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
阮阅《诗话总龟》卷九“评论门五”引《直方诗话》云:“山谷与余诗云:‘百叶湘桃苦恼人。’又云:‘欲作短歌凭阿素,丁宁夸与落花风。’其后改‘苦恼’作‘触拨’,改‘歌’作‘章’,改‘丁宁’作‘缓歌’。余以为诗不厌多改。”
舒芜按:“苦恼”意有尽,“触拨”则苦恼、怅惘、爱恋、流连……均无不可,其意无尽。“短歌”安可“丁宁”?只可“缓歌”。下句既改“缓歌”,上句避复,乃改为“短章”也,俱改本胜。
三四
阮阅《诗话总龟》卷九“评论门五”引《直方诗话》云:“洪龟父有诗云:‘琅严佛界,薜荔上僧垣。’山谷改云‘琅鸣佛屋’,以谓‘薜荔’是一声,须要一声对,‘琅’即一声也。余以为然。”
舒芜按:“薜荔”二字俱“霁”韵,“琅”二字俱“阳”韵,是一声;“琅”二字,一“阳”韵,一“寒”韵,故非一声。山谷诗律,严至于此,似稍过。且“琅”,竹也,与下句薜荔合成清幽之境;“琅”盖谓铁马,非佛屋所独有,合下句薜荔不成境界,改本未必胜。
三五
阮阅《诗话总龟》卷八“评论门四”引《古今诗话》云:“洪龟父有诗云:‘胡生画山水,烟雨山更好。鸿雁书远汀,马牛风雨草。’潘邠老爱其第二句,余爱其第三句,山谷爱其第四句,徐师川爱其第三、第四句。‘远汀’后又改为‘远空’。”
舒芜按:诸人所爱第三句,似是未改之本。至于“远汀”“远空”长短,诗话之意未明。今按其实,固当是远空;然野旷无低,远空雁书又似在远汀;原句画意甚浓,改本未必胜。
三六
周紫芝《竹坡诗话》云:“诗人造语用字,有着意道处,往往颇露风骨。如滕元发《月波楼》诗‘野色更无山隔断,天光直与水相连’是也。只一‘直’字,便是着力道处,不惟语稍峥嵘,兼亦近俗。何不云‘野色更无山隔断,天光自与水相连’,为微有蕴藉。然非知之者,不足以语此。”何文焕《历代诗话考索》云:“少隐论滕元发诗‘野色更无山隔断,天光直与水相连’,一‘直’字着力,便觉近俗,拟改作‘自’字,不知校原本更弱矣。何不云‘野色旷无山隔断,天光远与水相连’邪?”
舒芜按:“直”与“自”,着力不着力之分也。少隐原意,本不以“直”字为弱而改之。至文焕以为弱,则诗家饱满一派,视承转虚字一概皆弱,故“更”“直”“自”字俱所不取,必改为“旷”“远”实字而后可。此则诗派之分,未必遽有优劣。
三七
施闰章《蠖斋诗话·周紫芝》条云:“紫芝字少隐,读书陵阳山,姿骨殊异。父觉目之曰:‘是子骨相当贵,然肩耸而好吟,其终穷乎!’后官果不达。有《竹坡诗话》行世。秦桧尝爱其诗云:‘秋声归草木,寒色上衣裘。’今郡志作‘到衣裘’,止更一字,风韵迥别。”
舒芜按:秋声之归草木,宏观也;寒色之上衣裘,微观也;一开一合作对,故佳。改作“到衣裘”,似弥天寒色,来到衣裘,事理不合,且两句皆开,故不佳。
三八
胡 仔《苕 溪 渔 隐 丛 话》前 集 卷 三 十 引《直 方诗话》云:“荆公云:凡人作诗,不可泥于对属。如欧阳公作《泥滑滑》云:‘画帘阴阴隔宫烛,禁漏杳杳深千门。'‘千’字不可以对‘宫’字。若当时作‘朱门’,虽可以对,而句力便弱耳。”
舒芜按:言“千门”,极见其“深”也。若言“朱门”,则乏极深之致,故弱。
三九
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二十引《洪驹夫诗话》云:“山谷至庐山一寺,与群僧围炉,因举《生公讲堂》诗,末云:‘一方明月可中庭。’一僧率尔云:‘何不曰一方明月满中庭?’山谷笑去。”
陈师道《后山诗话》云:“黄词……云:‘杯行到手莫留残,不道月明人散。’谓思相离之忧,则不得不尽。而俗士改为‘留连’,遂使两句相失。正如论诗云‘一方明月可中庭’,‘可’不如‘满’也。”
杨慎《升庵诗话》卷六云:“刘禹锡《生公讲堂》诗:‘高座寂寥尘漠漠,一方明月可中庭(一作亭)。’山谷、须溪皆称其‘可’字之妙。按《佛祖统记》载:宋文帝大会沙门,亲御地筵,食至良久,众疑日过中,僧律不当食。帝曰:‘始可中耳。’生公乃曰:‘白日丽天,天言可中,何得非中?’遂举箸而食。禹锡用‘可中’字本此,盖即以生公事咏生公堂,非杜撰也。彼言‘白日可中’,变言‘明月可中’,尤见其妙。”
舒芜按:月光本无方圆,今以中庭一方之地,月光满照,而言“一方明月”,已见形容之妙。明月既言“一方”,其小大周边,恰与中庭一方之地相当,似有人剪裁月光,来置此地,居然吻合无间,故谓之“可中庭”。“可”者,恰可相容也,此一字最见想象之奇;若改为“满”,失此奇矣。“可中庭”三字之中,“可”字为一词,“中庭”为一词;“中庭”二字相连,不可断隔。而升庵漫引宋文帝、生公故事为说,彼言“白日可中”,谓日非过午,恰可当中,“可中”二字连文,别是一义,与“可中庭”无涉。升庵盖未细读耳。
四〇
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二十五引《潘子真诗话》云:“晋公自朱崖内徙,浮光、清逸尚幼,侍曾祖母寿安县君归宁,陶商翁其族侄也,亦自义郴来。晋公一日循江湄散步,见船行,戏为语曰:‘舟移水面凹。’令诸甥对之。陶应声云:‘雾过山眉展。’丁以谓水实有面,眉以况山,虚实不等,当作‘云过山腰细’。规模虽出一时,不甚超卓,然前辈属词之切,教导后生,亦自有方。”
舒芜按:以“山腰细”对“水面凹”,教童子属对则可,论诗则拙滞已甚,渔隐以为“不甚超卓”,是也。大家属对,原不甚拘。今举习见杜诗《秋兴八首》为例:“听猿实下三声泪,奉使虚随八月槎。”所听者猿声,实也;所奉者使职,虚也。不嫌虚实不侔。“织女机丝虚夜月,石鲸鳞甲动秋风。”织女乃从事纺织之女,而石鲸非从事凿石之鲸;机丝乃机上之丝,而鳞甲非鳞上之甲。“信宿渔人还泛泛,清秋燕子故飞飞。”渔人乃业渔之人,而燕子非捕燕之子。“直北关山金鼓震,征西车马羽书驰。”羽书乃插羽之书,而金鼓非嵌金之鼓。俱不以为嫌。盖杜律严而宽,不似后人持论苛细。
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