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适与岑参
解放前讲授“历代诗选”时，尝试一种方法：从诗人最常用、多用的名物、形象、词语切入，来进行分析，有些成果。这里，从旧讲稿中抄出关于高适与岑参的分析。作为一例，向研究者请教。
盛唐诗人中，高适与岑参一向并称，二人诗中，都常写边塞苍凉之景，发兵戈杀伐之音，号为边塞诗。但是，细看起来，却是各有个性。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说：“（高适）其气象似乎比不上岑参的奔放，然其诗中的人情味，却较优于岑。他在写边塞的景象、战争的场面下，同时又顾到征夫的疾苦、少妇的情怀，故能于高壮的风格里，还呈现哀怨之音。令人读了，觉得悠长有味。岑高诗的差别，我想就在这一点。”此论甚是。两诗人何以有此区别，则由于更根本的区别。
先看岑参。
过去说杜甫“每饭不忘君”，无非因为他的《槐叶冷淘》诗中有“君王纳晚凉，此味亦时须”之句，其实他诗中的“君王”之类并不是太多。倒是岑参诗中，念念不忘的是：
1．皇帝受玉册，群臣罗天庭。喜气薄太阳，祥光彻窅冥。奔走朝万国，崩腾集百灵。（《送许子擢第归江宁拜亲，因寄王大昌龄》）
2．往年诣骊山，献赋温泉宫。天子不召见，挥鞭遂从戎。（《送祁乐归河东》）
3．天子怜谏官，论事不可休。（《送许拾遗恩归江宁拜亲》）
4．闻君欲朝天，驷马临道嘶。（《虢州郡斋南池幽兴，因与阎二侍御道别》）
5．世人犹未知，天子愿相见。（《青龙招提归一上人远游吴楚别诗》）
6．天子念黎庶，诏书换诸侯。仙郎授剖符，华省辍分忧。置酒会前殿，赐钱若山丘。天章降三光，圣泽该九州。（《送颜平原》）
7．一从弃鱼钓，十载干名王。无由谒天阶，却欲归沧浪。（《至大梁却寄匡城主人》）
8．忆昨蓬莱宫，新授刺史符。明主仍赐衣，价值千万余。（《酬成少尹骆谷行见呈》）
9．夫子傲常调，诏书下征求。知君欲谒帝，秣马趋西州。（《冀州客舍酒酣贻王绮寄题南楼》）
10．天子日殊宠，朝廷方见推。（《北庭西郊候封大夫受降回军献上》）
11．吾君方忧边，分阃资大才。（《使交河郡，郡在火山脚，其地苦热无雨雪，献封大夫》）
12．明主亲梦见，世人今始知。（《登千福寺楚金禅师法华院多宝塔》）
13．圣主赏勋业，边城最辉光。（《东归留题太常徐卿草堂》）
14．成功云雷际，翊圣天地安。（《左仆射相国冀公东斋幽居同黎拾遗所献》）
15．日出朝圣人，端笏陪群公。（《东归发犍为，至泥谿舟中作》）
16．明主每忧人，节使恒在边。（《阻戎泸间群盗》）
17．未能匡吾君，虚作一丈夫。（《行军诗二首》其二）
18．君臣日同德，祯瑞方潜施。（《尹相公京兆府中棠树降甘露诗》）
19．亚相勤王甘苦辛，誓将报主靖边尘。（《轮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
20．莫言圣主长不用，其那苍生应未休。（《客舍悲秋有怀两省旧游呈幕中诸公》）
21．吾窃悲阳关道路长，曾不得献于君王。（《优钵罗花歌》）
