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三引《蔡宽夫诗话》云：“‘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此其闲远自得之意，直若超然邈出宇宙之外。俗本多以‘见’字为‘望’字，便有褰裳濡足之态矣。乃知一字之误，害理有如是者。渊明集世既多本，校之不胜其异，有一字而数十字不同者，不可概举。若‘只鸡招近局’，或以‘局’为‘属’，于理似不通，然恐是当时语。‘我土日已广’或以‘土’为‘志’，于义亦两通，未甚相远。若此等类，纵误，不过一字之失。如‘见’与‘望’，则并其全篇佳意败之，此校书者不可不谨也。”
舒芜按：陶潜《杂诗》其一云：“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全篇主旨，在“心远地自偏”五字。地本不偏，篱外即是人境；使非心远，则东篱采菊之顷，篱外营营扰扰，乱吾意而败吾兴者多矣。今悠然以接吾目者，南山而已。盖篱外人境，本无纤毫以滓吾心，故绝无车马喧阗，冠盖往还之劳，此即所谓“心远地自偏”也。南山之入吾目，“见”之与“望”，毫厘千里。吾无心而物接于吾目为“见”，吾有心而举目以求之为“望”。无心而见者，心无人境，近无所隔而远景自来；有心而望者，心有人境，近有所扰而避之于远。故惟“悠然见南山”，乃与“心远”相应；若云“悠然望南山”，则是“望远”，而非“心远”，此蔡宽夫所以讥为“并其全篇佳意败之”也。
二
《带经堂诗话》卷十八云：“欧阳永叔最爱常建‘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之句，固是绝唱具眼。或谓永叔在青州手书此诗于廨后山斋，‘通’字乃作‘遇’，有石本。若然，则是点金成铁，初不解此诗之妙也。”
舒芜按：常建《题破山寺后禅院》云：“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万籁此俱寂，惟余钟磬音。”首二句写破山寺，后六句写寺后禅院。着一“通”字，正见其隔，言禅院与寺宇正殿本相隔绝，惟此幽径，曲折可通也。渔洋所谓妙处在此。“遇”则本所未料，偶然而遇，意味远逊，几于不通。
三
《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八引《漫叟诗话》云：“‘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李商老云：尝见徐师川说一士大夫家有老杜墨迹，其初云‘桃花欲共杨花语’，自以淡墨改三字。乃知古人字不厌改也，不然何以有‘日锻月炼’之语？”
舒芜按：杜甫《曲江对酒》云：“苑外江头坐不归，水精春殿转霏微。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纵饮久判人共弃，懒朝真与世相违。吏情更觉沧洲远，老大徒伤未拂衣。”漫叟所谓墨迹初稿文字，实已见旧校，云：“一作欲共梨花语。”惟“梨”与“杨”小异。夫桃花欲与杨花（或梨花）共语，句虽尖新，实无义理。不若桃花逐杨花而落，大方自然，是眼前所见；且花事将阑，飘红坠素，亦与痛饮懒朝、老大徒伤意境相合。
四
《唐诗纪事》卷七十五云：“僧齐已有诗名，住襄州，谒郑谷，献诗云：‘高名喧省闼，雅颂出吾唐。叠巘供秋望，无云到夕阳。自封修药院，别下著僧床。几梦中朝事，久离鸳鹭行。’谷览之云：‘请改一字，方得相见。’经数日再谒，称已改得，诗云：‘别扫著僧床。’谷嘉赏，结为诗友。”《诗话总龟》卷十一“苦吟门”引《郡阁雅谈》略同。
