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宋独特的文化语境
两宋诗词独特的艺术风貌孕育于两宋独特的文化语境——经济的高度繁荣和对外关系上的极度软弱;士人生活境况的相当优裕和对他们思想控制的十分严密;文化的十分普及和精神的不断内敛。两宋诗词的特点、优点和缺点,都或直接或间接地与这种语境有关。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宋太祖赵匡胤这句十分霸道的名言,后来成了对宋代君臣的一种嘲讽。北宋开国之初,祖宗传下来的北方燕云十六州就成了辽人的地盘,甚至南方驩州也归于越南李朝的版图。到了南宋,赵家王朝更成了偏安一隅的小王朝,龟缩进淮河、秦岭以南的半壁江山,把北方的大片河山拱手让给他人“酣睡”。杨万里《初入淮河四绝句》写尽了宋人扎在灵魂中的屈辱:
船离洪泽岸头沙,入到淮河意不佳。
何必桑乾方是远,中流以北即天涯!
刘岳张韩宣国威,赵张二相筑皇基。
长淮咫尺分南北,泪湿秋风欲怨谁?
两岸舟船各背驰,波痕交涉亦难为。
只余鸥鹭无拘管,北去南来自在飞。
中原父老莫空谈,逢着王人诉不堪。
却是归鸿不能语,一年一度到江南。
这哪是“中原父老”对着“王人诉不堪”,分明就是诗人自己诉说着内心的“不堪”。陆游有两首七古名作,标题分别是《九月十六日夜梦驻军河外遣使招降诸城觉而有作》《五月十一日夜且半梦从大驾亲征尽复汉唐故地见城邑人物繁丽云西凉府也喜甚马上作长句未终篇而觉乃足成之》,“驻军河外遣使招降诸城”“尽复汉唐故地”,不过是一场“宋代梦”而已,而且仅仅是诗人“夜且半”的美梦,南宋那些苟且偷安的君臣“直把杭州作汴州”,估计他们连这种美梦也不会做。宋代统治者对北方政权,开始还能勉强保住颜面与他们称兄道弟,后来只得屈膝地对他们割地、赔款、纳贡、称臣。诗人对于这种国势无不捶胸顿足,于是,爱国主义便成了两宋诗词的重大主题。从王安石“河北民,生近二边长苦辛。家家养子学耕织,输与官家事夷狄”(《河北民》)的窝囊,到岳飞“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满江红》)的仰天长啸,再到范成大“忍泪失声询使者,几时真有六军来”(《州桥》)的绝望,从北宋到南宋报仇雪恨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示儿》),陆游死前还以将断的气息说未了的心事,“从今别却江南日,化作啼鹃带血归”(《金陵驿》),到文天祥就只有“带血”的哀啼了。两宋对外受尽了割地赔款的羞辱,使得两宋爱国诗词的创痛呼喊撕心裂肺。宋代君主虽然对外“外行”,但他们对内却很“内行”。这种“内行”既表现在经济建设和文化建设上,也表现在对士人的思想控制和精神诱导上。宋代是一个高度中央集权的王朝,宋太祖“杯酒释兵权”剥夺了武将的权力,使得任何人都不敢觊觎龙椅,尽管造成将不知兵的窘境,致使两宋军事上无比孱弱,但它同时也保持了社会的稳定安宁,社会稳定安宁正是经济繁荣的重要保证。宋代君臣采用了许多政策发展经济,科学技术的进步也提高了农民匠人的生产效率,商品的丰富、纸币的使用又加快了商品的流通和交换的活跃,这一切促进了市民阶层日益壮大,加速了大都市的急速扩张。一幅《清明上河图》描绘了当年汴京的繁华,一首柳永的《望海潮》道出了当年杭州的富庶: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
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
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市民阶层的壮大,商业的繁荣,必然带来生活方式与生活观念的转变,大都市的形成也带来了人们对娱乐的渴求。自文人染指以后,词的主要功能就是娱宾侑酒,即欧阳修所谓“因翻旧阕之辞,写以新声之调。敢陈薄伎,聊佐清欢”(《西湖念语》)。大都市正好是宋词滋长兴盛的温床。市井生活不仅提供了新题材,创造了新的生活方式,也创造出适应这种生活的艺术形式、艺术风格。文学作品不过是文学家在用笔向人倾诉衷肠,俗话说“在什么山上唱什么歌,见什么人说什么话”,每个作者下笔之时心中都有一个潜在的倾诉对象,这种潜在的倾诉对象不仅决定词的内容,也决定词的语言、风格和品味。北宋词因受众不同,呈现出不同的艺术风貌——有的是所谓“雅词”,有的是所谓“俗调”。前者取悦的受众是高人雅士,词境只限于闺阁园亭,词风因而也婉约细腻;后者取悦的受众是世俗的市井小民,语言必须直白晓畅,抒情也不能过于含蓄。柳永便是宋代商业文明的宠儿,是城市文明热情的讴歌者,受到市井百姓空前的欢迎,“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因而,词发展到柳永才气局一新,他的艳情词尽管时涉低俗,但热情地歌颂了下层人民真挚的爱情,特别是唱出了娼楼妓女的心愿与辛酸,他还为我们展示了一幅幅多彩多姿的都市风情画。