22．谒帝向金殿，随身唯宝刀。（《陕州月城楼送辛判官入奏》）
23．衔恩期报主，授律远行师。（《奉和杜相公初发京城作》）
24．勤王敢道远，私向梦中归。（《发临洮将赴北庭留别》）
25．无媒谒明主，失计干诸侯。（《送二十二兄北游寻罗中》）
26．归期明主赐，别酒故人欢。（《送杨千牛趁岁赴汝南郡觐省便成婚》）
27．功曹善为政，明主还应闻。（《送蜀郡李椽》）
28．拜命时人羡，能官圣主闻。（《凤翔府行军送程使君赴成州》）
29．伫闻明主用，岂负青云姿。（《送颜评事入京》）
30．明主虽然弃，丹心亦未休。（《题虢州西楼》）
31．君王新赐笔，草奏向明光。（《省中即事》）
32．天子悲元老，都人惜上公。（《苗侍中挽歌》其二）
33．忆昨明光殿，新承天子恩。（《西河太守杜公挽歌》其四）
34．授钺辞金殿，承恩恋玉墀。登坛汉主用，讲德蜀人思。（《送严黄门拜御史大夫再镇蜀川兼觐省》）
35．明主亲授钺，承恩欲专征。（《送郭仆射节制剑南》）
36．时衣天子赐，厨膳大官调。（《和刑部成员外秋夜寓直寄台省知己》）
37．暂到蜀城应计日，须知明主待持衡。（《奉和杜相公发益昌》）
38．天子预开麟阁待，祗今谁数贰师功。（《献封大夫破播仙凯歌六章》之一）
今存全集不过359首，而言明主、天子、主、圣、帝、王、吾君、君、皇帝、天、名王、圣主、圣人、君王之诗，竟有38首，占10％强。其他如天阶、帝辇、帝城、王程、王事、金殿、丹墀、天章、龙阙、皇川、御香之类尚多。杜甫“独使至尊忧社稷，诸君何以答升平”，是要为天子分忧。岑参所言，则大抵冀望天子恩荣。所以，羡人恩荣，夸人富贵之语亦多。如云：
1．青春登甲科，动地闻香名。解榻皆五侯，结交尽群英。……到家拜亲时，入门有光荣。乡人尽来贺，置酒相邀迎。（《送许子擢第归江宁拜亲，因寄王大昌龄》）
2．诏书下青琐，驷马还吴州。束帛仍赐衣，恩波涨沧流。（《送许拾遗恩归江宁拜亲》）
3．朝从青莲宇，暮入白虎殿。宫女擎锡杖，御筵出香炉。（《青龙招提归一上人远游吴楚别诗》）
4．承恩长乐殿，醉出明光宫。（《送王著作赴淮西幕府》）
5．去年见君处，见君已风抟。朝趋赤墀前，高视青云端。新登麒麟阁，适脱獬豸冠。（《送张秘书充刘相公通汴河判官，便赴江外觐省》）
6．贺君关西掾，新绶腰下垂。白面皇家郎，逸翮青云姿。（《冬宵家会饯李郎司兵赴同州》）
7．仙郎授剖符，华省辍分忧。置酒会前殿，赐钱若山丘。天章降三光，圣泽该九州。……夏云照银印，暑雨随行辀。赤笔仍在箧，炉香惹衣裘。（《送颜平原》）
8．圣朝正用武，诸将皆承恩。（《潼关镇国军句覆使院早春寄王同州》）
9．数公不可见，一别尽相忘。敢恨青琐客，无情华省郎。（《初至西虢官舍南池，呈左右省及南宫诸故人》）
10．是君同时者，已有尚书郎。（《敬酬杜华淇上见赠，兼呈熊耀》）
11．忆昨蓬莱宫，新授刺史符。明主仍赐衣，价值千万余。何幸承命日，得与夫子俱。携手出华省，连镳赴长途。五马当路嘶，按节投蜀都。……荣禄上及亲，之官随板舆。（《酬成少尹骆谷见呈》）
12．诏书自征用，令誉天下知。（《虢中酬陕西甄判官赠》）
