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郑嵎《津阳门诗》-《舒芜说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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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郑嵎《津阳门诗》

这是我在文化部湖北咸宁干校时的一则读诗笔记。干校的前期,劳动非常紧张,政治空气更加紧张。我曾经在就寝之后,偶然和邻床的周绍良同志闲谈了几句关于唐诗的话,第二天就受到排长的训斥。到了后期,或者该说末期,绝大部分同志已经陆续返回工作岗位,我们这些最后一批留在干校的人,劳动任务少了,读书时间多了,唐诗之类也比较能够公开读了。恰好曾经和我邻床闲谈过几句唐诗的周绍良同志,带来了一套缩印小字的《全唐诗》,我便一本一本地借来读,随手写下一些笔记。这是其中较完整的一则。写是写了,至于公开发表,当时还是万万不会作此想的,所以随意地写成文言文的模样。现在无暇用语体重写一遍,姑存其原貌,也算是一种纪念吧。当时曾寄给严霜同志求教,他回信提了很好的意见。来往信函,并摘要附录。郑嵎《津阳门诗》仅见于《唐诗纪事》与《全唐诗》,二书虽非僻书,但现在也不是人们手头常备的,故仍将郑诗附录备考,为了看起来方便,将正文与自注的格式改写成这样。

一九七八年十一月,舒芜于北京。

《全唐诗》卷五六七存郑嵎《津阳门诗》一首,咏玄宗、杨妃事。嵎字宾先,大中五年进士。诗称宣宗为“我皇”,极颂“昨夜收复”河湟之役,盖作于大中三四年间。

诗凡一百韵,较香山《长恨歌》六十韵,几已倍之。又自注约五十则,近二千言。诗及自注,搜采宏富,人物、宫室、溪山、珍异、艺文、鸟兽毕具。人物自玄宗、杨妃外,帝后有高祖、窦后、睿宗、肃宗、德宗、武宗、宣宗,诸王公主有申王、岐王、罨飒公主,戚里杨氏兄妹,叛酋安禄山,相臣张说,节镇田承嗣、杨敬述、西川节度使某,中官高力士、鱼朝恩,画师王维,塑工杨惠之,诗人李峤,梨园公孙大娘、迎娘、蛮儿,山人王旻,道流罗公远、叶法善、李顺兴、果老,僧徒金刚三藏。宫室构筑则有津阳门、观风楼、花萼楼、瑶光楼、红楼、七圣殿、斗鸡殿、飞霜殿、长生殿、朝元阁、迎春亭、芙蓉园、功德院、石瓮寺、庆山寺(持国寺)、降圣观、四元观(安禄山故第)、王母祠、李真人影堂、果老药室、虢国夫人合欢堂、韩国夫人烛台。溪山泉石则有饮鹿泉、长汤池、玉蕊峰、石鱼岩、金沙洞、天丝石(石瓮)、颇梨碑。服玩珍异则有夜明枕、紫玉笛、逻逤檀槽、龙香柏拨、金鸡障、珍珠被、玉缶、金筐、银簸箕、七宝如意、金袈裟。艺文则有王维壁画、杨惠之塑像、玄宗题诗、睿宗书榜、李峤水调辞(实即《汾阴行》末四句)、水调曲遍、婆罗门引、霓裳羽衣曲、玄宗吹笛、杨妃弹琵琶、迎娘歌、蛮儿舞、公孙大娘舞剑器。珍禽异兽则有决胜儿(高丽赤鹰、北山黄鹄)、雪衣女(白鹦鹉)、仙客(汉苑白鹿)、舞马。

诗序自谓“下帷于石瓮僧院,而甚闻宫中陈迹焉”,又逢客邸主翁“世事明皇,为嵎道承平故实”,盖颇以闻见自矜。咏歌不足,申以自注,厘辨方位,溯沿兴革,形构声容,逸闻掌故,动数十百言。于飞霜殿注云:“飞霜殿,即寝殿,而白傅《长恨歌》以长生殿为寝殿,殊误矣。”则欲以考核精详,与香山较胜。凡所捃拾,多见唐人短书小记,虽传闻异词,或有资于考史,然其诗终为艺林所罕道。而《长恨歌》则仍世不废。

