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豳风·鸱鸮》周公恐惧流言日
白居易《放言五首》之三说:“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周公是周武王同母兄弟,周朝开国元勋,也是一个大政治家,颇为后人尊敬,他活着时,受过什么可怕的流言呢?
原来周武王灭了商纣后,封纣的儿子武庚为诸侯,但因不放心,便分商地为三部,命自己的兄弟管叔、蔡叔、霍叔为“三监”,监视武庚。又封周公于曲阜(即鲁国),但周公未往封地就任,留佐武王。武王病死,儿子成王继位。据《史记》说,成王还在襁褓之中,那还是一个婴孩或幼儿,恐不可靠。
因为武王才死,成王年幼,周公恐诸侯背叛,便自摄王位,代行国政。成王和大臣召公奭对周公有些怀忌,管叔、蔡叔疑心周公要篡位,散布流言说:“周公将不利于成王。”武庚见有机可乘,便联合管、蔡和东方旧属国起兵反周。周公身处内外夹攻之际,极为艰险,便先向召公奭恳切解释,稳定内部,然后亲自率兵东征。三年后,杀了武庚和管叔(因为是罪魁),流放了蔡叔。他先宣称要将顽民(商的遗民,即“殷顽”)迁到今河南浚县东北黎水,因其地近旧商都朝歌,顽民满意,周公却觉得不吉利,又把顽民迁到洛阳。
但所谓管、蔡流言,并非全无来由。一是周公功高震主,手握军政大权,成王又是幼主,周公的举措必有许多专擅之处。二是当时离开商朝之亡未久,而商朝继位制度,有子承父位的,也有弟承兄位的,即兄终弟及。据王国维《殷周制度论》考证,商朝三十个帝王中,以弟继兄的有十四个。就周公的功劳、才能、威望、年长来说,所谓“国赖长君”,继武王而为天子,原是顺理成章,这时虽以摄政之名辅佐幼主,又怎能不引起别人的疑忌?
白居易诗中说“王莽谦恭未篡时”,这是指王莽篡位前,立孺子婴为汉帝,他自己即以“摄皇帝”名义临朝。明初燕王朱棣(成祖)夺其侄建文帝帝位时,曾对方孝孺说:“我想效法周公辅成王。”这时建文帝已自焚而死(一说逃亡出宫),孝孺问道:“成王在哪里?”燕王被问倒,只得说:“彼自焚死。”孝孺又问道:“那为什么不立成王之子?”燕王即以“国赖长君”来搪塞。后世争位者便常常假借摄政或长君名义来篡立。
据《尚书·金縢》篇说:在周公消灭了武庚以后,“公乃为诗以贻(成)王,名之曰《鸱鸮》”。《豳风·鸱鸮》是这样的:
鸱鸮鸱鸮,既取我子,无毁我室。恩斯勤斯,鬻子之闵斯。
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今女(汝)下民,或敢侮予。
予手拮据,予所捋荼,予所蓄租。予口卒瘏,曰予未有室家。
予羽谯谯,予尾翛翛。予室翘翘,风雨所漂摇,予维音哓哓。
诗中假托母鸟,向鸱鸮(猫头鹰)说话。已经连儿子也被夺走了,不要再来毁坏我室家。可怜我这些孩子,都是我辛勤养大的。由室家想到窗户。趁天还未下雨,忙去取些桑皮和泥土,把窗户修筑得牢靠些,因为或许还有人来侮弄小鸟。
我的手已经不能自由伸屈,还得去啄拾芦苇,积聚垫窝,因而嘴也累坏了,却还不曾安顿好我的窠。最后,我的羽毛尾巴都枯萎凋零,那个窠依然摇摇晃晃,受着风雨的侵淋,怎不使我惨呼哀叫!
诗中的鸱鸮比武庚,“既取我子”的“子”比管叔、蔡叔,“鬻子”(幼儿)比成王,“室家”比周国。如果是这样,此诗应作于武庚被杀之前。
也有人以为只是一首禽言诗,和周公事不相干,却像汉乐府的《乌生八九子》。诗中写乌鸦所生八九子,端坐秦家桂树间,却被秦家荡子弹丸所杀。
继《鸱鸮》之后为《东山》: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我东曰归,我心西悲。制彼裳衣,勿士行枚。蜎蜎者蠋,烝在桑野。敦彼独宿,亦在车下。
……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仓庚于飞,熠燿其羽。之子于归,皇驳其马。亲结其缡,九十其仪。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
这首诗,也有以为是随周公东征的士兵,于乱平后还乡之作。共四章(二、三章略去),也是《国风》中优秀的抒情作品。
第一章写他从东山回来,适逢小雨,心则西向而悲,唐李频《渡江》的“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正是这种反常而又正常的心理。这时他穿的还是战衣,猜想妻子必已为他在缝制常服,从此不必再衔枚行阵了。接着,他看到野蚕在桑树上蠕动,一个士兵却在车下蜷曲身子而息卧。野蚕原应蠕动于桑间,这个士兵为什么不归心如箭,急于返家呢?可见是有家难归。以人比己,哀乐分明。
最后终于回到家中,见到妻子,虽然细雨濛濛,黄莺的羽毛上却在发着光,也勾起了当年她出嫁时的旧情:车马盈门,马有赤色和黄色的,她的母亲为女儿结了佩巾,仪式繁多而隆重。她新婚时确实美极了,现在不是新娘子了,不知道又是怎样?
这末了两句,希望大家仔细体味体味,其中蕴涵着多少深情。诗人故意使用问句,言下之意,旧情自胜于当年,即新娶不如远归之意。姚际恒《诗经通论》说:“末章骀荡之极,直是出人意表。后人作从军诗必描画闺情,全祖之。”说得很对。作战生还,固属大幸,还希望田园犹存,妻儿无恙。后人对“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两句,却作为男子的弃旧恋新的比喻。
诗的第三章有“自我不见,于今三年”语,可见这对夫妻还年轻,分别时间也不长。读了杜甫的《新婚别》,令人沮丧,读了此诗,感到人间尚有生机,为这对伉俪而鼓掌。然而也只有化干戈为玉帛,见夫婿于楼头的和平环境下,才能使闺中少妇消去忧愁。
千百年来,多少诗人为和平而呼吁,为黩武而诅咒,但愿今后不再成为诗人笔下的架空的祈望。
诗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