女们取得密切合作,是断乎不容易开辟这一广大园地的。恰巧张先、柳永挺身而出,担当了这一重任,为这一音乐语言和文学语言紧密结合的特种诗歌形式,留给天才作家作为发抒奇情壮采的一大广场;张、柳开创的伟绩丰功,是不容湮没的。
龙榆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