今按《长恨歌》,名物并从简约。人物自玄宗、杨妃外,仅一临邛道士,固与所谓海上仙山,同在虚无飘渺之间。宫室池台实指者,仅一长生殿;盖太真传密誓以征信,故云“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取其月日时地,郑重分明。至于宫中汤池,郑诗自注云十八所,各有专名,则白诗所云华清池,犹言华清宫中之池,泛称而已。此外昭阳殿、未央宫、太液池之属,皆汉殿旧名,非唐宫新号,诗家恒典,无异泛称。服御之类,其云芙蓉帐、九华帐,亦同此例。而钿合金钗,殷勤分寄,物微事重,曾无刻画。艺文之类,惟有霓裳羽衣舞曲,前后两见:前则实指以对渔阳鼙鼓,著乐极哀来之变;后则虚称以况风吹仙袂,寓人天今昔之情。凡皆物因事举,名不繁征,意匠所营,异于郑制。

且二诗繁简,尤在事绪。《长恨歌》但叙君妃悲欢生死,一绪萦贯,曾无泛溢。至于朝章国政,治乱安危,虽恒流聚讼,而悉所刊弃。惟“汉皇重色思倾国”,“从此君王不早朝”,“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数句,神光离合,微见其意。凡所叙次,并关筋节,未容阙略;而仍严辨主宾,务绝悬附。如禄山之叛,《长恨歌》但云:“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二句包举靡遗。《津阳门诗》则自“禄山此时侍御侧”,至“玉辂顺动西南驰”,凡十六句,复自注二百五十字。又如杨氏戚里之奢纵,《长恨歌》但云:“姊妹弟兄皆列士,可怜光彩生门户。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四句咏叹不尽。《津阳门诗》则自“上皇宽容易承事”,至“银烛不张光鉴帷”,凡二十四句,复自注一百九十字,诗末补叙韩国夫人烛台又四句,自注又二三十字。

推郑诗之所以繁,一以不辨详略,刻画务尽;一以罔有断制,枝蔓多歧;而尤在主意不立,端绪缭绕。如杨氏兄妹春游,乃叙其旌节前导,仙姿后从,香风数日,遗珠可扫诸况;虢国起堂,乃述其万金偿价,珍贝酬工,堂构严密,蜂蚁无隙,节镇媚附,争进珍异诸事:此皆宜略而详,刻画务尽。又如叙千秋节舞马,而及禄山私取自奉,又及田承嗣既代禄山,见以为妖,戮绝其类;叙禄山怙宠,而及其腰腹肥博,带十五围;叙玄宗重至华清,感念杨妃,又及其感念罨飒公主:此皆当断不断,枝蔓多歧。

通观全诗,实无主意,盖如诗序所云,狂胪“承平故实”而已。故凡稍涉天宝旧闻,如老君见于朝元阁,罗公远与金刚三藏斗法,叶法善导玄宗上月宫,玄宗许李峤“真才子”,玄肃两君相见典礼,皆所炫陈,略无别择。甚且上溯高祖之受禅,下逮会昌之灭法,终乃盛称大中三年复河湟一役,颂圣作结,上下二百余年,歧而又歧,远而益远,端绪缭扰,盖不可言。

《长恨歌》主意,则诗题明标,但歌“长恨”。全诗一百二十句,约分前后二部:马嵬死别以前为前部,四十二句,于全诗才三之一;玄宗入蜀之后,皆“长恨”之时,为后部,七十八句,居全诗三之二:前宾后主,轻重较然。前部富贵繁华,无非反跌,故惟略事点染,所谓“实者虚之”。如宫室池台之盛,郑诗历数恐漏,白诗但云“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又云“骊宫高处入青云”,泛语了之。又如管弦歌舞之盛,郑诗纤悉靡遗,白诗但云“仙乐风飘处处闻”,又“缓歌谩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淡墨写之。逮至马嵬死别以后,笔致一换:道途则风尘变色,旌旗无光;行宫则月色心伤,铃声肠断。纵天旋而地转,终物是而人非。芙蓉杨柳,似面如眉;桃李梧桐,供愁添恨。况复西宫寥寂,南内凄凉,黄叶苍苔,青娥白发,银灯烬而见星河之转曙,翠被寒而知鸳瓦之凝霜。凡皆浓情重彩,极抒“长恨”。持较郑诗,但能杂举飞霜殿、迎春亭、雪衣女、长生鹿、颇梨碑、真人影帐、果老药堂诸名目,穷力尽气,稍有今昔盛衰之意;复阑入李峤水调辞,罨飒公主珍珠被,以至望贤宫两君相见诸事,全无关系,而冀以助其悲哀者,敻乎远矣。