13．门传大夫印，世拥上将旗。（《过梁州奉赠张尚书大夫公》）
14．君家一何盛，赫奕难为俦。伯父四五人，同时为诸侯。（《冀州客舍酒酣贻王绮寄题南楼》）
15．驿马从西来，双节夹道驰。喜鹊捧金印，蛟龙盘画旗。如公未四十，富贵能及时。直上排青云，傍看疾若飞。前年斩楼兰，去岁平月支。天子日殊宠，朝廷方见推。（《北庭西郊候封大夫受降回军献上》）
16．吾友不可见，郁为尚书郎。（《上嘉州青衣山中峰，题惠净上人幽居，寄兵部杨郎中》）
17．玉佩罥女萝，金印耀牡丹。（《左仆射相国冀公东斋幽居同黎拾遗赋献》）
18．忆昨在西掖，复曾入南宫。日出朝圣人，端笏陪群公。（《东归发犍为，至泥谿舟中作》）
19．偶从谏官列，谬向丹墀趋。（《行军诗二首》其二）
20．幸得趋紫殿，却忆侍丹墀。（《佐郡思旧游》）
21．君家兄弟不可当，列卿御史尚书郎。（《韦员外家花树歌》）
22．如君兄弟天下稀，雄词健笔皆若飞。将军金印亸紫绶，御史铁冠重绣衣。（《送魏开卿擢第归东都，因怀魏校书、陆浑、乔潭》）
23．将门子弟君独贤，一从受命常在边。未至三十已高位，腰间金印色赭然。前日承恩白虎殿，归来见者谁不羡。箧中赐衣十重余，案上军书十二卷。（《送张献心充副使归河西杂句》）
24．盖将军，真丈夫。行年三十执金吾。（《玉门关盖将军歌》）
25．忆昨看君朝未央，鸣珂拥盖满路香。始知边将真富贵，可怜人马相辉光。男儿称意得如此，骏马长鸣北风起。（《卫节度赤骠马歌》）
26．封侯应不远，燕颔岂徒然。（《送张都尉东归》）
27．剖竹向江濆，能名计日闻。隼旗新刺史，虎剑旧将军。（《送羽林长孙将军赴歙州》）
28．欲谒明光殿，先趋建礼门。仙郎去得意，亚相正承恩。（《送崔员外入秦因访故园》）
29．闻欲朝龙阙，应须拂豸冠。（《送韦侍御先归京》）
30．联步趋丹陛，分曹限紫薇。晓随天仗入，暮惹御香归。（《寄左省杜拾遗》）
31．按节辞黄阁，登坛恋赤墀。……野鹊迎金印，郊云拂画旗。（《奉和杜相公初发京城作》）
32．诏出未央宫，登坛近总戎。上公周太保，副相汉司空。（《奉送李太保兼御史大夫充渭北节度使》）
33．潘郎腰绶新。（《送李郎尉武康》）
34．花绶傍腰新。（《送秘书虞校书赴虞乡丞》）
35．弱冠已银印，出身唯宝刀。（《送张郎中赴陇右觐省卿公》）
36．草羡青袍色，花随黄绶新。（《送张卿郎君赴硖石尉》）
37．马带新行色，衣闻旧御香。县花迎墨绶，关柳拂铜章。（《送宇文舍人出宰元城》）
38．青袍美少年，黄绶一神仙。（《送楚丘麹少府赴官》）
39．拜命时人羡，能官圣主闻。（《凤翔府行军送程使君赴成州》）
40．诏置海陵仓，朝推画省郎。还家锦服贵，出使绣衣香。（《送许员外江外置常平仓》）
41．羡他骢马郎，元日谒明光。立处闻天语，朝回惹御香。（《送裴侍御赴岁入京》）
42．太守拥朱轮。（《陪使君早春东郊游眺》）
43．青袍移草色，朱绶夺花然。（《春日醴泉杜明府承恩五品宴席上赋诗》）
44．门瞻驷马贵，时仰八龙名。（《故仆射裴公挽歌》其一）
45．回瞻北堂上，金印已生尘。（《河西太守杜公挽歌》其二）
