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风·女曰鸡鸣》《齐风·鸡鸣》司晨君之恨
《韩诗外传》说,鸡有五德,守夜不失时为其一德。《郑风》中有一首《女曰鸡鸣》:
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将翱将翔,弋凫与雁。
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三章略)
这首诗并非“桑间濮上”的恋歌,而是夫妇在破晓时的对话,但哪些是妻子说的,哪些是丈夫说的?
一种说法是:妻子说:“鸡叫了。”丈夫说:“天还没有亮透。”妻子说:“你起来看看夜色吧,启明星正在发光。”启明星即金星,因先日而出,故名。女的便提醒丈夫可以出去捕射禽鸟,然后烧成佳肴,给他下酒,过着白头到老的美满生活。
另一种是丈夫说:“天还没有亮透,不信,你倒起来看看,星光还很明亮。”妻子还是催他起来。第二章前四句也是妻子的话,“琴瑟”两句,则是诗人形容闺房之乐。
《齐风》中有一首类似的《鸡鸣》:
鸡既鸣矣,朝既盈矣。匪(非)鸡则鸣,苍蝇之声。
东方明矣,朝既昌矣。匪东方则明,月出之光。
虫飞薨薨,甘与子同梦。会且归矣,无庶予子憎。
前人以诗中有朝会之词,便以为是贤妃催劝国君去赴早朝,这里姑且看做是臣子家的夫妇。
妻子听到鸡声,便催丈夫起身:“上朝的人都满了。”丈夫说:“这不是鸡声,是苍蝇在叫呀!”过了一会儿,妻子又说:“东方发光了,上朝的人更多了。”丈夫说:“这不是日光,是月光。”妻子说:“连虫子都在飞鸣了。我原想和你一同回到梦境,但愿人家不要责怪我和你。”其实是怕人家单独责怪她。或以上两句属丈夫,下两句属妻子,亦通。
三章诗层次分明。初听鸡鸣,其实时间尚早,唯恐丈夫迟到,只得以早为迟。第二章见朝日初升,又来催他。第三章却是真的怕他迟到了。丈夫说的蝇声是假的,妻子说的虫飞是实的。《毛传》说:“苍蝇之声,有似远鸡之鸣。”钱钟书《管锥编》云:“此等处加注,直是无聊多事。”说得很对。丈夫怎么会把鸡声和蝇声分不清呢。有人以为蝇乃(蛙)之误,更是大杀风景。
这两首中的“憎鸡叫旦”,都是属于男子的。《管锥编》又举六朝乐府的《乌夜啼》:“可怜乌臼鸟,强言知天曙。无故三更啼,欢子(情人)冒暗去。”乌臼鸟亦名鸦舅,天明时比鸡还先叫,吴融《富春》诗“五更鸦舅最先啼”,难怪要讨厌它了。还有一首《读曲歌》:“打杀长鸣鸡,弹去乌臼鸟。愿得连暝不复曙,一年都一晓。”古人也有特地求觅长鸣鸡的,这样更易于叫醒熟睡的人,诗中人则因乐极而生悲,故迁怨于鸡之长鸣,乌之早啼。
徐陵《乌栖曲》“绣帐罗帏隐灯烛,一夜千年犹不足。惟憎无赖汝南鸡,天河未落犹争啼”,李廓《鸡鸣曲》的“长恨鸡鸣别时苦,不遣鸡栖近窗户”,对鸡之憎正由于对人之爱,这是一种变态心理,其中却含常态。善于在变态中表现常态,应是诗人创作能力之一长。
温庭筠《赠知音》:“翠羽花冠碧树鸡,未明先向短墙啼。窗间谢女青蛾敛,门外萧郎白马嘶。”他另有《菩萨蛮》之六:“玉楼明月长相忆。柳丝袅娜春无力。门外草萋萋,送君闻马嘶。画罗金翡翠。香烛销成泪。花落子规啼。绿窗残梦迷。”我们姑且郢书燕说,将两者连贯起来。前者咏双眉紧蹙,依依惜别时的缠绵之情,后者为人去之后,红烛将销,鸡声已歇,马蹄渐远,子规却随落花而啼叫,怅惘之余,只得恹恹地倚枕寻梦。李商隐《无题》的“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和“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待好风”,也是这种境界之翻覆。刘国容《与郭昭述书》中“欢寝方浓,恨鸡声之断爱,恩怜未洽,叹马足以无情”,正可与温诗互通消息。
冯梦龙《山歌》卷二《五更头》,又别有一种风情:“姐听情歌郎正在床上哱喽喽,忽然鸡叫咦是五更头。世上官员只有钦天监第一无见识,你做闰年闰月(那)了正弗闰子介个五更头。”这是因鸡叫而怪钦天监无见识,不懂得“春宵一刻值千金”。到了晚清,新派诗人黄遵宪也有《山歌》之作:“催人出门鸡乱啼,送人离别水东西。挽水西流想无法,从今不养五更鸡。”他的题记说:“十五国风妙绝古今,正以妇人女子矢口而成,使学士大夫操笔为之,反不能尔。以人籁易为,天籁难学也。”他这话又说明女性与文学的密切关系。
上述《诗经》的两首诗,不一定是这些诗文的蓝本,但两首六朝乐府,可能是一枝出墙的红杏,引得了后世诗人的赏玩,因而有此落英缤纷的蹊径。
注释
1、“无庶”,一说是“庶无”的倒文。
诗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