然而,犹有进焉。“临邛道士鸿都客”以下,叙方士至仙山见太真一事,四十六句,于后部七十八句中,远逾二之一,于全诗亦稍过三之一,实主中之主,全诗结穴。诗已明言,黄泉碧落,上下茫茫,仙山所在,虚无飘缈,实即子虚乌有之类。然匠心结撰,细意描摹,层次分明,经纬绵密,正所谓“虚者实之”,与前部之“实者虚之”,参差掩映。始则侍儿传报,破梦惊魂;继则揽衣推枕,徘徊无主。逮乎珠箔银钩,迤逦洞开,犹复云髻半偏,花冠不整,见其匆遽而出,动魄骇心。时则风飘仙袂,似舞霓裳,仙姿之无改也;而清泪阑干,梨花带雨,玉容之非故也。理宜方士先有陈辞,然不外蜀道去来,西宫南内诸况,无取重复。太真“谢君王”数语,则先言音容渺隔,彼此同之;继言昭阳之恩爱虽绝,蓬莱之日月方长,强词相慰也;复言人天路断,尘蔽长安,答“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之故也;终以擘钗分钿,存念旧情,天上人间,待寻后约,即玉溪生所咏“他生未卜此生休”意也。词完意足,婉而愈悲。然至临别,重有寄词,但征长生殿之密誓,不责马嵬坡之负盟,百折千回,归于“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尽期”二句,而“长恨”二字,乃如凝山铸岳,万牛莫挽。

清人赵翼《瓯北诗话》,宗主白陆,尤崇香山,推《长恨歌》为“千古绝作”,“又有《琵琶行》一首助之,此即无全集,而二诗已自不朽”,云云。然又云:“惟方士访至蓬莱,得妃密语,归报上皇一节,此盖时俗讹传,本非实事。明皇自蜀还长安,居兴庆宫,地近市廛,尚有外人进见之事。及上元元年,李辅国矫诏迁之西内,元从之陈元礼、高力士等,皆流徙远方,左右近侍,悉另易人,宫禁严密,内外不通可知。且鸿传云:上皇得方士归奏,其年夏四月,即晏驾。则是宝应元年事也。其时肃宗卧病,辅国疑忌益深,关防必益密,岂有听方士出入之理?即方士能隐形入见,而金钗钿合,有物有质,又岂驭气者所能携带?此必无之事,特一时俚俗传闻,易于耸听,香山竟为诗以实之,遂成千古耳。”论诗至此,固哉高叟,正堪一噱。且使一诗之中,拾讹传以耸俗听,实谩语以绐千古者,过三之一,而复奉为“千古绝作”,子矛子盾,又安可通?

夫香山,重名显宦,世近开天,岂其交游闻见,遽隘于郑宾先,本朝史实,翻疏于赵瓯北?盖以为,言志意而道性情,风人之正则;朝苍梧而夕县圃,骚客之前踪。三都纸贵,獭祭徒资;四始风高,《关雎》首唱。爰删繁华之往迹,无取草木鸟兽之名;更屏祸水之苛谈,惟抒地久天长之恨。玉溪生诗云:“天荒地变心虽折,若比伤春意未多。”同斯旨也。然存没既分,幽明斯间。存者之感念,犹有穷而可道;逝者之冤恨,洵罔极而难伸。乃因巷说,幻设仙山,发泉台之幽微,穷诗心于要眇。惟其事所必无,正尔情所必有;盖以事为情用,无使情为事牵。重以铺陈终始,排比声韵,踵杜陵而增华;缘情绮靡,体物浏亮,兼诗赋而为一。远绍《陌上》《羽林》之绪,近赓《春江花月》之声。是以名重当时,篇留异代。赵翼征文考献,胡足知之?郑嵎炫博矜详,益其陋矣。