46．河尹恩荣旧，尚书宠赠新。一门传画戟，几世驾朱轮。……惟余朝服在，金印已生尘。（《故河南尹岐国公赠工部尚书苏公挽歌》其一）
47．玉馔天厨送，金杯御酒倾。（《送郭仆射节制剑南》）
48．千家窥驿舫，五马饮春湖。（《送任郎中出守明州》）
49．迎亲辞旧苑，恩诏下储闱。昨见双鱼去，今看驷马归。……鹊随金印喜，乌傍板舆飞。（《奉送李宾客荆南迎亲》）
50．列宿光三署，仙郎直五宵。时衣天子赐，厨膳大官调。长乐钟应近，明光漏不遥。黄门持被覆，侍女捧香烧。……粉署荣新命，霜台忆旧僚。名香播兰蕙，重价蕴琼瑶。击水翻沧海，抟风透赤霄。（《和刑部成员外秋夜寓直寄台省知己》）
51．新骑骢马复承恩。（《奉送贾侍御使江外》）
这种羡人恩荣富贵的诗，在现存诗篇中，占到七分之一。
可是，自己和别人也有不得意的时候，于是我们又常常看到这样的诗句：
1．望君仰青冥，短翮难可翔。（《武威送刘单判官赴安西行营便呈高开府》）
2．明时未得用，白首徒工文。泽国从一官，沧波几千里。群公满天阙，独去过淮水。……潜虬且深蟠，黄鹄举未晚。惜君青云器，努力加餐饭。（《送王大昌龄赴江宁》）
3．君有贤主将，何谓泣途穷？时来整六翮，一举凌苍穹。（《北庭贻宗学士道别》）
4．仰望浮与沉，忽如云与泥。（《虢州郡斋南池幽兴，因与阎二侍御道别》）
5．相识应十载，见君只一官。家贫禄尚薄，霜降衣仍单。（《送李翥游江外》）
6．何处路最难，最难在长安。长安多权贵，珂珮声珊珊。儒生直如弦，权贵不须干。（《送张秘书充刘相公通汴河判官，便赴江外觐省》）
7．州县信徒劳，云霄亦可期。（《冬宵家会饯李郎司兵赴同州》）
8．佐郡已三载，岂能长后时。……州县不敢说，云霄谁敢期。（《虢州送郑兴宗弟归扶风别庐》）
9．谁念在江岛，故人满天朝。（《青山峡口泊舟怀狄侍御》）
10．久欲谢微禄，誓将归大乘。（《寄青城龙谿奂道人》）
11．无心顾微禄，有意在独往。（《潼关使院怀王七季友》）
12．黜官自西掖，待罪临下阳。空积犬马恋，岂思鹓鹭行。（《初至西虢官舍南池，呈左右省及南宫诸故人》）
13．杜侯实才子，盛名不可及。只曾效一官，今已年四十。是君同时者，已有尚书郎。怜君独未遇，淹泊在他乡。我从京师来，到此喜相见。共论穷途事，不觉泪满面。（《敬酬杜华淇上见赠，兼呈熊曜》）
14．微才弃散地，拙宦惭清时。白发徒自负，青云难可期。（《虢中酬陕西甄判官见赠》）
15．别有弹冠士，希君无见遗。（《过梁州奉赠张尚书大夫公》）
16．君子满天朝，老夫忆沧浪。（《上嘉州青衣山中峰题惠净上人幽居寄兵部杨郎中》）
17．稀微了自释，出处乃不同。况本无宦情，誓将依道风。（《自潘陵尖还少室居止，秋夕凭眺》）
18．知己犹未报，鬓毛飒已苍。时命难自知，功业岂暂忘。（《陪狄员外早秋登府西楼，因呈院中诸公》）
19．胜盖无端倪，天宫可淹留。一官讵足道，欲去令人愁。（《登嘉州凌云寺作》）
20．誓将挂冠去，觉道资无穷。（《与高适薛据登慈恩寺浮图》）
21．久别二室间，图他五斗米。（《峨眉东脚临江听猿，怀二室旧庐》）
