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王士祯《带经堂诗话》卷十云：“右丞诗：‘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兴来神来，天然入妙，不可凑泊。而《诗林振秀》改为‘山中一丈雨’,《潼川志》作‘春声响杜鹃’,《方舆胜览》作‘乡音响杜鹃’。此何异点金成铁。故古人诗一字不可妄改，如谢茂秦改宣城‘澄江静如练’作‘秋江’，亦其类也。近余姚谭宗撰《唐律阳秋》，诸名家诗无不妄加点窜，古人何不幸，横遭黥劓如此！”
舒芜按：王维《送梓州李使君》云：“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汉女输橦布，巴人讼芋田。文翁翻教授，不敢倚先贤。”前四句的是巴山春雨，不可移易。渔洋以为“兴来神来，天然入妙，不可凑泊”，是已；然文心之细，亦略可寻。盖首联树与山对举，次联山与树对举，环之中，又有参错，一也。三句“山中”顶二句“千山”，蝉联而下，四句又流水对，益增行云流水之致，二也。首联万壑千山，重在空间，次联昨夜今朝，参以时间，时空交会，三也。树之参天，人在树下观之也，泉在树杪，人在林外观之也。合而言之，又似参天之上，更有参天，极高峻之感，四也。若于次句改去“千山”，则环、参错、蝉联之美尽失，至“一丈雨”尤不成语，更无论矣。渔洋以为“古人诗一字不可妄改”，其说固是；然似以为改则必失古人之妙，则犹未尽。盖著述之体凡编录古人之作，当存原作之真，原作拙者亦不可改，就令改而胜于古人，仍不足为训也。
一〇
谢榛《四溟诗话》卷三云：“予初秋游都下韦园，暮归值雨，遂留殷太史正夫书斋，秉烛独酌。正夫曰：‘闻子能针唐诗之病，勿秘其法。’予因检宋之问《宴山亭》诗‘攀岩践苔易，迷路出花难’，不及骆宾王《秋雁》‘带月凌空易，迷烟逗浦难’用韵妥帖。复检刘长卿《雨中过灵光寺》诗‘向人寒烛静，带月夜钟深’，不及皇甫曾《晚至华阴》‘云霞仙掌出，松柏古祠深’，韵亦妥帖。正夫曰：‘前二韵欠稳，子试定之。’曰：‘攀岩践苔滑，迷路出花迟。'‘向人寒烛静，隔寸夜钟微。'”
舒芜按：宋之问《春日宴宋主簿山亭得寒字》云：“公子正邀欢，林亭春未兰。攀岩践苔易，迷路出花难。窗覆垂杨暖，阶侵瀑水寒。帝城归路直，留兴接鹓鸾。”骆宾王《秋晨同淄川毛司马秋九咏·秋雁》云：“联翩辞海曲，遥曳指江干。阵去金河冷，书归玉塞寒。带月凌空易，迷烟逗浦难。何当同顾影，刷羽泛清澜。”刘长卿《秋夜雨中，诸公过灵光寺所居》云：“晤语青莲舍，重门闭夕阴。向人寒烛静，带雨夜钟深（《全唐诗》云：一作沉）。流水从他事，孤云任此心。不能捐斗粟，终日愧瑶琴。”皇甫曾《晚至华阴》云：“腊尽促归心，行人及华阴。云霞仙掌出，松柏古祠深。野渡冰生岸，寒川烧隔林。温泉看渐近，宫树晚沉沉。”兹先论“难”字韵。之问诗题已明标“得寒字”，自限于“寒”韵中字，“迟”何得阑入，且“迷路出花难”极言花丛迷路当时所感，未必不佳，与骆宾王诗中“难”字韵难以优劣；若改作“迷路出花迟”，则是既出之后言之，转无意味。次论“深”字韵。长卿句“带雨夜钟深”原极佳。同一夜钟，晴朗之际听之，其声清扬；微雨之中听之，其声深沉；着一“深”字，正诗人体物之妙；而“松柏古祠深”，寻常之语，何得相比？至于改作“隔寸夜钟微”，尤无其理：秋夜雨中诸公既能见过，想非滂沱，钟声何微之有？茂秦好疵点古人诗句，所改有得有失，使能平心商酌，未必无功诗学，惜以矜气出之，如此条自命“能针唐诗之病”，自诩秘法，所以见讥于渔洋也。
