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动物装饰到植物装饰
艾恩斯特·特罗塞的《艺术的起源》里面说:“狩猎的部落从自然取得的装饰艺术的题材完全是动物的和人的形态,因而他们挑选的正是那些对于他们有最大实际趣味的现象。原始的狩猎者把对于他当然也是必要的采集植物的事情,看作是下等的工作交给了妇女们,自己对它一点也不感兴趣。这就说明了在他们的装饰艺术中,我们甚至连植物题材的痕迹也见不到,而在文明民族装饰艺术中,这个题材却有着十分丰富的发展。事实上,从动物装饰到植物装饰的过渡,是文化史上最大的进步—从狩猎生活到农业生活的过渡—的象征。”(转引自普列汉诺夫:《没有地址的信》,曹葆华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5月1版1次印刷,36页)这段话给人很多启发。我们马上会联想到《诗经》里描写美人,“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诗经·卫风·硕人》),比拟的多是动物;后来形容美人,却说是“柳眉”“杏眼”“桃腮”“樱唇”“柳腰”了。人类的审美眼光,先是较多地注重动物,后来才较多地注重植物,中外大抵皆然。
但是,歌咏着“领如蝤蛴,螓首蛾眉”的,乃是周代文化相当发达的卫国诗人,已经不是原始的狩猎者了。大概从动物装饰到植物装饰,虽是从狩猎生活到农业生活的反映,但两个过渡在时间上并非同步的。一个民族进入文明时期以后,还会长久保存并且发展着对动物的审美观察和艺术再现的惯性,又要经过很长时间,植物才会取代动物在装饰中占上风。
这里有一个有趣的例子。《文选》卷十一“宫殿”类,只收了两篇赋,即王逸的《鲁灵光殿赋》和何晏的《景福殿赋》。鲁灵光殿是汉殿。景福殿是魏殿。两赋中都铺写了殿中的雕饰。《鲁灵光殿赋》云:
尔乃悬栋结阿,天窗绮疏。圆渊方井,反植荷蕖。发秀吐荣,菡萏披敷。绿房紫菂,窋咤垂珠,云楶藻棁,龙桶雕镂。飞禽走兽,因木生姿。奔虎攫挐以梁倚,仡奋亹而轩鬐。虬龙腾骧以蜿蟺,颔若动而躨跜。朱鸟舒翼以峙衡,腾蛇蟉虬而绕榱。白鹿孑于欂栌,蟠螭宛转而承楣。狡兔跧伏于柎侧,猿狖攀椽而相追。玄熊冉炎以龂龂,却负载而蹲跠。齐首目以瞪眄,徒徒而狋狋。(以下几句写图画的胡人,神仙,略。—引用者)图画天地,品类群生。杂物奇怪,山海神灵。写载其状,托之丹青。千变万化,事各缪形。随色象类,曲得其情。
这里面,只有藻井上的荷蕖是植物,此外,奔虎、虬龙、朱鸟、腾蛇、白鹿、蟠螭、狡兔、猿狖、玄熊,全是动物的形象。到了《景福殿赋》,也写了藻井上画的芙蕖,此外殿中图画便只有列女故事,不见一个动物形象了。由鲁灵光殿到景福殿,时间相去约二百年,便显然见出由动物形象装饰过渡到植物形象装饰的痕迹。
这当然也不是绝对的。在中国,龙和凤作为帝后的装饰,还有豸冠、鹤服、翎子、马蹄袖……还延续了好长时间,直到君主制度的结束。
1989年7月3日
(本文据《舒芜集》)
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