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中的人面桃花
唐代诗人崔护,清明那天,独游京城长安,见一乡村居舍,叩门久,有女子自门隙问之。崔护告以酒渴求饮,女子拨开门栓,盛水给他。“独倚小桃柯伫立,而意属殊厚。崔辞起,送至门,如不胜情而入。后绝不复至。及来岁清明,径往寻之,门庭如故,而户扃锁矣。”因题诗云:“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事见《唐诗纪事》,为历代盛传的故事,文也写得缠绵委婉,可作小品读。豆卢岑因而有“隔门借问人谁在,一树桃花笑不应”之句。
生活里失望的事情本来很多,崔护失落的却是美,是“独倚小桃柯伫立”的嫣然风姿,脉脉柔情。重游时桃花的笑容虽使他暂得补偿,但惆怅懊恼却是一辈子的。《太平广记》对这个故事还添了一段蛇足,说是那女子后来已经死去,经崔护哭祝后,开目复活,两人便成为夫妇。倒不是嫌它神怪,而是落入大团圆的俗套,为什么不允许人的回忆里有一些挽不回的感伤呢?
《诗经》里却有一篇愉快的美满的人面桃花故事: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夭夭是茂盛貌。单一夭字也是美盛貌,如夭柔、夭绍。后起的妖字,本也指艳丽和妩媚,如曹植《美女篇》的“美女妖且闲”。
这首诗一开头立即给人以强烈的色彩感,而且闪着光华,这位新娘不但容光焕发,从红润的双颊上还可见到丰满的体态。古人常以桃李比喻秾艳,如“艳若桃李”。艳字从“丰”,本含丰腴之意。一个干瘪瘪、瘦怯怯的少女,即使眉清目秀,总究缺少大方之态。出土的文物,古画上的图像,塑绘的妇女都是盛鬋丰容,杜甫《丽人行》也说“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西洋的名画和雕刻上,更是这样,后来却欣赏林黛玉型的病态美,弱不禁风仿佛也成为美观了。
钱钟书《管锥编》解“夭夭”为花笑,并引李商隐《即目》“夭桃唯是笑,舞蝶不空飞”,两句首尾二字皆同义。其说颇精,恰可与崔护故事相联系。
“宜其室家”、“宜其家室”、“宜其家人”三句,前人以为前两句就夫妇而言,后两句就公婆妯娌妾媵而言,未免穿凿。其实这三句末尾用字不同,只是为了押韵,没有对象上的区别,当然包括公婆等在内。唐人朱庆余《近试上张水部》的“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正可借来做注脚。有人也许会问,假使依照前人说法,上述的“妾媵”两字又是什么意思呢?男子娶妻之后,再纳小妾,甚至有几个,这在旧时原很常见,现在诗中这位新娘才进门,怎么丈夫已有妾媵呢?在古代的上层家庭中,这现象不算稀罕,解诗的人并非没有历史根据,说不定要笑我们少见多怪了。据《仪礼·士婚礼》所记,先秦时新娘进入夫家后,光是见公婆的繁文缛节,就足使她疲于奔命,但传统的礼节如此,也只好忍受,可是进门之后,看到丈夫已有妾媵在堂,而且不止一个, 我们就没法体会她是用什么样的意志忍受下来。前人说“宜其家人”这一句,就是指女主人之不妒忌,所以能和妾媵们相处得很融洽。在前面《关雎》中也说起文王夫人姒氏之不妒,但正话反看,岂非恰恰说明妒忌心理的客观存在吗?
还有一个“宜其室家”的“宜”字,前人也花了好多力气来考证,有的说正适宜于结婚的年龄,有的说适宜于结婚的时令,因为古代一般以秋冬为结婚的正时,可是秋冬怎么会“桃之夭夭”?这个“宜”字实是泛指,即诗人在为新娘说好话,意思是这样的女子,嫁了过去,必能使全家愉快。
“有蕡其实”的“蕡”,指桃子的圆大形态,以桃华结实比喻将来早生贵子,因为桃子容易繁殖。李时珍《本草纲目》卷二十九云:“桃性早花,易植而子繁,故字从兆,十亿曰兆,言其多也。或云从兆,谐声也。”他对桃字来历的解释虽不正确,说桃“易植而子繁”,则是事实,先秦人自然也知道,便从灼灼的桃花而想到累累的桃子。
方玉润《诗经原始》论《桃夭》云:“盖此亦咏新昏诗,与《关雎》同为房中乐,如后世催妆坐筵等词。特《关雎》从男求女一面说,此从女归男一面说,互相掩映,同为美俗。”眉评又云:“二、三章意尽首章,‘叶’、‘实’则于归后事,如‘绿叶成荫子满枝’,亦以见人贵有子也。”
绿叶成荫子满枝故事,原出杜牧《叹花》诗,事见高彦休《阙史》,事迹略与崔护在都城南庄的遇合相似。一以桃花笑春风而感叹无缘再见,一以叶荫子满枝而怅憾再见已晚。他们未必运用《桃夭》诗意,却也可作《桃夭》的谈助。
如果说,第一个将花比女人的是天才,那么,中国的《诗经》里便有这些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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