一一
欧阳修《六一诗话》云：“陈舍人从易当时文方盛之际，独以醇儒古学见称，其诗多类白乐天。盖自杨、刘唱和，《西昆集》行，后进学者争效之，风雅一变，谓‘西昆体’，由是唐贤诸诗集几废而不行。陈公时偶得杜集旧本，文多脱误，至《送蔡都尉诗》云‘身轻一鸟□'，其下脱一字。陈公因与数客各用一字补之，或云‘疾’，或云‘落’，或云‘起’，或云‘下’，莫能定。其后得一善本，乃是‘身轻一鸟过’，陈公叹服，以为虽一字，诸君亦不能到也。”
舒芜按：杜甫《送蔡希曾都尉还陇右因寄高三十五书记》云：“蔡子勇成癖，弯弓西射胡。健儿宁斗死，壮士耻为儒。官是先锋得，材缘挑战须。身轻一鸟过，枪急万人呼。云幕随开府，春城赴上都。马头金狎帢，驼背锦模糊。咫尺云山路，归飞青海隅。上公犹宠锡，突将且前驱。汉使黄河远，凉州白麦枯。因君问消息，好在阮元瑜。”鸟之飞行，甚疾之时，一起之际，皆较着力，落下之时，略近坠陨，并非甚轻之态；惟闲闲一“过”字，最见鸟身之轻。
一二
汪师韩《诗学纂闻·刘随州别严士元诗》云：“友人有曾游于何义门先生之门者，尝言刘随州诗：‘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先生家有宋椠本，乃是‘闲花满地落无声’。盖花已落地，更何可听？古人不沾沾以‘听’对‘看’也。余始闻而信之。继思古人写景之词，必无虚设。此诗题是《别严士元》。（《唐诗鼓吹》作李嘉祐诗，毛西河《唐七律选》从之，以为误入刘集，不知何故。）考长卿尝为转运使判官，以知淮西转运留后、鄂岳观察使吴仲孺诬奏，贬潘州南巴尉，会有为辩之者，除睦州司马。是诗应是赴睦州时，道经阊阖城，因有别严之作。其言‘细雨湿衣看不见’者，以比浸润之谮；‘闲花落地听无声’者，闲官之挫折，无足重轻，不足耸人听闻。此于六义为比。第六句‘草绿湖南万里情’，乃追忆湖南时事。末句‘青袍今已误儒生’，其为迁谪后诗无疑矣。如云花落不可云听，则如‘大火声西流’，流火又有声耶？一人迁谪，正何必以‘满地’为喻哉？”
舒芜按：刘长卿《别严士元》云：“春风倚棹阖闾城，水国春寒阴复晴。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日斜江上孤帆影，草绿湖南万里情。东道若逢相识问，青袍今已误儒生。”第四句谓闲花之落地，听之无声，“落”，作现在进行式用，有何不可？乃必解作过去完成式“已落”之意，而指责“听”字不可通，泥矣。然汪师韩所云“古人写景之词，必无虚设”，所谓“于六义为比”，将写景妙句一一解作笨谜，亦自可笑。其释“细雨”句为谗言之浸润，“闲花”句为闲官之挫折，极尽穿凿，前人已有此解，故沈德潜《唐诗别裁集》卷十四录长卿此诗，评云：“三四只分写阴晴之景。注释家谓比谗言之渐渍，朝廷之弃贤，初无此意。”沈说是也。长卿诗中“青袍今已误儒生”，似未第之词，非谪宦之词；“草绿湖南万里情”亦可作预想行程解，未必定是追忆，则此诗是否作于迁谪之后，正亦难言。
一三
周必大《二老堂诗话·木芙蓉诗》云：“唐人裒《刘禹锡嘉话》云：进士陈标诗咏黄菊葵云：‘能共牡丹争几许，得人憎处只缘多。’余尝语客：花多固取轻于人，何憎嫌之有。因论木芙蓉全似芍药，但患无两平字易‘牡丹’字，欲改此字作‘得人轻处只缘多’。众以为善，且谓移‘芍药’二字在句首则可矣。余以失全句为疑。或云：《本草》：芍药一名馀容。因缀一绝云：‘花如人面映秋波，拒傲秋霜色更和。能共馀容争几许，得人轻处只缘多。’白乐天和钱学士白牡丹诗云：‘唐昌玉蕊花，攀玩众所争。折来比颜色，一树如瑶琼。彼因稀见贵，此以多为轻。’因知‘轻’字为胜。”
