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向阔大和永恒-谈陈子昂《感遇诗》-《舒芜说诗》

来源:网络整理 时间:2024-06-25 11:09

迎向阔大和永恒-谈陈子昂《感遇诗》

《感遇诗》三十八首(录五首)

吾观龙变化,乃知至阳精。石林何冥密,幽洞无留行。古之得仙道,信与元化并。玄感非象识,谁能测沉冥?世人拘目见,酣酒笑丹经。昆仑有瑶树,安得采其英?(第六首)

白日每不归,青阳时暮矣。茫茫吾何思,林卧观无始。众芳委时晦,鶗鴂鸣悲耳。鸿荒古已颓,谁识巢居子。(第七首)

林居病时久,水木澹孤清。闲卧观物化,悠悠念无生。青春始萌达,朱火已满盈。徂落方自此,感叹何时平。(第十三首)

微霜知岁晏,斧柯始青青。况乃金天夕,浩露沾群英。登山望宇宙,白日已西冥。云海方荡潏,孤鳞安得宁。(第二十二首)

号白露,兹岁已蹉跎。群物从大化,孤英将奈何。瑶台有青鸟,远食玉山禾。昆仑见玄凤,岂复虞云罗。(第二十五首)

你有过这样的经验么?不必登高山,临大海,驭骏马,乘长风,就是你每天必经的路上的车尘马足之间,或者就在你每晚必归的家中的米盐釜甑之侧,忽然由于某种偶然的微妙的机缘触发,你从眼前的环境一下子想开了去。于是,你想到长河、大野、碧海、青天,你想到春夏秋冬、千年万代,你想到地球,想到太阳系,想到银河系,想到河外星系,想到总星系,想到无边无际因而当然也是无始无终的大宇宙。于是你感到人类的心灵才智的伟大。在大宇宙之中,不管人的一身相形之下多么渺小,人的一生相形之下多么短促,但正是这渺小短促的人,认识着思考着探索着那无边无际无始无终的大宇宙,而不是对此大宇宙永远无知无觉,不是永远自囿于渺小短促的百年七尺之身。于是你的心灵超越于一切日常琐屑的利害计较烦恼苦闷之上,迎向伟大,迎向无穷,感到永恒,感到不朽。这并不是神秘,不是宗教,这是知识的力量,思维的力量。人的胸襟性格,正是由知识和思维来开拓来铸造的。人类知识宝库的积累过程,同时也就是人类不断超越动物式的生存局限,而日进于永恒不朽的过程。

迎向阔大和永恒-谈陈子昂《感遇诗》-《舒芜说诗》

如果你有过这样的经验,那么,上面引录的陈子昂五首《感遇诗》,你读起来就会感到特殊的兴趣。你看,“无始”,“无生”,“物化”,“大化”,“元化”……这些都是多么抽象的东西啊!然而,陈子昂却是“观无始”,“念无生”,“观物化”。这样的诗句,在《感遇诗》其他三十三首中,还常常可以读到:

吾观昆仑化。(第八首)

深居观元化。(第十首)

幽居观天运,悠悠念群生。(第十七首)

探元观群化。(第三十六首)

原来这位诗人所念所探所观的,偏偏总是这些最高最大因而似乎是最抽象的东西。此外,为他所歌咏,经常出现在他这一组代表作中的,如—

太极生天地,三元更废兴。(第一首)

窅然遗天地,乘化入无穷。(第五首)

仲尼推太极,老聃贵窈冥。西方金仙子,崇义乃无明。(第八首)

圣人秘元命。(第九首)

大运自古来。(第十七首)

玄天幽且默。(第二十首)

仲尼探元化,幽鸿顺阳和。大运自盈缩,春秋递来过。(第三十八首)

对这类最高最大因而似乎是最抽象的东西的爱好,正是这一组诗的随处可见的特色。

“怎么?难道这能算是好诗吗?诗,必需用形象思维,必须形成‘境界’,必须诉诸感情。而这些极端抽象、玄之又玄的哲学范畴,难道能算是诗吗?”