舒芜按：原句用“下”字，似用陈蕃下榻事。然床与榻有别，榻可悬而床不可悬，故“下榻”不可作“下床”。且下榻之谊，终是世谛，亦非所以待方外，今改作“扫床”，则字面与陈番事无涉；且扫尘还净，亦与方外身份相称。
五
《四溟诗话》卷二云：“许用晦《金陵怀古》，颔联简板对尔，颈联当赠远游者，似有戒慎意。若删其两联，则气象雄浑，不下太白绝句。”
舒芜按：许浑《金陵怀古》云：“玉树歌残王气终，景阳兵合戍楼空。松楸远近千官冢，禾黍高低六代宫。石燕拂云晴亦雨，江豚吹浪夜还风。英雄一去豪华尽，惟有青山似洛中。”茂秦所谓似有赠远游戒慎之意者，指“石燕拂云晴亦雨，江豚吹浪夜还风”一联。细案二句善写雨云风浪之景，乃用晦能事。《丁卯》一集，几于首首不离“雨、水、风、云”等字。如《咸阳城东楼》云：“故国东来渭水流。”《晨起白云楼寄龙兴江淮上人兼呈窦秀才》云：“水华千里抱城来。”《朝台送客有怀》云：“江云带日秋偏热，海雨随风夏亦寒。”又云：“蓼花枫叶万重滩。”《村舍》云：“鱼下碧潭当镜跃。”又云：“山径晓云收猎网，水门凉月挂鱼竿。”又云：“竹里棋声暮雨寒。”《南海府罢南康阻浅行侣稍稍登陆主人燕饯至频暮宿东溪》云：“暗滩水落涨虚沙，滩去秦吴万里赊。”《晚至朝台津至韦隐居郊园》云：“秋来凫雁下方塘。”又云：“野门临水稻花香。”又云：“云连海气琴书润，风带潮声枕簟凉。”《送客归兰溪》云：“暮随江鸟宿。”又云：“众水喧严濑。”《游维山新兴寺，宿石屏村谢叟家》云：“人语隔溪闻。”《送客归湘楚》云：“枫树水楼阴。”《谢亭送别》云：“劳歌一曲解行舟，红叶青山水急流。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题卫将军庙》云：“庙枕长溪挂铁衣。”又云：“苇花枫叶雨霏霏。”《凌歊台》云：“湘潭云尽暮山出，巴蜀雪消春水来。”《京口闲居寄两都亲友》云：“浮沉无计水东流。”又云：“凤城龙阙楚江头。”《送萧处士归缑岭别业》云：“湘水行逢鼓瑟祠。”《将归涂口宿郁林寺道玄上人院》云：“藤花深洞水。”《韶州送窦司直北归》云：“江曲山如画。”又云：“槎带水禽流。”又云：“风雨下西楼。”《早春忆江南》云：“归楚遍江潭。”《寄桐江隐者》云：“潮去潮来洲渚春。”《过湘妃庙》云：“月明南浦起微波。”《听唱山鹧鸪》云：“万里月明湘水秋。”所谓“许浑千首湿”是也。茂秦第就一联，推求微意，未必不失之凿。此鲁迅所以以摘句为戒也。
六
《宋人轶事汇编》卷一引《话腴》云：“艺祖微时，《日》诗云：‘欲出未出光辣达，千山万山如火发。须臾走向天上来，赶却流星赶却月。’国史润色之云：‘未离海峤千山黑，才到天心万国明。’文气卑弱不如元作。”《后山诗话》则以后二句为宋太祖对徐铉所诵。
舒芜按：原作以“光辣达”“如火发”“走向天上来”“赶却”诸语状写日出时辉光气势，形象丰富；改作二句中状写之语惟有“万国明”三字，形象贫弱。原作以初日与流星残月相对，以大明荡逐微明，盖宋祖以自况翦灭群雄、混一区宇之志；改作则以“万国明”对“千山黑”，似吊民伐罪套语。原作句句是日光，非月光；改作则似咏朗月，非皎日。《后山诗话》遂谓宋祖“微时，自秦中归，道华下，醉卧田间，觉而月出”云云，从而为之辞也。《庚溪诗话》卷上云：“艺祖皇帝尝有《咏月》诗曰：‘未离海底千山暗，才到天中万国明。’大哉言乎！拨乱反正之心，见于此诗矣。又窃闻上微时，客有咏初日诗者，语虽工而意浅陋，上所不喜。