计有功《唐诗纪事》卷六十六云：“标蜀葵诗云：‘能共牡丹争几许，得人嫌处是花多。’韦绚曰：鹤与鸬鹚皆胎化，而人以鹤为仙禽，盖鹤难见，鸬鹚易见，贵耳而贱目也，遂诵标蜀葵花诗以况之。”
阮阅《诗话总龟》卷二“咏物门上”引《古今诗话》云：“陈标《咏葵花》诗云：‘能共牡丹争几许，得人嫌处只缘多。'”
舒芜按：《全唐诗》卷五百八陈标《蜀葵》云：“眼前无奈蜀葵何，浅紫深红数百窠。能共牡丹争几许，得人嫌（一作轻）处只缘多。”定字亦不取“憎”字。盖“轻”字轻，“嫌”字略重，“憎”字过量也。然细味全诗，首句大书“无奈何”，次句极言“数百窠”，烘托衬染，无非加重其意，则末句重点“憎”字，或有意如此，未为不可。疑当时别有所讽，非仅咏蜀葵而已。
一四
尤袤《全唐诗话》卷三云：“［章］孝标及第，除正字，东归，题杭州樟亭驿云：‘樟亭驿上题诗客，一半寻为山下尘。世事日随流水去，红花还似白头人。’初成，落句云‘红花真笑白头人’，改为‘还似’，且曰：‘我将老成名，似花芳艳，讵能久乎？’及还乡而逝。”（计有功《唐诗纪事》卷四十一同。）
舒芜按：红花笑白头，常理常情也。红花虽芳艳，然其不能久，还似白头，似非常理，而益惊心，情之尤警切者也。“还似”胜。
一五
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三引《郡阁雅言》云：“王贞白，唐末大播诗名，《御沟水》为卷首，云：‘一带御沟水，绿槐相荫清。此波涵帝泽，无处濯尘缨。鸟道来虽险，龙池到自平。朝宗本心切，愿向急流倾。’自为冠绝无瑕，呈僧贯休。休公曰：‘此甚好，只是剩一字。’贞白扬袂而去。休公曰：‘此公思敏’。取笔书‘中’字掌中。逡巡贞白回，忻然曰：‘已得一字，云“此中涵帝泽”。’休公将掌中字示之。”（计有功《唐诗纪事》、阮阅《诗话总龟》、孙涛《全唐诗话续编》引《青琐后集》略同。《唐子西文录》则以为某诗僧与皎然事，传之误也。）
舒芜按：《全唐诗》卷七百一王贞白《御沟水》云：“一带御沟水，绿槐相荫清。此中（一作泉）涵帝泽，无处濯尘缨。鸟道来虽险，龙池到自平。朝宗本心切，愿向急流倾。”第三句“波”字所以未稳，似有三说：就本句言，“波”与“泽”近复，一也。就一联言，“波”对“处”欠工，“中”对“处”为工对，二也。就题意言，御沟之水，终是清浅，难言波涛等字，三也。“中”字胜。
一六
谢榛《四溟诗话》卷四云：“凡作诗要知变俗为雅，易浅为深，则不失正宗矣。因观于濆《沙场夜》诗：‘士卒浣戎衣，交河水为血。’施肩吾《及第后过扬子江》诗：‘江神也世情，为我风色好。’二作如此，胡不云‘战士浣征衣，忽变交河色’,‘尚忆布衣归，江神亦风浪’，庶得稳帖。”
舒芜按：《全唐诗》卷五百九十九于《沙场夜》云：“城上更声发，城下杵声歇。征人烧断蓬，对泣沙中月。耕牛朝挽甲，战马夜衔铁。士卒浣戎衣，交河水为血。轻裘两都客，洞房愁宿别。何况远辞家，生死犹未决。”士卒浣其衣而河水为血，惊心动魄；若如茂秦之说改为河水变色，则衣上尘垢亦能污水，未定是血，语意转晦。《全唐诗》卷四百九十四施肩吾《及第后过扬子江》云：“忆昔将贡年，抱愁此江边。鱼龙互闪烁，黑浪高于天。今日步春草，复来经此道。江神也世情，为我风色好。”前已言昔日黑浪滔天，后乃言今日江平风好，今昔对照。若如茂秦所改，则前已言昔日“黑浪高于天”，后复言昔日“江神亦风浪”，重复不成文理。茂秦摘句立论，不问全篇，甚非说诗之道也。
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