22．岩泉嗟到晚，州县欲归慵。（《春半与群公同游元处士别业》）
23．误徇一微官，还山愧尘容。（《因假归白阁西草堂》）
24．偶逐干禄徒，十年皆小官。……君子满清朝，小人思挂冠。（《太一石鳖崖口潭旧庐招王学士》）
25．不意今弃置，何由豁心胸？吾当海上去，且学乘桴翁。（《东归发犍为，至泥谿舟中作》）
26．岩壑归去来，公卿是何物。（《下外江舟怀终南旧居》）
27．春与人相乖，柳青头转白。生平未得意，览镜私自惜。四海犹未安，一身无所适。自从兵戈动，遂觉天地窄。功业悲后时，光阴叹虚掷。却为文章累，幸有开济策。何负当途人，无心矜窘厄。回瞻后来者，皆欲肆轥轹。（《西蜀旅舍春叹，寄朝中故人呈狄评事》）
28．功业今已迟，揽镜悲白发。（《行军诗二首》其二）
29．负郭无良田，屈身徇微禄。平生好疏旷，何事就羁束。幸曾趋丹墀，数得侍黄屋。故人尽荣宠，谁念此幽独。州县非宿心，云山欣满目。顷来废章句，终日披案牍。佐郡竟何成，自悲徒碌碌。（《郡斋闲坐》）
30．君子佐休明，小人事蓬蒿。所适在鱼鸟，焉能徇锥刀。（《巩北秋兴，寄崔明允》）
31．世事何反复，一身难可料。头白翻折腰，还家私自笑。所嗟无产业，妻子嫌不调。五斗米留人，东溪忆垂钓。（《衙郡守还》）
32．平生恒自负，垂老此安卑。同类皆先达，非才独后时。……白发今无数，青云未有期。（《佐郡思旧游》）
33．怜君白面一书生，读书千卷未成名。五侯贵门脚不到，数亩山田身自耕。……自怜弃置天西头，因君为问相思否。（《与独孤渐道别长句，兼呈严八侍御》）
34．功名须及早，岁月莫虚掷。（《送郭乂杂言》）
35．自料青云未有期，谁知白发偏能长。（《送魏升卿擢第归东都，因怀魏校书、陆浑、乔潭》）
36．丈夫三十未富贵，安能终日守笔砚。（《银山碛西馆》）
37．三度为郎便白头，一从出守五经秋。莫言圣主长不用，其那苍生应未休。（《客舍悲秋有怀两省旧游呈幕中诸公》）
38．不择南州尉，高堂有老亲。……此乡多宝玉，慎莫厌清贫。（《送张子尉南海》）
39．早岁即相知，嗟君最后时。青云仍未达，白发欲成丝。（《送王七录事赴虢州》）
40．白发悲花落，青云羡鸟飞。（《寄左省杜拾遗》）
41．终岁不得意，春风今复来。……西掖诚可恋，南山思早回。（《春兴思南山旧庐，招柳建正字》）
42．可知年四十，犹自未封侯。（《北庭作》）
43．不须嫌邑小，莫即耻家贫。更作东征赋，知君有老亲。（《送李郎尉武康》）
44．为报乌台客，须怜白发催。（《西亭送蒋侍御还京》）
45．无媒谒明主，失计干诸侯。（《送二十二兄北游寻罗中》）
46．一尉便垂白，数年惟草玄。（《送颜少府投郑陈州》）
47．亲老无官养，家贫在外多。（《阌乡送上官才归关西别业》）
48．夫子屡新命，鄙夫仍旧官。（《虢州酬辛侍御见赠》）
49．怜君守一尉，家计复清贫。禄米尝不足，俸钱供与人。（《题新乡王釜厅壁》）
50．三十始一命，宦情多欲阑。自怜无旧业，不敢耻微官。……只缘五斗米，辜负一渔竿。（《初授官题高冠草堂》）
51．错料一生事，蹉跎今白头。纵横皆失计，妻子也堪羞。明主虽然弃，丹心亦未休。愁来无去处，只上郡西楼。（《题虢州西楼》）