综而论之,诗贵虚灵,不贵滞实;诗通于史,不混于史。性情志意,诗之体也,游乎虚实之间;兴观群怨,诗之用也,通乎诗史之变。惟一虚而受万有,故行人赋诗以言志;观其风而觇其国,故声音之道与政通。虽云诗亡而后春秋作,然诗道精微,莫外是矣。

乃自杜陵以“诗史”称,学者或遂混之,冀以诗代史,终以史为诗;既乖风骚之体,复惭迁固之班,而诗与史两失。自元白以歌行著,学者或又误焉,逐实而不知虚,迷入而不知出;描摩则尘滥污淫,议论则肤庸刻酷;而自名长庆,窃比梅村:徒使长庆之号,识者避之。诗道升降之间,毫厘千里,若斯而已。

因读《津阳门诗》,取《长恨歌》粗相比较,足以觇诗史之分,明虚实之辨,学诗一得,以质友朋云尔。

1973年7月12日于咸宁

读郑嵎《津阳门诗》-《舒芜说诗》

附录一

致严霜同志函(摘录)

尊作怀刘君长古一篇,畸人奇事,堪与赠胡老一篇并美。然投赠怀思之作,古来名篇传世者,如苏李赠答,赠白马王彪、天末怀李白、梦李白乃至韩孟唱酬之类,虽其人其事,本足千秋,亦以咏歌唱叹,要在交游离合之间,即事以道性情,风人之遗则,故能不朽。若其列叙生平,褒颂行谊者,则往往难臻上乘;虽杜公八哀,未为极诣,他可知已。盖诗人笃于性情,与史家之进退臧否,准酌至公者殊致。性情所笃,自诚而未必能喻诸人人。作者讴扬叹美,发于深衷,读者乃等诸应酬,或且疑为溢美。此人已之有隔,亦诗史之有歧,隔者未必恒能通,而歧者终不能一之,且无以相代者也。又情缘事发,而情随事迁。即事以抒情,则事迁而情在;缘情而论事,则情既迁而事亦非。后之视今,其不能喻之于己者,或尤隔于人之视己者矣。近来学诗,粗有所会,笔记一则,附呈求教。

附录二

严霜同志来函(摘录)

尊稿深以后人强效“诗史”为戒,此论极允。窃今思之,若以诗为史,毋宁作史舍诗。夫网罗国计民生之得失始末,诗万不如史;刻画世态人情之浓纤显隐,诗亦万不及小说戏剧。以此求诗,诗固可废。诗之至今不废者,在彼而不在此也。若以求于史、求于小说戏剧者求于少陵,恐杜老亦当退避三舍,敬谢不敏而已。少陵固无愧于“诗史”之名,然本无意于史,而有合于史。若香山之讽喻诗,则有意于史矣。香山之卒不及少陵者,其故大抵亦在此。夫惟少陵无意于史,但随事感遇,笔之所涉,皆情之所至,其诗中有史,如海之含盐。香山先有“史笔”二字横亘于胸,往往与自然流露者殊科,笔虽平易,情或勉强,故感人之力亦较弱矣。(《长恨歌》但有微词,来强劝惩,故能动人。)少陵,诗之史;香山,史之诗。诗之史,乃“即事以抒情”;史之诗,乃“缘情而论事”。孰先孰后,孰源孰流,未容本末倒置也。

窃又思之,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人异于禽兽,则有高尚之情。此情随时代之不同而有所变,其在诗人当时,则高尚一也。然则风人之性情,与流俗之蝇营狗苟者异趋,则断断可知。大抵诗人才力旗鼓相当者,其诗之高下,最终必视其情之高下深浅而决。惟其情与国脉人生息息相通,诗人始能伟大。诗固非史,其高者,于是彪炳于史册。

