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读元稹《行宫》
元稹《行宫》云:
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
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这是很有名的诗篇。请让我先抄几条注释和一段评析:
[注释]① 行宫:皇帝外出居住的宫舍。② 寥落:空虚、冷落。③ 玄宗:唐明皇李隆基,这是他的庙号。
[简要评析]这是诗作作者通过写白头宫女在寂寞中回忆往昔的繁华,来慨叹昔盛今衰,从而表达了诗人对历史沧桑巨变的深刻思考。全诗只有短短二十字,却把唐朝从天宝末年以后半个世纪来的社会变迁浓缩其中,其高度精炼的笔法令人赞叹。阅读本诗,应注意同白居易的《上阳白发人》相联系,如此便可弄清许多问题。白居易的《新乐府》写成于元和四年(809),反映的是唐德宗时代的社会问题。德宗李适于大历十四年(779)继位,在位二十七年,于贞元二十一年(805)卒,而《上阳白发人》的具体写作时期必在其间。又据《上阳白发人》诗中言所选入的白头宫女为“玄宗末岁初选入,入时十六今六十”,则可知是在天宝十五年(756)选入,而白居易写作此诗应在天宝十五年以后的四十四年时,即贞元十六年(800)。元稹写作此《行宫》诗是为呼应白居易《上阳白发人》中的那位年已六十的白头宫女。她(或她们)是以自己亲身体验来“说”玄宗的,并非只是道听途说。此点尤为重要,因为只有说自己的切身感受,才会有更深的沧桑体会。这首诗的主要特色在于含蓄有致,全诗的重心在于一个“说”字。由于这个(或这批)老宫女熟谙历史,深悉国家社会五十年来发生的巨大变化,因此可说的话题特别多,围坐之时便能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了。这一个“说”字,可以使读者生出无穷联想,而诗中只用一个字便予以概括,真是用得精炼之极,含蓄之极。
这个评析大致不差,可是比较粗,我们还要细读才是。
怎么细读?
首先,要从诗题细读。诗题泛言“行宫”,自然可以包含上阳宫,但不必限于上阳宫,应该着重在行宫的“行”字特点,即并非皇帝常住之处,不过他偶尔来住短时期的地方。皇帝偶尔来住时,多半只是吃喝玩乐,未必处理什么“国家社会的巨大变化”。行宫里的宫女,绝大多数是一进来就分配这里当差,与白居易《上阳白发人》咏叹的被杨妃嫉妒潜行发配来的不同,她们一辈子就是老老实实在这里当差。皇帝偶然来住时,日常起居饮食自有服侍惯了的班子带来,行宫原来宫女仍旧各当原差,有的可能和皇帝碰上一两面,有的可能碰不上一面。她们之间,事先事后,会流传许多有关皇帝的故事逸闻,本来真真假假难分,有的七实三虚,有的七虚三实,再加以几十年后的失记误记,有一两分真的成分已经难得。她们能谈的不会超越故事逸闻的范围,要她们“熟谙历史,深悉国家社会五十年来发生的巨大变化,因此可说的话题特别多,围坐之时便能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肯定是办不到的。
但是,大事也罢,小事也罢,七实三虚也罢,七虚三实也罢,老宫女们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闲坐闲聊,谈的已经谈过多少遍,听的已经听熟多少遍,反正没有人当真,闲坐闲聊而已。玄宗一代,铁马金戈,花团锦簇,君王妃子,生死恩仇,一切都过去了,只留下这么一点在白头宫女们谁也不当真的闲聊里,这也可以说是几乎无事的悲剧。元稹的诗心在此。
拿元稹此诗与白居易的《上阳白发人》互证,是读诗一法。但是,谈说归谈说,历史归历史,不可混淆。朱家溍先生的《故宫退食录》已经充分证明溥仪所说故宫事物有许多错误,以皇帝身份谈宫中事物而多错误,就因为他是从宦官宫妾的谈说中得来的,经不起学者严肃科学的考证。诗人可以将宦官宫妾的闲聊来作题材,不等于以他们的闲聊来证史。陈寅恪先生倡导的“以诗证史”之法,要慎用才是。
2008年2月15日
(本文据《舒芜晚年随想录》,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3年9月版)
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