据说宋太祖曾发誓不杀士大夫和言事者,两宋三百多年在这点上还真很少“出尔反尔”,士人大不了流放到僻远的地方赋闲,最极端的情况是蹲一下监狱,读书人很少成为阶下囚,言事者也很少成为刀下鬼。宋代科举制比前朝更加完备,弥封制度使录取也更加公平,录取的名额更是唐代十倍以上,大量寒门子弟有机会走上历史舞台,宋代许多名臣和名文人都出身庶族,如一代文宗欧阳修和苏轼。宋代要走上仕途只能走科举一路,此外很难找到什么“终南捷径”。宋真宗那句“书中自有黄金屋”,对于宋代书生来说是“眼见为实”。宋代士人也十分清楚,唐代“入仕之途尚多”,本朝“入仕之途”只有一条——“黄金屋”只能在书中寻觅。读书不只是宋代士人最大的爱好,也是他们人生的唯一出路。清人赵翼《廿二史札记·宋制禄之厚》称“恩逮于百官者惟恐其不足”,宋代士人生活条件之优渥,会让此前此后的士大夫心生嫉妒。印刷技术的进步使寒门也容易获得书籍,私家藏书之富更令人瞠目,出现了《郡斋读书志》《直斋书录解题》等私家目录,宋代的文化普及绝对是前无古人,宋代士人读书之博也远过前辈。从陆游“呼童不应自生火,待饭未来还读书”(《幽居遣怀三首》其三)自述,可以看到宋人对读书的专一与刻苦,唐人“读书破万卷”更多的还是自高身价,但在宋人可算是名副其实。史称王安石训斥同僚说,“君辈坐不读书耳”,唐朝宰相中谁有这种底气?
有一利必有一弊,有所得便有所失。科举向寒门子弟敞开了仕途的大门,寒门子弟却也只能从科举进入仕途之门——敞开一扇门的同时,关上了其他的门。即使处在人生的低谷,盛唐诗人也觉得“大道如青天”,他们可以投奔幕府,可以隐居山林,可以从军边塞,也可以干谒求官,而宋代统治者将军事、财政、言路、科举等所有资源集中于朝廷,宋代士人只能过科举这条独木桥。李白在《与韩荆州书》中说:“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宋代诗人谁敢这么张狂?他在《上安州裴长史书》中说:“何王公大人之门不可以弹长剑乎!”宋代诗人谁会像这样撒野?任何“王公大人之门”都不可“弹长剑”,留给宋代书生的只有“华山一条路”,传说柳永只一句“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放榜前就被宋仁宗黜落。比起唐代诗人来,宋代诗人要节制得多、规矩得多,他们的生命没有那般激扬,精神没有那般狂放。他们也作草书,但不会像张旭“脱帽露顶王公前”;他们也会痛饮,但不会像李白那样“天子呼来不上船”,所以,宋代哪怕再豪放的诗人,他们的情感也缺乏唐代诗人那种强劲的力度,诗情也难得像唐诗那么豪迈舒张,读来自然也不如唐诗那么痛快舒畅。
宋代诗人行为上的谨慎收敛,源于他们精神上的退缩内敛。他们具有极强的使命感,喊出了“先忧天下之忧而忧,后乐天下之乐而乐”的强音,同时又具有很强的幻灭感,即使旷达如苏东坡,即使刚正如范仲淹,即使富贵如晏殊,在诗词中也常表现出幻灭、倦怠的情绪。晏殊一生安享尊荣富贵,是当时所有男人都艳羡的“太平宰相”,可他仍然觉得人生“无可奈何”,致慨于“落花伤春”,徘徊于“小园香径”。超脱旷达的苏轼更在诗词中常常喟叹“古今如梦”“君臣一梦”“人间如梦”“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由于民族和国家受到北方政权的威胁,长期以来自我中心的天下主义遇挫,极端的民族主义开始抬头。人们为了民族的自尊和自存,凸显汉民族的民族优越与文化的优越,北宋出现了石介《中国论》这一类文章。宋代理学兴起与兴盛的原因很复杂,其中也与士人希望凸显自身的生活观念和价值观念有关。由于内向,由于焦虑,由于敏感,宋代士人在现实生活和道德观念中极度高扬道德伦理,强调“存天理,灭人欲”“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样极端严峻的伦理准则。这造成了人们精神的冲突紧张,也造成了士人人格的普遍分裂。北宋文人通常都觉得词体卑,他们将自认为崇高的情怀写入诗文,将儿女私情填进词里,于是,他们诗文中常常打官腔,在填词时才露真情说真话,结果是他们本人更看重自己的诗文,而读者却更喜欢他们的词作。
较之唐代诗人,宋代诗人的精神结构中,理性的成分大于感性,他们重理智而轻情感。宋诗不如唐诗情韵悠长,却能以思致理趣见胜,哪怕景物诗往往也是因景悟理,反而不是常见的触景生情。如王安石的《登飞来峰》:“飞来山上千寻塔,闻说鸡鸣见日升。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苏轼的《题西林壁》:“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理性大于感性的精神结构,再加上十分宽广的知识结构,使得宋代诗人一落笔便议论纵横,而要在诗中说理自然就要采用散文句式,这就是宋代好以议论为诗、以文为诗的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