附录三

津阳门诗并序

[唐]郑嵎

津阳门者,华清宫之外阙,南局禁闱,北走京道。开成中,嵎常得群书,下帷于石瓮僧院,而甚闻宫中陈迹焉。今年冬,自虢而来,暮及山下,因解鞍谋餐,求客旅邸。而主翁年且艾,自言世事明皇。夜阑酒余,复为嵎道承平故实。翼日,于马上辄裁刻俚叟之话,为长句七言诗,凡一千四百字,成一百韵止,以门题为之目云耳。

津阳门北临通逵,雪风猎猎飘酒旗。泥寒款段蹶不进,疲童退问前何为。酒家顾客催解装,案前罗列樽与卮。青钱琐屑安足数,白醪软美甘如饴。开垆引满相献酬,枯肠渴肺忘朝饥。愁忧似见出门去,渐觉春色入四肢。主翁移客挑华灯,双肩隐膝乌帽欹。笑云鲐老不为礼,飘萧雪鬓双垂颐。问余何往凌寒曦,顾翁枯朽郎岂知。翁曾豪盛客不见,我自为君陈昔时。时平亲卫号羽林,我才十五为孤儿。射熊搏虎众莫敌,弯弧出入随佽飞。

〔自注〕:开元中未有东西神策军,但以六军为亲卫。

此时初创观风楼,檐高百尺堆华榱。楼南更起斗鸡殿,晨光山影相参差。

〔自注〕:观风楼在宫之外东北隅,属夹城而连上内,前临驰道,周视山川。宝应中,鱼朝恩毁之,以修章敬,今遗址尚存。唯斗鸡殿与毬场迤逦尚在。

其年十月移禁仗,山下栉比罗百司。朝元阁成老君见,会昌县以新丰移。

〔自注〕:时有诏改新丰为会昌县,移自阴鳖故城,置于山下。至明年十月,老君见于朝元阁南,而于其处置降圣观,复改新丰为昭应县。廨宇始成,令大将军高力士率禁乐以落之。

幽州晓进供奉马,玉珂宝勒黄金羁。

〔自注〕:安禄山每进马,必殊特而极衔勒之饰。

五王扈驾夹城路,传声校猎渭水湄。羽林六军各出射,笼山络野张罝维。雕弓绣韣不知数,翻身灭没皆蛾眉。赤鹰黄鹘云中来,妖狐狡兔无所依。人烦马殆禽兽尽,百里腥膻禾黍稀。

〔自注〕:申王有高丽赤鹰,岐王有北山黄鹘,逸翮奇姿,特异他等。上爱之,每弋猎,必置于驾前,目为决胜儿。

暖山度腊东风微,宫娃赐浴长汤池。刻成玉莲喷香液,漱回烟浪深逶迤。

〔自注〕:宫内除供奉两汤池,内外更有汤十六所,长汤每赐诸嫔御,其修广与诸汤不侔,甃以文瑶宝石,中央有玉莲捧汤泉,喷以成池。又缝缀绮绣为凫雁于水中。上时于其间泛钑镂小舟以嬉游焉。

犀屏象荐杂罗列,锦凫绣雁相追随。破簪碎钿不足拾,金沟残溜和缨緌。上皇宽容易承事,十家三国争光辉。绕床呼卢恣樗博,张灯达昼相谩欺。相君侈拟纵骄横,日从秦虢多游嬉。朱衫马前未满足,更驱武卒罗旌旗。

〔自注〕:杨国忠为宰相,带剑南节度使,常与秦、虢联辔而出,更于马前以两川旌节为导也。

画轮宝轴从天来,云中笑语声融怡。鸣鞭后骑何躞蹀,宫妆襟袖皆仙姿。青门紫陌多春风,风中数日残香遗。骊驹吐沫一奋迅,路人拥篲争珠玑。

〔自注〕:事尽载在国史中,此下更重叙其事。

八姨新起合欢堂,翔鹍贺燕无由窥。万金酬工不肯去,矜能恃巧犹嗟咨。

〔自注〕:虢国创一堂,价费万金。堂成,工人偿价之外,更邀赏伎之直,复受绛罗五千段,工者嗤而不顾。虢国异之,问其由。工曰:“某平生之能,殚于此矣。苟不知信,愿得蝼蚁蜥蜴蜂虿之类,去其目而投于堂中,使有隙,失一物,即不论工直也。”于是又以绘彩珍贝与之。山下人至今话故事者,尚以第行呼诸姨焉。