其人请上咏之，即应声曰：‘太阳初出光赫赫，千山万山如火发。一轮顷刻上天衢，逐退群星与残月。’盖本朝以火德王天下，及上登极，僭窃之国，以次削平，混一之志，先形于言，规模宏远矣。”则两存而调停之；然又以为一寓“拨乱反正之心”，一寓“削平僭窃之志”，固知其不能相混也。《柳亭诗话》卷十二“天上来”条云：国史润色之句“徒作门面壮语，神气索然。而或指为明太祖诗，岂未见《晞发集》中所引耶？”又自注云：“刘静修续集《南楼风月》第二首结句：‘谁知万古中天月，只办南楼一夜凉。’自注云：‘才到中天国明，宋太祖月诗也。’误以日为月。李戒庵《漫笔》第三句作‘须臾拥出大金盘’，谓后一百八十七年金人入寇之征，太穿凿。”柳亭引《晞发集》为据。今案《晞发集》卷一《宋铙歌鼓吹曲》首章《日离海》题解云：“太祖尝微时，歌日出，其后卒平僭乱，证于日，为《日离海》第一。”既以“日离海”为题，似取自“未离海底”之句，固以国史润色者为据矣。
七
《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二十一引《东皋杂录》云：“介甫《梅花诗》有‘额黄映日明飞燕，肌粉含风冷太真。’后改曰：‘肌冰绰约如姑射，肤雪参差是玉真。'《庄子》:‘藐姑射之山，有神人，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长恨歌》:‘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肤花貌参差是。’全用古字，只易一‘若’为‘如’耳。”
舒芜按：此诗为《次韵徐仲元咏梅二首》其一，全诗云：“溪杏山桃欲占新，高梅放蕊尚娇春。额黄映日明飞燕，肌粉含风冷太真。玉笛凄凉吹易散，冰纨生涩画难亲。争妍喜有君诗在，老我翛然敢效颦。”次联实未尝改。细按三联既有“玉笛”“冰纨”，次联亦不得改作“玉真”“冰肌”以相犯。又，所改一联之中，“肌冰”与“肤雪”亦嫌合掌。且以庄生寓言之藐姑神人，对白傅歌行之玉真仙子，艺文种类，人物身份，悉不相当，非荆公诗律所许；原作则以小说对传奇，以汉后对唐妃，铢两悉称。东皋所录，盖后人欲改荆公，妄托荆公自改，不自知其点金成铁耳。
八
《四溟诗话》卷一云：“陈无己《寄外舅郭大夫》诗曰：‘巴蜀通归使，妻孥且旧居。深知报消息，不忍问何如。身健何妨远，情亲未肯疏。功名欺老病，泪尽数行书。’赵章泉谓此作绝似子美。然两联为韵所牵，虚字太多而无余味。若此前后为绝句，气骨不减盛唐。”
《后山诗注补笺》卷一引《瀛奎律髓》云：“后山学老杜，此其逼真者。枯淡瘦劲，情味幽深。晚唐人非风花雪月、禽鸟、虫鱼、竹树，则一字不能作。九僧者流，为人所禁。诗不能成，曷不观此作乎。”又引纪昀批云：“情真格老，一气浑成。冯氏疾后山如仇，亦不能不敛手此诗。公道固有不泯时。”又引《诗人玉屑》引赵章泉云：“学诗者莫不以杜为师，然能知其师者鲜矣。句或有似之，而篇之似者绝难。陈后山《寄外舅郭大夫》诗，乃全篇之似杜者也。后戴式之亦有《思家》用陈韵，又全篇之似陈者也。”
舒芜按：章泉所谓“全篇似杜”，即虚谷所谓“枯淡瘦劲，曲折幽深”，亦即晓岚所谓“情真格老，一气浑成”，正赖中二联屏绝声色，多用虚字，承递盘折，以见情致。苟如茂秦之说，删去中二联，则精华尽失，非复此诗。盖杜律原有饱满、瘦劲二种，后山专学瘦劲一路，四溟则专以饱满雄浑为盛唐，宜其不相入也。虚谷所言九僧事，见《六一诗话》云：“国朝浮图以诗名于世者九人，故时有集号《九僧诗》，今不复传矣。余少时闻人多称。其一曰惠崇，余八人者忘其名字也。余亦略记其诗，有云：‘马放降来地，雕盘战后云。’又云：‘春生桂岭外，人在海门西。’其佳句多类此。其集已亡，今人多不知有所谓九僧者矣，是可叹也。当时，有进士许洞者，善为辞章，俊逸之士也。因会诸诗僧分题，出一纸约曰：‘不得犯此一字。’其字乃‘山、水、风、云、竹、石、花、草、雪、霜、星、月、禽、鸟’之类，于是诸僧皆阁笔。”