我曾经听到过这样的非难。我想你也许不会有同样的非难,假定你是有过前文所说的那样的经验的话。那么,你会看到,在陈子昂这一组名篇里面,“大化”,“大运”,“无始”,“无生”,这些原来的确都是抽象的哲学范畴,可这里又已经不仅仅是抽象的哲学范畴,诗人已经赋予它们以可感可观的性质。

你听吧!

西沉的白日,每天一去不回。冉冉的光阴,已是暮春时节了。你问我万感苍茫,想些什么?我高卧山林,正在静观着无始以来时间的长流。而众芳又已芜秽,鶗鴂又已悲鸣了。更何况鸿荒上古之世,早已倾颓;巢居的隐士高人,今天的世界上又有谁能认识呢?(第七首)

你再听吧:

山林卧病之中,对着水木孤清之景,我闲观万物的生生化化,想念着生命的本元(无生)。春光方好,夏意已浓,这正是万物凋零的开始了。叫我的感叹何时能平呢?(第十三首)这两首,似乎不过是一般的时光不驻、生命无常的感叹,然而读起来又总觉得与一般忧生叹逝之作有什么不同。细究起来,不同就在诗中有无始以来时间的长流,有生命的本元所表现的万物生生化化的全景,不同就在诗人是在如此高远广阔的背景上抒发他的忧生叹逝之情。所谓忧生叹逝之情,其实就是人类悲叹自己的渺小短促之情,人同此心,所以成为文学上所谓“永恒的主题”之一。诗人陈子昂也同此心,然而,他却能超越自己的渺小短促,注目游心于伟大永恒之中,以此迎向伟大通往永恒的诗心,来作忧生叹逝之唱,这是他对这个主题的独特的贡献。

“用几个抽象的词,说几句大话,就算是达到了高大的诗境么?”会有人这样质问,而且你也可能这样质问。那么,请看:“登山望宇宙,白日已西冥。云海方荡潏,孤鳞安得宁。”这是什么样的境界!诗人登上高山之巅,去眺望宇宙。只见白日已在西天熄灭,云海正在动荡翻腾。孤零零的一条小鱼,又怎能得到安宁之处呢?诗人眼中的境界就是这样阔大,他把一个人比作“孤鳞”,密切联系着像云海一样动荡翻腾的大宇宙,来观察他的命运。“群物从大化,孤英将奈何。”也是同样的意思。此可见诗人不是凭空说大话,实在他是所见者既广且远,自然而然地对着“孤鳞”“孤英”的命运,就能向广远的大变化中去追寻原因。这是假不来的。

“以云海波涛来比喻大宇宙的变化,这还是有形象可见。至于那些‘元化’‘无生’之类,无论如何总是抽象的概念吧?”这又是可能提出来的一个疑问。诗人好像预见到这个疑问,第六首正好作了答复。他说:“玄感非象识,谁能测沉冥。世人拘目见,酣酒笑丹经。”这就是说,如果拘于通常视觉可见的那种形象,“元化”之类的确不是形象;但在这里,它们并不是视觉的对象,而是“玄感”的对象。“玄感”就是经过高级理智改进而成的高级感受的对象,在这个意义上它们乃是高级的形象。原来,人类的感觉不同于动物的感觉,文明人类的感觉更加不同于野蛮人的感觉,理智是会对感觉起作用的。而文学中的形象,也与雕塑绘画中的形象不同。文学形象有任何绘画雕塑所造不出的,也有可夺绘画雕塑之美的。文学的特殊作用,应该还是前者,而不是后者。陈子昂这样的大诗人,他对伟大和永恒的追求,已经使他把儒家、道家哲学中概括性最大的本体论方面的一些范畴,变成他可以感觉到的高级的形象。他这样写出来的诗,决不是哲学,而是诗,而且是好诗,道理就在这里。

齐梁宫体把诗歌引向纤柔靡丽的绝境,唐初诗坛也还是沿袭前代的余风。直到陈子昂出现,才以刚健高明的诗风,扫除旧污,启唐诗极盛的新局。这是历来的公论。若问陈子昂的新,主要新在哪里?那么,《感遇诗》中所体现的这种迎向伟大通向永恒的东西,应该就是首要的一点。

1980年10月

(本文原刊《唐诗鉴赏集》,1981;后收入《舒芜集》)

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