52．华省谬为郎，蹉跎鬓已苍。（《省中即事》）
53．微官何足道。（《早秋与诸子登虢州西亭观眺》）
54．官拙自悲头白尽，不如岩下偃荆扉。（《西掖省即事》）
55．年纪蹉跎四十强，自怜头白始为郎。（《秋夕读书幽兴，献兵部李侍郎》）
这一类的诗句，都是反反复复为自己为别人叹老嗟卑，牢骚怨望，有时又用一些淡泊高蹈之语自文，发挥其酸葡萄主义。有这样诗句的诗，在今存全部诗中，也占到七分之一。
岑参终于做到了嘉州刺史，官也不小了。于是，我们又看到这样的文字：
友人夏官弘农杨侯，清谈之士也，素工为文，独立刀世，与余有方外之约，每多独往之意。今者幽躅胜概，叹不得与此公俱。爰命小吏，刮磨石壁以识其事，乃诗之达杨友尔。（《上嘉州青衣山中峰题惠净上人幽居寄兵部杨郎中》序）
天宝景申岁，参忝大理评事，摄监察御史，恋伊西北庭度支副使。自公多暇，乃刀府庭内，栽树种药，为山凿池。婆娑乎其间，足以寄傲。交河小吏有献此花者……（《优钵罗花歌》序）
可以想见他那风雅官僚，洋洋得意，有小吏供他呼来喝去的形象。
现在，再看高适。高适诗中，最触目的形象是剑，如：
1．孤剑通万里。（《登垄》）
2．折剑留赠人。（《赠别王十七管记》）
3．倚剑欲谁语。（《塞上》）
4．四十能学剑。（《别耿都尉》）
5．说剑增慷慨。（《酬秘书弟兼寄幕下诸公》）
6．倚剑对风尘。（《淇上酬薛据兼寄郭微》）
7．二十解书剑，西游长安城。（《别韦参军》）
8．看书学剑长辛苦。（《送蔡山人》）
9．击剑酣歌当此时。（《送浑将军出塞》）
10．明时悬镆铘。（《送张瑶贬五谿尉》）
11．长剑独归来。（《自蓟北归》）
12．倚剑别交亲。（《送董判官》）
13．抚剑堪投分，悲歌益不平。（《酬河南节度使贺兰大夫见赠之作》）
如果说，剑的形象，在中国古代士大夫，或是与冠相连而为“冠剑”，或是与书相连而为“书剑”，都还比较常见，那么，再看高适诗中另一个常见的形象，就是“知己”：
1．吾友遇知己。（《睢阳酬别畅大判官》）
2．平生怀感激，本欲候知己。（《宋中送族侄式颜》）
3．岂不思故乡，从来感知己。（《登垄》）
4．万里赴知己。（《东平留赠狄司马》）
5．长鸣谢知己。（《和贺兰判官望北海作》）
6．我来遇知己。（《赠别沈四逸人》）
7．感激投知音。（《别耿都尉》）
8．怀书访知己。（《酬庞十兵曹》）
9．自言犹未逢知音。（《送蔡山人》）
10．知己从来不易知。（《赠别晋三处士》）
11．谁念无知己。（《别孙新》）
12．此路无知己，明珠莫暗投。（《送魏八》）
13．传君遇知己。（《别王八》）
14．多君有知己。（《同郭十题杨主簿新厅》）
15．平生感知己。（《东平旅游，奉赠薛太守二十四韵》）
16．可叹无知己。（《田家春望》）
17．莫愁前路无知己。（《别董大二首》其一）
18．说剑增慷慨，论交持始终。（《酬秘书弟兼寄幕下诸公》）
把这个念念不忘“知己”的形象，同时时带剑游行的形象加在一起，我们似乎看得更清楚一些，好像是相当熟悉的了。
那么，再看看：
1．古人无宿诺，兹道未为难。（《东平留赠狄司马》）
