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词坛的两个流派

来源:网络整理 时间:2024-06-25 11:21

北宋词坛的两个流派

一般说来,在长短句歌词的发展史上,柳永和苏轼,虽然站在敌对矛盾的两方面,但从两个不同角度去看,也就各有各的开创之功。后人把它分作豪放、婉约两派,虽不十分恰当,但从大体上看,也是颇有道理的。这两派分流的重要关键,还是在歌唱方面的成分为多。所谓“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袅袅婷婷去歌唱的作品,自然以偏于软性的为最适宜。所以在“苏门四学士”中,只有秦观的《淮海词》,最被当时词坛所推重。叶梦得说:“秦观少游亦善为乐府,语工而入律,知乐者谓之作家歌。元丰间,盛行于淮、楚。”(《避暑录话》卷三)又说:苏轼对秦观的词“犹以气格为病”。这恰恰说明一般适宜入歌的词,是和文人自抒怀抱的词,有着相当距离的。陈师道推“秦七、黄九”为“今代词手”,也因两家集子里都有不少运用方言俚语、专为应歌而作的东西。从两家的整个风格来看,秦词有些确是受过柳七影响,偏于软美一路;但在南迁以后的作品,则多凄厉之音,格高韵胜,确实不愧为一个“当行出色”的大作家,上比柳永,下较周邦彦,不但没有逊色,而且有他的独到之处。《淮海词》一向被读者所推重,不是没有理由的。黄庭坚的《山谷词》,除掉那些应歌之作以外,大体都是沿着苏轼的道路向前进展。他的风格,也和他的诗一样,以生新瘦硬见长,使读者像吃橄榄一般,细细咀嚼,才会感到“舌本回甘”的滋味。晁补之和黄庭坚同在苏门,他的词也是沿着苏轼的道路走的。他曾批评过苏、黄两氏的作品,说“居士(轼)词横放杰出,自是曲子中缚不住者。黄鲁直(庭坚)间作小词固高妙,然不是当行家语,自是著腔子唱好诗”(《能改斋漫录》卷十六)。看他言外之意,好像对苏、黄都不十分满意,实则他直接受了这两位师友的熏染,也可说是苏词的嫡系。把晁氏当作由苏轼过渡到辛弃疾的桥梁,是很合适的。因了北宋后期对于元祐党人的排斥,苏轼一派词风,在南方受了一定程度的阻碍,几经曲折,将种子移植于北方,从而产生金词的“吴(激)蔡(松年)体”。直到南渡以后,这种子又由辛弃疾带回南方,创立一派“豪杰之词”。这一股巨流,是由苏轼疏浚出来的。

北宋词坛的两个流派

柳七一派,虽经苏轼的剧烈斗争,但因它在广大人民中打下了深厚基础,所以它的影响,依然根深蒂固,不易消灭。如上所说,苏门秦学士且不免有所沾染。据王灼说,还有“沈公述、李景元、孔方平、处度叔侄、晁次膺、万俟雅言(咏)、田不伐(为)、曹元宠(组)等,源流皆从柳氏来”(《碧鸡漫志》卷二)。这些人的作品,有的在“长短句中作滑稽无赖语”,受到当时市民阶层的欢迎,但不登“大雅之堂”,很快也就湮没了。柳永以后,只有贺铸、周邦彦两家,在长调慢词方面,有了进一步的发展。贺氏辈分,约与黄、秦相等。黄庭坚最爱贺作《青玉案》词中“梅子黄时雨”的警句,尝有“解道江南断肠句,世间惟有贺方回”的表扬。张耒替他作《东山词序》,推崇他的作品,“盛丽如游金、张之堂,而妖冶如揽嫱、施之祛,幽洁如屈、宋,悲壮如苏、李”。这些话,也不尽是溢美之辞。依我个人的看法,贺氏在词界的最大贡献,除了小令另有独创,仿佛南朝乐府风味外,他的长调也有很多笔力奇横的作品,可以作为辛弃疾的前导。尤其是他那《六州歌头》和《水调歌头》,句句押韵,平仄互协,增加了这两个曲调的声情激壮之美,打开了金、元北曲的先路,是值得特为指出的。

周邦彦是北宋词坛的殿军,也有人推他为“集大成”的作者(周济《宋四家词选序论》)。他的词是从柳永的基础上向前发展的。从音乐和艺术的角度来看,他的地位是超过柳永的。他有很深厚的文学基础,兼“好音乐,能自度曲”(《宋史》卷四百四十四《文苑传》)。在徽宗(赵佶)崇宁年间,仿照汉武帝建立“乐府”的遗意,设置“大晟府”,作为整理、创作音乐曲调的最高机关。邦彦做了这“大晟府”的提举官,和万俟咏、田为一道工作(《碧鸡漫志》卷二)。张炎曾经说起:他们在“大晟府”时做过“讨论古音、审定古调”的工作,“又复增演慢曲、引、近,或移宫换羽,为三犯、四犯之曲,按月律为之,其曲遂繁”(《词源》卷下)。这个正式音乐机关,虽然没有很长的历史,但由于徽宗皇帝的重视,“大晟府”所搜集的乐谱资料,必然是异常丰富的。周邦彦和万俟咏、田为等在这里面工作,所看到的隋、唐旧谱一定很多。例如《兰陵王》慢曲本来是北齐高长恭的《兰陵王入阵曲》,而现存《清真集》中有《兰陵王》咏柳词。据王灼说:“今越调《兰陵王》,凡三段,二十四拍;或曰遗声也。此曲声犯正宫,管色用大凡字、大一字、勾字,故亦名大犯。”(《碧鸡漫志》卷四)周词就是用的这个《越调·兰陵王》的遗声。据毛幵说:“绍兴初,都下盛行周清真咏柳《兰陵王慢》,西楼南瓦皆歌之,谓之《渭城三叠》。以周词凡三换头,至末段声尤激越,惟教坊老笛师能倚之以节歌者。其谱传自赵忠简(鼎)家。忠简于建炎丁未(1127)九日南渡,泊舟仪真江口,遇宣和大晟乐府协律郎某,叩获九重故谱,因令家伎习之,遂流传于外。”(《樵隐笔录》)把这王、毛两人的话联系起来看,可见“末段声尤激越”的《兰陵王》,确是《入阵曲》的遗声。更进一步去看《清真集》中所有长调慢词,确如王国维所说:“读先生之词,于文字之外,须更味其音律。今其声虽亡,读其词者,犹觉拗怒之中,自饶和婉,曼声促节,繁会相宣,清浊抑扬,辘轳交往。”(《清真先生遗事》)长短句慢词发展到了周邦彦,才算到了音乐语言和文学语言紧密结合的最高艺术形式。从艺术角度去看他的全部作品,确能做到“浑化”(周济《宋四家词选序论》)的境界。由于它的音乐性特别强烈,一直为歌女们所爱唱;直到宋亡以后,还有杭妓沈梅娇会唱他的《意难忘》、《台城路》两首歌曲(张炎:《山中白云》国香词小序)。他在文学上及音乐上的影响之大,也就可想而知了。

龙榆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