四方节制倾附媚,穷奢极侈沽恩私。堂中特设夜明枕,银烛不张光鉴帷。

〔自注〕:虢国夜明枕,置于堂中,光烛一室,西川节度使所进,事载国史,略书之。

瑶光楼南皆紫禁,梨园仙宴临花枝。迎娘歌喉玉窈窕,蛮儿舞带金葳蕤。

〔自注〕:瑶光楼即飞霜殿之北门,迎娘、蛮儿乃梨园弟子之名闻者。

三郎紫笛弄烟月,怨如别鹤呼羁雌。玉奴琵琶龙香拨,倚歌促酒声娇悲。

〔自注〕:上皇善吹笛,常宝一紫玉管。贵妃妙弹琵琶,其乐器闻于人间者,有逻逤檀为槽,龙香柏为拨者。上每执酒卮,必令迎娘歌水调曲遍,而太真辄弹弦倚歌,为上送酒。内中皆以上为三郎。玉奴乃太真小字也。

饮鹿泉边春露晞,粉梅檀杏飘朱墀。金沙洞口长生殿,玉蕊峰头王母祠。

〔自注〕:山城内多驯鹿,流涧号为饮鹿。有长生殿,乃斋殿也。有事于朝元阁,即御长生殿以沐浴也。

禁庭术士多幻化,上前较胜纷相持。罗公如意夺颜色,三藏袈裟成散丝。

〔自注〕:上颇崇罗公远。杨妃尤信金刚三藏。上尝幸功德院,将谒七圣殿,忽然背痒,公远折竹枝化作七宝如意以进,上大喜,顾谓金刚曰:“上人能致此乎?”三藏曰:“此幻术耳,僧为陛下取真物。”乃于袖中出如意,七宝炳耀,而光远所进,即时复为竹枝耳。后一日,杨妃始以二人定优劣。时禁中将创小殿,三藏乃举一鸿梁于空中,将中公远之首,公远不为动容。上速命止之,公远飞符于他处,窃三藏金栏袈裟于箧中,守者不之见。三藏怒,又咒取之,须臾而至。公远复噀水龙符于袈裟上,散为丝缕以尽也。

蓬莱池上望秋月,无云万里悬清辉。上皇夜半月中去,三十六宫愁不归。月中秘乐天半间,丁珰玉石和埙箎。宸聪听览未终曲,却到人间迷是非。

〔自注〕:叶法善引上入月宫,时秋已深,上苦凄冷,不能久留,归于天半,尚闻仙乐。及上归,且记忆其半,遂于笛中写之。会西凉都督杨敬述进婆罗门曲,与其声调相符,遂以月中所闻为之散序,用敬述所进曲作其腔,而名霓裳羽衣法曲。

千秋御节在八月,会同万国朝华夷。花萼楼南大合乐,八音九奏鸾来仪。都卢寻橦诚龌龊,公孙剑伎方神奇。马知舞彻下床榻,人惜曲终更羽衣。

〔自注〕:上始以诞圣日为千秋节,每大酺会,必于勤政楼下使华夷纵观,有公孙大娘舞剑,当时号为雄妙。又设连榻,令马舞其上,马衣纨绮而被铃铎,骧首奋鬣,举趾翘尾,变态动容,皆中音律。又令宫妓梳九骑仙髻,衣孔雀翠衣,佩七宝璎珞,为霓裳羽衣之类,曲终,珠翠可扫。其舞马,禄山亦将数匹以归,而私习之。其后田承嗣代安,有存者,一旦于厩上闻鼓声,顿挫其舞。厩人恶之,举篲以击之。其马尚为怒未妍妙,因更奋击宛转,曲尽其态。厮恐,以告。承嗣以为妖,遂戮之,而舞马自此绝矣。

禄山此时侍御侧,金鸡画障当罘罳;绣祤衣褓日屃赑,甘言狡计愈娇痴。

〔自注〕:上每坐及宴会,必令禄山坐于御座侧,而以金鸡障隔之,赐其箕踞。太真又以为子,时襁褓戏而加之。上亦呼之禄儿。每入宫,必先拜贵妃,然后拜上。上笑而问其故,辄对曰:“臣本蕃中人,礼先拜母后拜父,是以然也。”