九
《武林旧事》云：“光尧一日御舟经断桥，桥旁有小酒肆，颇雅洁，设素屏风，书《风入松》一词，上驻目久之，宣问何人所作，乃太学生俞国宝醉笔也，其词云：‘一春长费买花钱，日日醉湖边。玉骢惯识西湖路，骄嘶过沽醉楼前。红杏香中歌舞，绿杨影里秋千。暖风十里丽人天，花压鬓云偏。画船载取春归去，余情付湖水湖烟。明日重携残酒，来寻陌上花钿。’上笑曰：‘此词甚好，但末句未免儒酸。’因为改云：‘明日重扶残醉。’即日命释褐。”《逸老堂诗话》记载略同。
舒芜按：此事甚著闻，谈者佥以所改为善，今所见各书录此词并从改本。孝宗讥原本为“儒酸”，盖以为明日自买明日之酒，使非“儒酸”，何须携今日之残酒？然以此例之，则明日亦自买明日之醉，使非“儒酸”，又何须扶今日之残醉。岂措大平日难得一醉，偶承贵人赐饮，饕饮逾量，明日不可复得，惟余昨宵残醉，聊以自慰乎？恐“儒酸”之讥，或在此而不在彼也。全词上阕专言饮酒，而以“红杏香中歌舞，绿杨影里秋千”二句，过渡下阕；下阕乃专言寻芳。盖今日楼头饮罢，湖畔寻芳，而画船已去，徒恨来迟；明日更宜及早，勿待楼头尽醉，当携残酒，且行且饮，急循陌上，重觅花钿也。以酒作结，回映上阕，针线至密。改本乃谓明日扶醉而来，不及登楼饮酒，径从陌上寻芳，无乃急色太甚！孝宗虽“驻目久之”，而帝王之性，岂耐深思潜玩，但见“残酒”字面非富贵气象，不审文理，贸然嗤点；作者懔于王命，钦此钦遵，固无足异，况复有“即日释褐”之赏乎！
一〇
《滹南诗话》卷下云：“萧闲《乐善堂赏荷花》词云：‘胭脂肤瘦熏沉水，翡翠盘高走夜光。’世多称之。此句诚佳，然莲体实肥，不宜言瘦。予友彭子升尝易‘腻’字，此似差胜。若乃走珠之状，惟雨露中然后见之，据词意当时不应有雨也。”
舒芜按：蔡松年《鹧鸪天（赏荷）》全首云：“秀樾横塘十里香，水花晚色静年芳。燕支肤瘦熏沉水，翡翠盘高走夜光。 山黛远，月波长。暮云秋影照潇湘。醉魂应逐凌波梦，分付西风此夜凉。”滹南从彭说，欲以“腻”字易“瘦”字，而不知蔡句实有所出。唐人郭震《莲花》绝句云：“脸腻香薰似有情，世间何物比轻盈。湘妃雨后来池看，碧玉盘中弄水晶。”蔡词“翡翠盘高走夜光”，显袭郭诗“碧玉盘中弄水晶”；而郭诗正写雨后之景，蔡词乃袭用于“水花晚色静年芳”之时，彭子升讥之，是也。蔡词“燕支肤瘦熏沉水”，亦袭自郭诗“脸腻香薰”，特易“腻”为“瘦”，或由体物未精，或以掩其模袭之迹；而彭子升所改，恰是“腻”字，竟复郭诗之旧，亦异矣。
一一
《静志居诗话》卷六云：“刘绩，字孟熙，绍兴山阴人，隐居不仕，人称西江先生，有《嵩阳集》。‘残雪未消双凤阙，新春先入五侯家。’晚唐张诗也。孟熙易‘残’以‘霁’，易‘新春’以‘春风’，攘为己作，遂以此得名。人或少之。然‘竹影横斜水清浅，桂香浮动月黄昏’，非江为诗乎？林君复易‘疏、暗’二字，竟成千古名句。所云一字之师，与活剥生吞者有别也。张作全诗不称，不若刘之首尾相当。”
