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五
赵与《娱书堂诗话》卷下云:“僧岛云过盱江麻姑山,题绝句云:‘万叠峰峦入太清,麻姑曾此会方平。一从燕罢归何处,宝殿瑶台空月明。’先作‘自从’,后于同辈举似,同辈云:‘诗固清矣,“自”字未稳,当作“一”字。’云服其言。暨再入山,已为人改作‘一从’矣。亦可谓一字师。”
舒芜按:“自从”语意泛;“一从”犹言“只从”“仅从”,语气重,作“一从”为胜。且“自”去声,“一”入声。此处应以入声顿促作拗转,若用去声,则嫌悠缓无突折之致。
二六
韦居安《梅涧诗话》卷中云:“留耕王伯大幼学守临江日,石屏戴复往古访之,留耕赠一绝云:‘诗老相过鬓已星,吟魂未减昔年清。挥毫不著人间语,尽把梅花巧琢成。’或谓梅花亦‘人间’物,二字似未稳,留耕以为然,遂改作‘尘埃’云。”
舒芜按:梅花固亦人间之花,则梅花琢成之语不可谓为非人间之语,原句信有未稳。然所当改者“梅花”二字,非“人间”二字。盖不着人间语,言其已入仙境;今改作不着尘埃语,则人间修洁之士亦足当之,境界为低矣。
二七
曾季狸《艇斋诗话》云:“东湖见予诵吕东莱诗云:‘传闻胡虏三年旱,势合河山一战收。’云:‘何不道不战收?’东湖又见东莱‘满堂举酒话畴昔,疑是中原无是时’,云:‘不合道破话畴昔’,若改此三字,方觉下句好。”
舒芜按:胡虏纵有三年之旱,中朝安能不战而复河山?终当有一战,乃符事理。“不战收”三字,夸而无实。改本逊。至“话畴昔”三字,中有今昔之感,未知如何改,亦未知何以不当道破。
二八
吴师道《吴礼部诗话》云:“吴琳禹玉号存吾,履斋之子,书法奇逸,诗亦高胜。早年倅婺,题诗鹿田西寺壁云:‘为从吏隐招提宿,相望城中隔几尘。云暗雨来疑是晚,山深寒在不知春。锄松得石添幽径,接竹通泉隔近邻。此去又寻三洞约,初平应怪我来频。'‘在’字元作‘重’,既去之,明日,遣小吏持片纸覆其上。”
舒芜按:山虽深而春已到,究与严冬不同,只可云余寒尚在,不可谓寒威犹重,“重”字改为“在”字,较切物情。且“来”与“在”皆动定方位之词,是为工对,原本“来”对“重”逊。
二九
周紫芝《竹坡诗话》云:“今日校《谯国集》,适此两卷皆公在宣城时诗。某为儿时,先人以公真稿指示,某是时已能成诵。今日读之,如见数十年前故人,终是面熟。但句中时有与昔时所见不同者,必是痛遭俗人改易耳。如《病起》一诗云:‘病来久不上层台,谓宣城叠嶂双溪也。窗有蜘蛛径有苔。多少山茶梅子树,未开齐待主人来。’此篇最为奇绝。今乃改云:‘为报园花莫惆怅,故教太守及春来。’非特意脉不伦,然亦是何等语!又如‘樱桃欲破红’改作‘绽红’,‘梅粉初坠素’改作‘梅葩’,殊不知‘绽’‘葩’二字是世间第一等恶字,岂可令入诗来?又《喜雨晴诗》云:‘丰穰未可期,疲瘵何日起。’乃易‘疲瘵’为‘瘦饥’。当时果有‘瘦饥’二字,此老则大段窘也。”
周必大《二老堂诗话·绽葩二字》云:“余谓紫芝论俗子改易张文潜诗,是也。至引‘樱桃欲绽红’,谓不应改‘破’作‘绽’,‘梅粉’不应作‘梅葩’,云是恶字,岂可入诗。然则,‘红绽雨肥梅’不应见杜子美诗,‘诗正而葩’不应见韩退之《进学解》,‘天葩无根常见日’不应见欧阳永叔长篇,况古今诗人亦多有之,岂可如此论诗耶?”
舒芜按:《病起》诗原写久病新起,登临所见,蛛网苔痕,皆久无人到之象,而山茶梅子尚未着花,似专待主人之来也。俗本改作“为报园花莫惆怅”,则园花已放,失相待之意;平添“惆怅”字,无因而起;而“太守及春来”云云,真所谓“风流太守看梅花”“小的梅花接老爷”,故紫芝讥为“亦是何等语”也。至于“绽”“葩”字,非不可用,必大纠紫芝,是。末谓“当时果有‘瘦饥’二字,此老则大段窘也”云云,不甚可解,疑有讹脱。
三〇
魏庆之《诗人玉屑》卷二引《树萱录》云:“宇文元质,西蜀文人。一日开樽,有官妓歌《于飞乐》,末句云:‘休休,得也,只消戴一朵荼蘼。’宇文为改一字云:‘休休,得也,只消更一朵荼蘼。'‘更’字便自工妙不俗。文章一字之难。”
舒芜按:原本“只消戴一朵荼蘼”,似其人装饰,只以戴一朵荼蘼取胜。改本“只消更一朵荼蘼”,则装饰已佳,更加一朵荼蘼,而精神全出。改本风韵胜。
三一
魏庆之《诗人玉屑》卷十九引《鹤林玉露》云:“赵天乐《冷泉夜坐》诗云:‘楼钟晴更响,池水夜如深。’后改‘更’为‘听’,改‘如’为‘观’。《病起》诗云:‘朝客偶知承送药,野僧相保为持经。’后改‘承’作‘亲’,改‘为’作‘密’。二联改此四字,精神顿异,真如光弼入子仪军矣。”
舒芜按:楼钟当晴而更响,池水入夜而如深,重在客观景物;听钟于晴,闻其更响,观池于夜,见其如深,重在主观感受。各有所宜,当论全篇,不当就一联论优劣。至于朝客送药,加“亲”字,见其郑重;野僧持经,加“密”字,见其至诚。原本“承送药”“为持经”则泛常之语,改本自胜。
三二
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一引《东皋杂录》云:“鲁直《嘲小德》有‘学语春莺啭,书窗秋雁斜’,后改曰:‘学语啭春莺,涂窗行暮鸦。’以是知诗文不厌改也。”
舒芜按:黄庭坚《嘲小德》云:“中年举儿子,漫种老生涯。学语啭春鸟,涂窗行暮鸦。欲嗔主母惜,稍慧女兄夸。解著潜夫论,不妨无外家。”原句学语如春莺之鸣啭,涂窗如秋雁之横斜,皆比况之辞。改句仍比况之意,而灭比况之迹。学语直是啭出春鸟之音,涂窗直是行作暮鸦之阵,劲挺有力。改本自胜。
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