诏令上路建甲第,楼通走马如飞翚。大开内府恣供给,玉缶金筐银簸箕。

〔自注〕:时于亲仁里南陌为禄山建甲第,令中贵人督其事,仍谓之曰:“卿善为部署,禄山眼孔大,勿令笑我。”至于篣筐簸箕釜缶之具,咸金银为之。今四元观,即其故第耳。

异谋潜炽促归去,临轩赐带盈十围。

〔自注〕:禄山肥博过人,腹垂而缓,带十五围方周体。

忠臣张公识逆状,日日切谏上弗疑。

〔自注〕:张曲江先识其必反逆状,数数言于上。上曰:“卿勿以王夷甫识石勒而误疑禄山耳。”

汤成召浴果不至,潼关已隘渔阳师。御街一夕无禁鼓,玉辂顺动西南驰。

〔自注〕:其年,赐柑子使回,泣诉禄山反状云:“臣几不得生还。”上犹疑其言,复遣使,谕云:“我为卿造一汤,待卿至。”使回,答言反状。上然后忧疑,即寇军至潼关矣。

九门回望尘坌多,六龙夜驭兵卫疲。县官无人具军顿,行宫彻屋屠云螭。

〔自注〕:时郊畿草扰,无御顿之备,上命彻行宫木,宰御马,以飨士卒。

马嵬驿前驾不发,宰相射杀冤者谁。长眉鬓发作凝血,空有君王潜涕洟。青泥坂上到三蜀,金堤城边止九旗。移文泣祭昔臣墓,度曲悲歌秋雁辞。

〔自注〕:驾至蜀,诏中贵人驰祭张曲江墓,悔不纳其谏。又过剑阁下,望山川,忽忆水调辞云:“山川满目泪沾衣,富贵荣华能几时?不见只今汾水上,唯有年年秋雁飞。”上泫然流涕,顾问左右曰:“此谁人诗?”从臣对曰:“此李峤诗。”复掩泣曰:“李峤真可谓才子也。”

明年尚父上捷书,洗清观阙收封畿。两君相见望顿,君臣鼓舞皆歔欷。

〔自注〕:望贤宫在咸阳之东数里,时明皇自蜀回,肃宗迎驾。上皇自致传国玺于上。上歔欷拜受,左右皆泣,曰:“不图今日复观两君相见之礼。”驾将入开远门,上皇疑先后入门不决,顾问从臣,不能对。高力士前曰:“上皇虽尊,皇帝,主也。上皇偏门而先行,皇帝正门而入,后行。”耆老皆呼万岁,当时皆是之。

宫中亲呼高骠骑,潜令改葬杨真妃。花肤雪艳不复见,空有香囊和泪滋。

〔自注〕:时肃宗诏令改葬太真,高力士知其所瘗,在嵬坡驿西北十余步。当时乘舆匆遽,无复备周身之具,但以紫褥裹之。及改葬之时,皆已朽坏,惟有胸前紫绣香囊中,尚得冰麝香。时以进上皇,上皇泣而佩之。

銮舆却入华清宫,满山红实垂相思。飞霜殿前月悄悄,迎春亭下风飔飔。

〔自注〕:飞霜殿即寝殿,而白傅长恨歌以长生殿为寝殿,殊误矣。上皇至明年复幸华清宫,信宿乃回,自此遂移处西内中矣。

雪衣女失玉笼在,长生鹿瘦铜牌垂。象床尘凝罨飒被,画檐虫网颇梨碑。

〔自注〕:太真养白鹦鹉,西国所贡,辨慧多辞,上尤爱之,字为雪衣女。上常于芙蓉园中获白鹿,惟山人王旻识之,曰:“此汉时鹿也。”上异之,令左右周视之,乃于角际雪毛中得铜牌子,刻之曰:“宜春苑中白鹿。”上由是愈爱之,移于北山,目之曰仙客。上止华清,罨飒公主尝为上晨召,听新按水调。主爱起晚,遽冒珍珠被而出。及寇至,仓皇随驾出宫,后不知省。及上归南内,一旦再入此宫,而当时罨飒之被,宛然而尘积矣。上尤感焉,温泉堂碑,其石莹彻,见人形影,宫中号为颇梨碑。