舒芜按：张宾《长安春望》云：“明时不敢卧烟霞，又见秦城换物华。残雪未销双凤阙，新春已发五侯（一作陵）家。甘贫只拟长缄（一作盐）酒，忍病犹期强采花。故国别来桑柘尽，十年兵践海西艖。”刘绩《早春寄京师白虚室先生》云：“帝城佳气接烟霞，草色芊芊紫陌斜。霁雪未销双凤阙，春风先入五侯家。歌钟暗度新丰树，游骑晴骄上苑花。独有扬雄才思逸，应传丽句满京华。”细观二诗，用意不同，各擅其胜，竹坨抑扬之论未公。张诗身在长安，以贫病之身，苟延性命，所谓“残雪未销双凤阙”也；望五侯之贵，迥异寒温，所谓“新春已发五侯家”也。二句一己一人，一开一阖，即“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之意，正全篇主旨，何“全诗不称”之有？刘诗则遥望京华，极写帝城春色，改“残雪”为“霁雪”，改“春光”为“春风”，遂使二句与前后共六句同写伟丽之景；末联微透“金家香巷千轮鸣，扬雄秋室无俗声”之意，而仍以“丽句满京华”清丽之语出之，极微婉之致，又不徒“首尾相当”已也。
一二
《夷白斋诗话》云：“南濠都先生穆，少尝学诗沈石田先生之门。石田问：‘近有何得意作？’南濠以《节妇诗》首联为对。诗云：‘白发贞心在，青灯泪眼枯。’石田曰：‘诗则佳矣，有一字未稳。’南濠茫然，避席请教。石田曰：‘尔不读《礼经》云：“寡妇不夜哭？”何不以“灯”字为“春”字？’南濠不觉悦服。”
舒芜按：石田改诗之说，迂谬可笑，然所改自佳。原作“白发”与“青灯”，同是老年贞妇生涯而已。改作“白发”与“青春”，则由今之白发，逆溯昔之青春，则今日之白发贞心，无非昔年青春血泪枯尽之余，二句慨叹无穷。玉溪“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飞卿“回日楼台非甲帐，去时冠剑是丁年”，皆善用逆挽倒叙之法，无一慨叹字，而慨叹无穷，与石田所改同一机杼。
一三
《随园诗话》补遗卷二云：“钱唐陈文水孝廉（涸）设帐于香亭家，性爱苦吟，诗境高洁。……‘我持一筇逸，山为六朝忙。’皆佳句也。或云：‘为’字改‘笑’字，更有味。”舒芜按：人事有代谢，江山阅古今，青山何曾为六朝而忙？原句似奇而无理，改本为胜。然“我持一筇逸”，是“我诗一筇而我逸”，非一筇之逸；而“山笑六朝忙”，指的是六朝之忙。二句字面对而句式不同，铢两未称。且六朝代谢，山灵有知乎？无知乎？笑之乎？哀之乎？无所容心乎？必居一于此乎？均未可知。坐定“笑”字，未免拘滞。龚芝麓《上已将过金陵》绝句云：“倚槛春愁玉树飘，空江铁锁野烟消。兴怀何限兰亭感，流水青山送六朝。”素推此题绝唱。末句用一“送”字，空灵绵渺，使改为“流水青山笑六朝”，全诗减色矣。然此“送”字，又不可移于陈沺一联。盖“送”字兼含有意无意二义，龚诗未说煞，着笔仍轻；若改陈诗为“我持一筇逸，山送六朝忙”,“送”字与“持”字对仗，非作山灵有意相送不可，仍落滞重。今谓姑勿深求句式同异，改为“我持一筇逸，山看六朝忙”，或庶几乎。
一四
《石遗室诗话续编》卷一云：“拔可近寄示《兆丰公园晚坐》诗，妙于语言，急登之。诗云：‘辛夷已吐玉千盘，细草如茵渐耐看。无限伤心当日暮，最难携手是春寒。销魂南浦才终尽。对泣新亭泪易干。只有眼前真实意，不随物我作悲欢。’闻遐庵欲易‘易’字作‘不’字。一则一副急泪，一则倾河注海之泪，请大家择于斯二者。”
舒芜按：原诗前四句极言“日晚春寒”之感。后四句作转语，大意谓南浦销魂之才，仙才也，终归于尽；新亭对泣之泪，痛泪也，亦复易干。可知人间哀乐至情，俱非永久。不如眼前真实此意，不以物我之感而作悲欢，翻胜一筹。透过一层，旷而弥挚。遐庵欲易为“不干”则与下二句不相贯。石遗释“泪易干”为“一副急泪”尤误。
1979年9月5日
（本文据《舒芜集》）
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