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苏轼间的矛盾和北宋词坛的斗争
柳永的辈分,是早于苏轼的。在苏轼“横放杰出”的词风没有取得广大读者拥护之前,整个的北宋词坛,几乎全为柳永所笼罩。因为他的作品,很多是专为迎合一般小市民心理来写的;而且他所采用的语言也很接近群众,再和教坊时新曲调配合起来,给歌女们随地唱出,就自然会受到广大听众的热烈欢迎。在《乐章集》中,这一部分作品,有些是近于猥亵,不免低级趣味的;这是被一般文人雅士所共唾弃的一面。至于他那“羁旅穷愁之词”,虽然是写的个人遭遇,而纵横排荡,天才横溢;抒情写景,开辟了许多独特的境界。连看不起他的苏轼,读到《八声甘州》的警句:“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也不免要点点头,赞一声:“此语于诗句不减唐人高处!”(《侯鲭录》卷七)我觉得柳永的特殊贡献,还在他所写的慢词长调,体会了唱曲换气的精神,在许多转折地方,安排一些强有力的单字,用来承上转下,作成许多关纽,把整个作品,像珠子一般连贯起来,使人感觉它在“潜气内转”,“摇曳生姿”。这一套法宝,该是从魏、晋间骈文得着启示,把它运用到体势开拓的长调慢词上来,使这个特种诗歌形式,由于音乐的陶冶,赋予了生命力,而筋摇骨转,竟体空灵,曲折宕开,恰与人们起伏变化的感情相应。若不是柳永对文学有深厚的修养,和对音乐有深刻的体会,并把两者结合起来,是万万做不到的。我们只要从他的代表作《八声甘州》里面所用的“对”、“渐”、“望”、“叹”等字,以及许多错综变化的句法,加以深入的体会,就不难理解他那高超的艺术手腕,是怎样富于音乐性,而长调慢词的发展,对抒情诗是有怎样的重要了。
柳永既然在词的领域内,有了这样的开辟之功,正好供给天才作家以纵横驰骋的广大园地,那么,为什么苏轼在这方面会和他发生矛盾,甚至告诫他的门下,要和柳永展开剧烈的斗争呢?据俞文豹《吹剑录》云:
东坡在玉堂日,有幕士善歌,因问:“我词何如柳七?”对曰:“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东坡为之绝倒。
这虽是一个带有滑稽意味的笑话,但这两家的风格,确也是迥然不同的。苏轼还曾对他的得意门生秦观说过:“不意别后,公却学柳七作词!”(《高斋诗话》)这都表现柳、苏间的重大矛盾和两派的剧烈斗争。这个主要原因,还在当时一般士大夫对这个新兴歌词的看法,可能阻碍“偶尔作歌,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碧鸡漫志》卷二)的豪放词派的发展,所以像他本人那样的浩荡襟怀,还得和柳永的流派展开无情的斗争,因为不这样,是很难在柳派的势力下,把词的内容向前推进一步的。这消息,只要看当时最崇拜苏氏的文人,如陈师道,还要这样说:“子瞻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今代词手,惟秦七、黄九耳!”(《后山诗话》)还有他的门下士晁补之、张耒也和陈师道一样的见解,只把秦观的词当作正宗,因而有“少游诗似小词、先生(苏轼)小词似诗”(《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四十二引《王直方诗话》)的说法。这个传统的狭隘思想,认定香弱一格的词才算是当行出色,是在“花间”派以至柳词盛行的影响下自然产生的。为了打开另一局面,解除这特种诗歌形式上一些不必要的“清规戒律”,好来为英雄豪杰服务,那么,这个“深中人心”的“要非本色”的狭隘成见,就好像一块阻碍前进的“绊脚石”,非把它首先扳掉不可。苏轼立意要打开这条大路,凭着他那“横放杰出”的天才,“虽嬉笑怒骂之辞,皆可书而诵之”(《宋史》卷三三八《苏轼传》)。因而“以文章余事作诗,溢而作词曲,高处出神入天,平处尚临镜笑春,不顾侪辈”(《碧鸡漫志》卷二)。他自己的作品,果如胡寅所称:“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而逸怀浩气,超然乎尘垢之外;于是‘花间’为皂隶,而柳氏为舆台。”(《酒边词序》)他索性不顾一切的非议,只是“满心而发,肆口而成”,做他那“句读不葺”的新体律诗。说他“以诗为词”也好,说他“小词似诗”也好,他只管大张旗鼓来和拥有群众的柳词划清界线,终于获得知识分子的拥护,跟着他所指引的道路向前努力。于是这个所谓“诗人之词”,不妨脱离音乐的母胎而卓然有以自树。这个别开天地的英雄手段,也就只有苏轼这个天才作家才能做得那么好。
龙榆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