碧菱花覆云母陵,风篁雨菊低离披。真人影帐偏生草,果老药堂空掩扉。

〔自注〕:真人李顺兴,后周时修道北山,神尧皇帝受禅,真人潜告符契,至今山下有祠宇。宫中有七圣殿,自神尧至睿宗逮窦后皆立,衣衮衣,绕殿石榴树皆太真所植,俱臃肿矣。南有功德院,其间瑶坛羽帐皆在焉。顺兴影堂、果老药室,亦在禁中也。

鼎湖一日失弓剑,桥山烟草俄霏霏。空闻玉碗入金市,但见铜壶飘翠帷。开元到今逾十纪,当初事迹皆残隳。竹花唯养栖梧凤,水藻周游巢叶龟。会昌御宇斥内典,去留二教分黄缁。庆山污潴石瓮毁,红楼绿阁皆支离。奇松怪柏为樵苏,童山眢谷亡崄巇。烟中壁碎摩诘画,云间字失玄宗诗。

〔自注〕:持国寺,本名庆山寺,德宗始改其额。寺有绿额,复道而上,天后朝,以禁臣取宫中制度结构之。石瓮寺,开元中以创造华清宫余材修缮,佛殿中玉石像,皆幽州进来,与朝元阁道像同日而至,精妙无比,叩之如磬。余像并杨惠之手塑,肢空像皆元伽儿之制,能妙纤丽,旷古无俦。红楼在佛殿之西岩,下临绝壁,楼中有玄宗题诗,草、八分每一篇一体,王右丞山水两壁。寺毁之后,皆失之矣。摩诘乃王维之字也。

石鱼岩底百寻井,银床下卷红绠迟。当时清影荫红叶,一旦飞埃埋素规。

〔自注〕:石鱼岩下有天丝石,其形如瓮,以贮飞泉,故上以石瓮为寺名。寺僧于上层飞楼中县辘轳,叙引修笮长二百余尺以汲,瓮泉出于红楼乔树之杪。寺既毁拆,石瓮今已埋没矣。

韩家烛台倚林杪,千枝灿若山霞摛。昔年光彩夺天月,昨日销熔当路岐。

〔自注〕:韩国为千枝灯台,高八十尺,置于山上,每至上元夜则然之,千光夺月,凡百里之内,皆可望焉。

龙宫御榜高可惜,火焚牛挽临崎峗。孔雀松残赤琥珀,鸳鸯瓦碎青琉璃。

〔自注〕:寺额,睿宗在藩邸中所题也,标于危楼之上。世传孔雀松下有赤茯苓,入土千年则成玻珀。寺之前峰,古松老柏,洎乎嘉草,今皆樵苏荡除矣。

今我前程能几许,徒有余息筋力羸。逢君话此空洒涕,却忆欢娱无见期。主翁莫泣听我语,宁劳感旧休吁嘻。河清海晏不难睹,我皇已上升平基。湟中土地昔湮没,昨夜收复无疮痍。戎王北走弃青冢,虏马西奔空月支。两逢尧年岂易偶,愿翁颐养丰肤肌。平明酒醒便分首,今夕一樽翁莫违。

(本文据《书与现实》)

1、陈寅恪先生考长生殿为唐代寝殿习称,然惟宫中如此,“独华清宫之长生殿为祀神之斋宫。神道清严,不可阑入儿女猥琐。乐天未入翰林,犹不谙国家典故,习于世俗,未及详察,遂致失言。”(《元白诗笺证稿》第一章)云云,郑说张目。然《元白诗笺证稿》第五章引香山诗“旧句时时改,无妨悦性情”二句,按云:“可知乐天亦时改其旧作。”则香山作《长恨歌》时,虽未入翰林,不谙国家典故,然终其身岂竟未察此误,抑岂察而未改?惜寅恪先生已逝,无由质疑请益矣。

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