2．风期无宿诺。（《淇上酬薛据兼寄郭微》）
3．荆卿吾所悲，适秦不复回。然诺多死地，公忠诚祸胎。（《酬裴员外以诗代书》）
4．人生感然诺。（《同吕员外酬田著作幕门军西宿盘山秋夜作》）
5．从来重然诺。（《酬河南节度使贺兰大夫见赠之作》）
这样重视“然诺”，这是一种什么道德呢？《〈史记·游侠列传〉序》云：“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而布衣之徒，设取予然诺，千里诵义，为死不顾世，此亦有所长，非苟而已也。”原来这是侠士的道德。那么，加上带剑游行，再加上念念不忘知己，就是完完全全一个侠士的形象。还有：
1．产业曾未言，衣裘与人敝。（《赠别王十七管记》）
2．传君遇知己，行日有绨袍。（《别王八》）
3．常忝鲍叔义。（《宋中遇陈二》）
4．尚有绨袍赠，应怜范叔寒。（《咏史》）
这都是“设取予”。又：
1．料死不料敌，顾恩宁顾终。……临事耻苟免，履危能饬躬。（《李云南征蛮诗》）
2．誓将顾恩不顾身。（《秋胡行》）
这都是“不爱其躯”“为死不顾世”。把这些再加上去，侠士的形象更加完整。至如：
1．塞下应多侠少年，关西不见春杨柳。（《送浑将军出塞》）
2．邯郸城南游侠子，自矜生长邯郸里。千场纵博家仍富，几度报仇身不死。宅中歌笑日纷纷，门外车马如云屯。未知肝胆向谁是，令人却忆平原君。君不见今人交态薄，黄金用尽还疏索。以兹感叹辞旧游，更于时事无所求。且与少年饮美酒，往来射猎西山头。（《邯郸少年行》）
这样对侠少年的讴歌叹美，更说明了一切。
以上已经分别画出了岑参的湛心荣禄、高适的任侠使气的不同形象。那么，他们二人同为边塞诗，有侠士气者富同情，顾到征夫的疾苦，少妇的情怀，诗中有人情味，而两眼只望着皇帝，一心只羡慕功名富贵的，没有多少心理空间容纳对别人的同情，便是很自然的事。
试看同样对于军中歌舞的描写，高适是：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燕歌行》）
这里的美人歌舞，恰好反衬了征人思妇生生死死的无限悲苦。岑参则是：
1．辽东将军长安宅，美人芦管会佳客。弄调啾飕胜洞箫，发声窈窕欺横笛。夜半高堂客未回，祗将芦管送君杯。巧能陌上惊杨柳，复向园中误落梅。诸客爱之听未足，高卷珠帘列红烛。将军醉舞不肯休，更使美人吹一曲。（《裴将军宅芦管歌》）
2．城头月出星满天，曲房置酒张锦筵。美人红妆色正鲜，侧垂高髻插金钿。醉坐藏钩红烛前，不知钩在若个边。为君手把珊瑚鞭，射得半段黄金钱，此中乐事亦已偏。（《敦煌太守后庭歌》）
这里的美人便纯粹是供人赏玩、陪伴将军与贵客醉舞不休的活玩具了。
总而言之，岑参与高适，一个是满胸充塞着升沉荣辱，一个是时刻发散着侠气豪情，都可以从各自诗中最常见形象见之。这是二人同为边塞诗，而风格境界不同的根本原因。
［本文见《唐诗论札》（续），发表于《文学遗产》2001年第5期，后收入《牺牲的享与供》］
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