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行日注(之一)》作品原文
《甲行日注(之一)》
〔明〕叶绍袁
二十七日,丙午。雨。晓起理装。家人辈至庵中拜别,余曰:“此行也,若幸中兴有期,则归来相见亦有日。不然,从此永诀矣。两幼主室家之好未完(倌、倕未婚),岂不痛心。然留之事虏,必不可,我亦无可奈何耳,三孙不及见其长大,幸为我善视之。踞湖山先陇松楸,幸念之毋忘。闻虏令遁不降者,籍入。不腆数亩与环堵之室,不暇计矣。顾夫人与公子,向受钱塘公之托,今亦有愧九原,当令善返昆山耳。诸妇女可寄西方尼庵,汝辈但为谋其糊口者,俾无冻馁以死,感且不朽。”室人皆伏地哭,余亦泣。登舟,二兄幼舆、叔秀侄来送;侄孙舒胤亦来,时年十五,泪潸潸不止矣。既发,冒雨至栖真寺(即香上人简庵)。夜,可生上人为祝发焉。即此后,或有黄冠故乡之思,但恐彭泽田园,门非五柳,辽东归鹤,华表无依耳。
--《甲行日注》
注释:
叶绍袁(1589-1648),字仲韶,号鸿振,晚号天寥道人,削发为僧法名木拂,号栗庵。江苏吴江汾湖人,明天启五年(1625)进士,官至工部虞衡司主事,愤魏忠贤阉党祸国,辞官归隐。明亡,弃家为僧,辗转流亡,贫病而卒。《甲行日注》为《叶天寥四种》之一,系叶氏一部流亡日记,起乙酉(1645),止戊子(1648)九月二十五日即卒前二日。叶绍袁出行为僧是乙酉年八月二十五日甲辰,故取《楚辞》“甲之朝吾以行”句名日记为“甲行”。 倌、倕未婚:叶绍袁有子八,倌,第六子世倌,后改名燮,即清初著名诗论家,《原诗》的作者;倕,第七子世倕,后改名孚,顺治乙未(1655)年二十七卒。 三孙:长名舒崇,时年六岁,后亦为名诗人;次舒徽,时四岁,均为绍袁第四子世侗所出;幼舒嶷,时二岁,夭折。 顾夫人与公子:顾咸建之妻与子,咸建崇祯末任浙江钱塘知县,守节不屈,被杀。昆山顾氏(明武英殿大学士顾鼎臣一支)与汾湖叶氏世有姻亲,绍袁次子世偁之妻即为顾氏,故《甲行日注》引言中有“亡何,有钱塘公之难,余以婚姻孔云,几中于祸”之说。 幼舆:叶绍衡的字,绍袁堂兄。叔秀:叶世倜的字,绍袁族侄。 舒胤:后改名舒颖,叶绍鼎之孙,叶世俨之子,后亦为清初名诗人。
《甲行日注(之一)》作品赏析
崇祯十七年甲申(1644),明王朝覆亡,次年乙酉,清兵南下,南京弘光政权瓦解,烽火遍江东。覆巢之下,难有完卵,血与火的严峻形势,震撼着江南的士大夫群,在明朝屡世成进士的汾湖叶氏家族无疑也陷于凄惶悲慨的境地中。叶绍袁是个正直的官僚士大夫,又是位饮誉文坛的大名士。他原有个温馨而风雅的家庭,妻子沈宜修,系出“吴江派”戏曲大师沈璟之族,叔伯、兄弟、妯娌中词曲家与诗人辈出,宜修与三女叶纨纨、叶小纨、叶小鸾均以才名文华惊当世,八个儿子除最小的早殇外,也无不秀颖多慧才。谁知祸不单行,先是幼女小鸾与长女纨纨早逝,接着沈宜修病故,叶绍袁心境深深地沉浸在无尽的悲苦里。但他还没从这种苦哀中挣脱出来,一场山崩海立的亡国破家的灭顶灾祸又汹涌袭来。乙酉年春夏间,汾湖这个地处江、浙交界的幽僻之地,一度成为北来的流亡者聚集场所,他们会合于叶绍袁家,义愤填膺地思有所图谋。然而很快清兵进入苏州地界,流亡者们作鸟兽散,一度振起精神的叶绍袁也仓皇离家,变僧服迁徙逃亡于太湖流域及杭嘉湖一带。从《甲行日注》散见于字里行间的记载可以看出,他暗中与那个地区的抗清义师保持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则“二十七日丙午”的日记,所载的即是他辞祖坟、别族众,落发出走时的悲壮而又凄楚的情境,从中可以触摸到一颗慨然于“国破家难全”的饱含血泪的心。
忠君报国,作为封建时代的一种观念,既是个很复杂的意识形态,又是个并不鲜见的问题。但是,在《甲行日注》中,在叶绍袁笔底,那种特定年代里渗透着忠爱观念的家国之恨,既无酸腐的头巾气或空洞的迂阔论调,又不作浮泛的、咬牙切齿式的呼啸,而是表现出一种流自心底的凄苦情,切实细微,真挚浓郁,文笔又显得那么简捷明洁、清丽隽永,事与情洽,情见乎辞。以这则日记言,要旨在载录“永诀”即生离犹死别的那种去国离乡的凄凉心情。然而叶绍袁的这一心态是透过一件件具体情事的嘱托与表白来表现,而没发多少宏论高调。他说,两个幼子婚姻未完,作为父亲的原是责职未了,于心难安,但“留之事虏,必不可”,一“必”字将先国后家之意已写尽,“我亦无可奈何耳”一语是沉痛而逼真,毫不矫饰,益显出“必不可”的分量。心绪几个转折,感人甚深。三个孙子“不及见其长大”,做祖父的本舐犊情深,临此境地,辛酸可想!“幸为我善视之”的拜托,该是怎样的一种痛苦行为?难以忘怀的还有“先陇”祖坟,弃之而去本属大不孝,然而忠孝难两全呵!紧接一句说:至于“不腆”即并不丰厚的田园财产“不暇计矣”,尤衬出前面的“孝”之重量,以及忠孝权衡当先尽“忠”的情怀。关于对“顾夫人与公子”的关注,是怀着愧对地下忠烈的苦涩,但以一己弃家去国的忠烈心意的付诸实践,岂不又是与殉国的同志殊途同归了?至于嘱“诸妇女可寄西方尼庵”云云,集注之点是要争一个“清白”,其意甚明,清白也者,忠烈节操的另一说法而已。综观叶绍袁的辞家而行的诀别语,无一句不归结到忠爱之旨,无一语不酸苦辛涩,但读来不觉其陈腐。到“室人皆伏地哭,余亦泣”一段,情景毕出,祖孙三代,合族人等的惨绝情怀溢见纸上。结句的“或有黄冠故乡之思,但恐彭泽田园,门非五柳;辽东归鹤,华表无依耳”,虽是翻用常典,但情思贴切,自具感染力。既然抱着倘“中兴”无期,则“从此永诀”之心,那么即使梦归故乡、神思有寄,也会痛苦万分的,因为山河尽管依然,人事已是全非。陶渊明式的归隐家园也“门非五柳”,无家园可隐;丁令威化鹤归来同样“华表无依”,新朝非复故国!由此能让人们体味到,叶绍袁一想到未来也许连“或有”之思都完全可能幻灭,其时其人的心境该是怎样地凄楚茫然?事实是,他的这种怔忡之思却被不幸而言中,他的苦梦终也未能圆成。说实在的,这不能不算是封建士大夫文人的最大悲剧了。